姚大偉
一
椿在給人看她腐爛的骨頭。
黑黢黢的骨頭。蟲洞密布。松如鱗屑。觸手即碎。
她的身子,已經無力再支撐,開始向后傾斜。外翻的皮囊,如飽滿的唇,向后收縮,又如一只漸漸無力握緊的蒼老的手。
衣帶漸寬。
我擔心它,最后,“哄”地一聲。一把,落空。
骨碎如泥。
空空如也。
那段時間里,她伸向南方的枝干,已經開始自行脫落。
整棵樹,在陽光獨好的位置,一枝連著一枝,脫落。像一枚枚劃開的火柴棒那樣——火一點一點燃燼,然后,火柴頭,靜靜地,一個接著一個,自行折下。
折下的枝干,沒有一片葉子,沒有一寸包裹著的皮囊。在視覺上,也沒有疼痛感,沒留下任何疤痕。只是光禿禿,黑黢黢的一小段,或一大截。
那些掉下來的部分,表面上看,還是壯壯實實的,很有些分量的模樣。可一旦拿在了手里,卻很輕,很輕。像吊了一季的老絲瓜。
它的骨頭,早已瓤盡。
這樣的朽木,不出火。弄回去,不能當柴燒。她最大的用途,是引火生爐子。我曾在新盛街的一間破落的房屋里,見到一只破落的煤爐,它通身綠黑兩色。單眼。奧運牌的。商標是奧運五環(huán)。煤爐的爐身,腐蝕嚴重,正面的位置開了一個不小的窟窿,但沒有影響上方白色的字跡:保持室內空氣流通,新型高效節(jié)煤爐。
新盛街人家升火做飯,用的就是這樣的煤爐。生爐子的時候,先放一塊假碳,然后,在假碳之上點燃引火的朽木,朽木燃燒,緩放柴火,柴火出火,放生碳。生碳放好,余下的時間,是等待。
等柴火燃盡,朽木成灰,生碳紅熟。
二
但,這個時候的新盛街,已經少有人家生火引爐子了。不是沒有可以生火的爐子,也不是缺少柴火,而是,少有人家。
爐內無火,爐上無水壺。一家子的聲響和生氣,不知道現在在哪兒,響起來,生起來。
人家,正在撤離。整個新盛街,正在經歷著一場大退潮。
先前吃水最重的邊緣,比如,街道兩側,巷子的一頭一尾處,已經狼藉一片。
一條條巷子,像一只只進了風的袖子那樣,鼓鼓囊囊,又空空蕩蕩。它們的背后的人家正在倒塌,沒有人家的支撐,兩道墻在陽光下,顯得單薄無比,有風的時候,似乎能看到,線條在陽光下,扭曲,擺動。
陽光開始無孔不入,成片成片的,泛濫無忌。巷子從尾部開裂,盡頭的房屋一點一點消失,巨大的缺口和細小的裂痕同在。
一棟棟建筑,像一塊塊擰去水份的抹布那樣,皺巴巴的,污跡斑斑的。院子里的草,忽然,就大搖大擺起來,招搖起來,架勢上,都有點欺負人了。
它們在明目張膽的,為蚊蟲、老鼠,開拓疆界。在明目張膽的藏污納垢。在明目張膽的一點一點的模糊掉,老建筑中殘留著的人類那最后一點氣息。
一扇扇門,不再垂鎖了。新舊的鑰匙,扔了一地。門里的門,也沒有垂鎖的必要。因為,門里的桌椅,沙發(fā),床鋪,被褥,電器,祖宗的遺像,都已經帶走。房屋,已被掏空。成了一個個空殼。
那些老舊的桌凳,顏色暗淡,四角抹平。沙發(fā)和木床,看上去龐大沉重,其實,早已腐朽。沙發(fā)和木床底下,均勻地布滿了細碎的塵屑。一汪塵屑。當它們被抬起的時候,身體里更多的塵屑,則搖搖晃晃,如水滴墜。
三
當南面的枝葉,已經脫落干凈。樹身的三分之二,已經爛掉的時候。肖元龍,簽下了椿的養(yǎng)護合同。
雖然,在此之前,椿已經得到了及時有效的搶救,面北的方向,還豎起了支架。但,她袒露的傷洞,傾斜的身體,仍令人擔憂。
她,雖然比之前要健康的多,無生命之憂。但,外表上看,在有了支架之后。卻更像一位奄奄一息的病人了。
