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金勇
梳理中國媒介形態(tài)的歷史演進,從先秦到晚清兩千多年來一直都是書籍這種媒介形式占主導地位,盡管此間書籍的載體和復制方式經歷了從“書于竹帛”到“書于紙張”、從“手工謄抄”到“雕版印刷”的種種技術革新,但直到機械印刷技術的引進、報刊媒介形式的誕生,中國知識文本的生產傳播方式才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變。探尋晚清媒介演進的歷史軌跡,報刊媒介之所以取代書籍的主導地位,進而改變中國傳統(tǒng)的知識傳播方式,乃是因為報刊媒介具有諸多新的特點,需要特別指出的便是“機械印刷”“周期出版”“大眾發(fā)行”等特點。本文擬就報刊媒介的這三個特點分別展開討論,分析從書籍媒介到報刊媒介中國知識傳播方式的革命轉型問題。
談到中國現代出版工業(yè)的誕生發(fā)展,人們自然會追蹤到作為中國古代四大發(fā)明之一的印刷術。但有必要指出的是,導致中國知識傳播方式轉型的晚清印刷技術并不是從中國古代印刷技術直接發(fā)展而來的,而是中國打開國門之后西方印刷技術的舶來品。如眾所知,中國盡管在宋代便發(fā)明了活字印刷術,但是囿于各種原因在后來并沒有得到推廣應用;而15世紀歐洲古騰堡等人改進的機器印刷技術使書籍的大量復制成為可能,對歐洲社會從中世紀向近代轉換起到了重要作用,因而被稱為“印刷革命”。[1]晚清之季,這種機器印刷技術傳入中國之后被稱為西式印刷或新式印刷,以表示與中國傳統(tǒng)印刷術的區(qū)別,又因這種新式印刷使用了金屬活字、活版拼版,并運用機器帶動運轉,故又被稱為鉛字印刷、活版印刷或機械印刷。
當歷史的車輪行駛到1805年之時,英國倫敦布道會選派基督教傳教士馬禮遜來中國傳教。馬氏來到中國后為完成其傳教任務,很快便開始著手創(chuàng)制中國漢字字模,為刻印中文版《圣經》做準備。但是因為清朝政府后來發(fā)布的傳教禁令,馬禮遜的傳教之路并不順利,就連幫助傳教士刻字的中國工人也唯恐招來殺身之禍,遂將所刻字模焚燒殆盡。盡管刻印中文版《圣經》以失敗告終,但這代表著用西方鉛活字印刷術制作、澆鑄中文字的開始。因此,出版界一般將它作為中國近代印刷術的開始。自此之后,伴隨中國大門被迫打開,石印、鉛印、凸版印刷、平版印速、凹版印刷等各種新型印刷技術也陸續(xù)傳入中土。西方傳教士、商人和中國的先進人士得技術先機,在中國沿海的開放城市建立了許多新型印刷機構,最終推動了中國現代出版工業(yè)的誕生。[2]可以說,西式機械印刷術的引進,在中國傳播史上是一個重大技術革新。機械印刷相較傳統(tǒng)的印刷技術主要有三大優(yōu)點:
(1)印刷速度較快。相對于中國傳統(tǒng)印書技術,新興的機械印刷速度較快。最早的報人代表王韜曾經如此描述機械印刷的生產狀況:“以印書車床,長一丈數尺,廣三尺許,旁置有齒重輪二,一旁以二人司理印事,……兩面受印,甚簡而速,一日可印四萬余張?!盵3]“日印四萬張”的印制速度在傳統(tǒng)手抄書階段、雕版印刷階段都是不可想象的。中國古代手抄復制書籍每天只能抄幾十張,而雕版印刷書籍每天也只能印制幾百張。由此機械印刷技術也引起了國內很多士人關注,并多有贊譽:“車翻墨海轉輪圓,百種奇編字內傳。忙殺老牛渾未解,不耕禾隴種書田?!盵4]詩中描述的是使用牛力牽引帶動印刷機工作,這種機械印刷技術的速度已經明顯加快,后來改用蒸汽機車帶動印刷設備,印刷速度倍增,這也為報刊媒體大批量的印制準備了技術條件。