肖元龍要做的事情很多。
第一件事,是繼續(xù)刮骨療傷。去腐。他要把椿樹表層蓬松的爛木刮平。刮平,不是刮凈。他個人的想法,是要最大限度地保留椿樹的原狀,保留她原有的粗度。
第二件事,是灌桐油。防腐。桐油,是熟桐油。一點一點灌,讓它腐爛的骨頭和未脫落的已腐朽的枝干,徹底地吃透。這是個體力活,他一共灌了7公斤半。
最后,是重新做支架。對于這株椿樹,肖元龍有自己的方案和想法。他給椿做了箍,立一根立桿,又立了一根個人字形支架。把北面的鮮活的枝干箍起來,讓它身體,往北邊倒的同時,還能給那些鮮活的枝干更高的天空。
他對我說,這里的工作原理是這樣的:一片根養(yǎng)一片葉子。一片葉子反哺一片根。根把地下的水和養(yǎng)分傳給相應的葉子。供空中的葉子在空中生長,舒展。然后,葉子吸收光和空氣中的養(yǎng)分,再通過皮層傳給相應的根,供根在地下生長,舒展。
根和葉子的關系,是雙向供給。循環(huán)往復。如果你看到上面的一片葉子萎縮,死去,腐爛。那么相應的根,也必然是萎縮的,死去的,腐爛的。治病救人,講望聞問切。治病救樹,只有“望”一條,她開不了口,也切不到脈。其實,也不用她張口,她簡單著呢,所有的病癥都在面上。
所以,他盡量讓椿樹的根舒向北,向西舒展開來。他相信,當椿樹面北的根充分舒展,保持活力,那么面北的皮組織,也再次充滿活力。那些健康的皮組織,將充分的舒展,從兩邊包抄過來,然后,會合,咬緊,融而為一。
他像是一位自信的醫(yī)生,對我說出椿樹的病因,癥狀,治療方案,預期療效,病愈狀態(tài)。
他一針見血的指出,椿樹東面和南邊的皮組織腐爛,是因為,她的東面是地下管道,南邊是墻基。樹的主干,到東面的地下管道只有50公分。她面東的根,根本舒展不過來。根,既然伸展不過來。那么,她吸收的養(yǎng)分,就不夠頂端葉子的工作。
肖元龍,“斷”得準確。他相信自己的理論,并相信自己由理論支撐起來的養(yǎng)護方案。
四
那些從新盛街,搬出的一件件老家具。如今,被安放在這個城市的,另外一間間房子里。壞了的板凳,可能已經被扔掉了幾只。殘缺的,可能正經歷著一番修補。但,剩余的,依舊會和那張吃透了油漬,霉斑的實木方桌放在一起。沙發(fā)和床,只要外表沒什么明顯的破洞,看上去無傷大雅,說不定,還會擺放在從前的方位上。那些和它們配套的,如,電視柜,書櫥,墻飾,也會被最大限度的復制和還原,找回它們從前的秩序。
無論那些老家具,被安置在這個城市什么地方,它們,都將在原有秩序的巨大慣性中,被重新復制和還原。
它們,也終將被這樣一種陳舊的生活,再一次陳舊的支配著。
它們的骨子,雖然,已經腐敗。但,在那間新房子里,在那一幅新皮囊里,它們依舊像從前那樣被使用,被需要。它們,依舊生機無限。它們,依舊自由地,散發(fā)著過去的,陳舊的氣息。
在那里,很多東西早已用得順手了,很多記憶經過多年的反復的重復,早已成為條件反射,很多味道經過多年的嘗習,早已被私人定義,被固執(zhí)占有。
那個家庭主婦,無論身在何處,無論給她怎樣的炊具,她總能在菜市場和廚房找到屬于這個家的味道。毛豆習慣了煮,它們便不會以豆粒的形式出現在這家的餐桌上。相同的,鯽魚習慣了燉湯,花生習慣了油炸,便不會以紅燒、鹽水的形式出現。
在這家的生活中,芹菜可能早已習慣了豆干,青椒可能早已習慣了土豆絲,蒜泥可能早已習慣了茄絲。豆腐可能早已習慣了絲瓜。
那個孤宿的老人,無論她從這個城市的哪一間房子里醒來,她的早晨,早已被上一個早晨重復,洗衣服,散步,晨練,吃早點,早已程序化排開。她的手習慣了肥皂,便不會被撒上洗手液。她的腳步習慣了老街巷,四肢習慣了老動作,腸胃習慣了豆?jié){煎餅,她便不會這個早晨踏入其他的地界,做其他的動作,拿包子稀飯充饑。
在她的生活里,衣柜早已習慣了樟腦丸的存在。褲兜早已習慣了手絹的存在。手絹早已習慣了紙幣的存在。紙幣早已習慣了蜷縮著存在。
這些人和那些家具一樣,雖然擁有著新的皮囊,但新皮囊里的生活和秩序,還是從前的模樣。這些老舊的生活,被重新包裹著。一些老舊的東西消失了,另一些被留下了。人們,則以抱殘守缺的方式,繼續(xù)著自己的日子。
五
同樣以抱殘守缺的方式,繼續(xù)自己的日子的,還有這株椿樹。在今后很長時間里,她將保持現在的模樣。
在肖元龍的養(yǎng)護之下。椿,將會有新皮囊。健康的皮組織,將一點一點把這根腐骨封存,隱匿。
到那時,肖元龍要做的是另一件事,給椿安裝一些假骨頭。
由于,前期的治療過程中,某些地方的老骨頭,腐敗嚴重,被剔除的太多。以至于整棵樹的粗細比例嚴重失調。
為了還原椿樹原有的面貌,保持樹身上下的粗細均勻。為了她內在的骨頭,能撐起新長的皮肉。也為了她自身的安全。她缺失的部分,將會被實物填充。諸如,水泥砂漿,瀝青混合物,泡沫膠,木炭,塑料,方磚,木磚,木塊,橡皮磚之類的。
水泥砂漿。就是蓋房子和的泥灰。這是最傳統(tǒng),最常見的填充物。取材便利,操作簡便,經濟實惠。將水泥,凈砂,石子,水,按著一定的比例充分攪拌均勻即可使用。
瀝青混合物。是將瀝青加熱成湯,然后,混入鋸末,木屑,或者細小木塊,刨花。冷卻后,制成面糊顆粒狀混合物。
泡沫膠,是近年來流行的填充物。它能與樹身充分貼合,而且自身結構穩(wěn)定,阻水,抗腐性能尤好。備受時下青睞。
木炭,塑料,方磚,木磚,木塊,橡皮磚,不如前面幾樣的效果好,但,必要的時候,也不排除使用。
這些填充物將和那根腐爛的骨頭共在,它們將被新的皮囊緊緊包裹,親密無間。那根凸凹不平,粗細不均的骨頭上,將被填充,砌嚴,均勻涂抹。那些填充物,將擁有這棵古樹相同的地位和榮耀,成為人們膜拜和瞻仰的一部分。
在這棵椿樹上。那些填充物,會成為這棵樹的一部分,甚至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了它們,椿樹的樹身牢固,不被風折。有了它們,椿樹容顏依舊,風采不減。但它們終究成為不了一根貨真價實的骨頭。
對于這棵擁有240歲樹齡的椿樹而言,那些腐爛的骨頭,要么永遠以腐爛的模樣存在,要么腐爛殆盡。人為摻入的東西,將永遠不會被她接受,不會長成骨頭的模樣。
六
從某種觀點上來看,那些如今在這個城市的另一間房屋里醒來的老新盛街人,以及他們依然鮮活,卻又早已的過得陳舊生活,其實,也如椿的殘渣,腐屑。
等同于,那些已經被剔除的部分。
舊的新盛街,在某些人的某些觀點里,應該早如那棵骨頭腐爛的椿樹:疾至骨髓,岌岌可危。
那些淹沒在紅磚紅瓦中的晚清老建筑,總是毫無掩飾地,把自己的傷口展露給你看:日益破敗的房頂,模糊不辨的水滴紋飾,殘缺不全的青瓦,掉渣墜屑的椽子房梁,還有,修補痕跡明顯的墻面。
很多老建筑,腰身佝僂,形體變形,已經拒絕人類的親近,靠近。有些,甚至早早地釘上了警示牌,醒目地寫著:危房!請勿靠近。
那些緊密包裹在老建筑四周的紅磚紅瓦新式建筑,也不光鮮,在運河的風里,它們早已被吹舊:水泥墻面已經開始皸裂起皮,墻體廣告已經大塊脫落,屋內壁畫陳舊泛黃,門簾網布一碰就碎,門燈燈座空洞如傷,燈泡電線丟失不見。
很多剛建沒幾年的新建筑,已經灰頭土臉,疲態(tài)畢現。她們身處一片老建筑之中,在建造之初就畏手畏腳,蜷縮,壓抑。門臉,建的低矮。窗戶,做的粗陋。人從門下過,會不由得貓身,縮頸,抬手遮頭。
你從新盛街的上空看,那一棟棟敞開的紅灰交雜的建筑,一條條空蕩聯(lián)輟的水泥小巷,一道道寬闊交叉的街道,跟那棵椿樹腐敗了的骨頭上何其相似——
那些排列緊湊的紅磚紅瓦,一如附著在樹身的腐敗物。
那些曲折小巷,平坦街道,一如混入大量空氣,蓬松腐化洞孔。它們表面暗沉,如蜂巢蟻穴,緊密交織,蓬松易摧。
那些殘缺不全,被擠壓,包裹,侵占的老建筑,則是新盛街的那根腐爛的骨頭。她羸弱,病態(tài),瘦如柴火,已經奄奄一息。
那些游離在建筑的邊緣,游走在小巷以及街道中的人們和人們的生活,毫無疑問,是致使并加速這根骨頭腐敗的罪魁禍首。
......
你把新盛街縮小,它就是椿樹現在的模樣。反過來,你把現在的椿樹放大,它就是新盛街那個時候的模樣。
她們互為本體,喻體。
七
新盛街將有自己的新皮囊。它將被重建或重新復制。
建成之后的效果圖已經在網上公布:廣場,購物商店,娛樂設施,綠化,地燈,道路,地面,指示牌……在不遠的將來,它將變成一個景點,成為很多人,本地人外地人觀光的所在。
那些老建筑,將被重新裝扮。內部重新整修,外面粉飾一新。它們將在一片現代的燈光中,一片現代的音樂中,一片修剪整齊的綠化樹背景中,迎賓待客。
它們不再是這里的主人,更多的是迎賓待客的道具。
新的新盛街,不是老建筑的博物館,而是新建筑的化裝舞會。
這里將五顏六色。耳目一新。人們來到這里看到的將是一種油漆淺薄的新亮,油漆的味道將長久的彌漫在這塊土地上。
他們在這里,將坐在千篇一律的飯館里,住在千篇一律的賓館里,賓館的白色床單,在有陽光的日子里,將會像其他城市的任何賓館一樣,大塊大塊地貪婪泛濫的出現。
這里將有很多人出現,來來往往,熙熙攘攘,人們會駐足,流連忘返,但都會無一例外的被拒絕在這里棲身,生活。
旅游,休閑,娛樂,盈利,將成為它的主題和使命。歷史,文化,老建筑,將成為一種宣傳的文字,成為旅游,休閑,娛樂,盈利的招徠。
人們會簡單的復制那些青色,青磚,青瓦,青石色的地面。廉價的青色,將成為這里的主色調,青色將從老建筑的周圍開始蔓延,流淌,一片,兩片,三四片,汪洋肆意。
它將光鮮靚麗。
它將燈火通明。
它將越來越知名,聞名,被太多人關顧,問候,游賞。
同時它也將隱匿。
在光鮮亮麗中隱匿。
在燈火通明處隱匿。
在自己日益響亮的名字里隱匿。
在人的關顧,問候,游賞中隱匿。
隨著時間的洶涌流逝,只有少數的人,還記得它過去的模樣,知道它穿過歷史,一臉滄桑的模樣。
在它粉飾一新的新裝下,只有少數人知道它骨頭里的腐朽模樣和味道。
就像這株椿樹。
它新皮囊里的腐骨,那些最有年代感的部分。終將屬于少部分人。太多人,只會廉價的給出贊嘆,喜愛。
主持人 李振
責任編輯 張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