(2)印刷字跡清晰。相較傳統(tǒng)的雕版印刷,西方印刷機印刷不但速度快,而且印制字跡也更加清晰。晚清士人黃式權曾經如此描述機械印刷文本質量:“石印書籍,用西國石板,磨平如鏡,以電鏡映像之法,攝字跡于石上,然后傅以膠水,刷以油墨,千百萬頁之書不難竟日而就,細若牛毛,明如犀角”。時人曾經賦詩贊頌石印技術的清晰之效:“石印年來更出塵,古今書畫恍疑真。朵云有正皆陳列,爭看前人手筆新?!盵5]“蠅頭細字看分明,萬卷圖書立印成。若使始皇今復出,欲燒頑石亦經營?!盵6]
(3)印刷價格降低。機械印刷速度非常之快,在批量化報刊生產帶動下紙張生產的價格也大幅降低,由此使得報刊的印刷成本也呈下降趨勢。印刷成本的降低使得報紙售價適于社會中下層閱讀購買?!渡陥蟆烦鮿?chuàng)時的價格零賣是八文錢一份,批發(fā)是六文錢一份,與歐美所謂的“廉價報紙”相仿?!渡陥蟆吩浛恰侗攫^自敘》就報刊價廉之法進行描述:“竊思新聞紙一事欲其行之廣遠,必先求其法之簡、價之廉,而后買者以其償無多,定必爭先快睹?!盵7]
機械印刷技術的引進,為報刊媒介的誕生發(fā)展準備了條件。在報刊史家戈公振為“報紙”列舉的構成要素中,“機械的復制”排在第三條,可見其對機械印刷與報刊出版關系的認識。但后來他在報刊的簡短定義將其去掉:“報紙者,報告新聞、刊載評論、定期為公眾發(fā)行者也?!彼慕忉屖恰耙詧蠹垶闄C械的復制(印刷),此點太拘泥于外觀,乃法律上之見解。觀于近今科學之進步,則將來未必如此,故殊無意識?!盵8]由今看來,戈公振具有先見之明,很早就能預料到報刊可能發(fā)展到不用付諸印刷。但就晚清來看,報刊是機械印刷乃是毫無疑問,并且機械印刷是導致報刊出現的重要因素。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所曾經說的:“印刷術是中國早就有的;但是,只是為了付印而且通過付印才成其為作品的那種印刷品(尤其是報紙和期刊),卻只是在西方才得以問世?!盵9]
機械印刷技術是活字印刷術基礎上的革新與改進。中國自北宋就發(fā)明了活字印刷術,但一直沒有推廣開來,更沒有促生現代報刊媒介。為什么中國早早發(fā)明了活字印刷術,但是在中國沒有普及運用呢?這要從雕版印刷與活字印刷各自的利弊說起。在探討中國活字印刷術為什么沒有興盛起來的問題上,學者們提出了很多原因。譬如,漢字數量龐大,活字制版比較繁瑣;雕版印刷保留個性化的藝術元素,而活字印刷則是一種工整的印制。其實,最重要一點是活字印刷印數少時單價很高;印數多時單價才會降低,但超過需要的印刷文本如何處置、印刷費用如何收回都是問題。雕版印刷技術下的書籍生產工業(yè),往往是一部書的刻板雕好之后留待讀者隨時來刷印。可以說,雕版印刷沒有擱置的存貨,也不會擱置資金。而活字是需要周轉的,當一個文字圖版排好后就要馬上交付印刷,印完后馬上拆版,其版上活字字模馬上供排另一本書籍使用。因此活字印刷要求書籍批量印刷,就有存貨,擱置資金,就需要面臨書籍的售賣經營問題。出版因為鉛活字等新方法的應用,使出版和發(fā)行的方式發(fā)生了變化。依據傳教士米憐的記載:“制作一整套優(yōu)質書版的費用,我想至少是50磅。它包括86000個字。如果再加上標點和標題,就要達到90000個字。用我們所擁有的劣質活字來印刷,我想費用會達到四倍以上。因為,正如你將看到的,有三種大小不同的字,因而需要三種大小不同的字體。這肯定會非常貴。按照中國人的方法,大小不同的字都被刻在同一塊木板上,用的是同一個工匠,難易程度相同,價格也大致相同。根據當時的情形和我們對這一問題的觀點,我們確實完全相信中國的印刷方式對于他們的語言來說是最為適宜的,也最適合于我們所要達到的目的?!盵10]
可見,就中國當時的情形來看,選擇雕版印刷而不選擇活字印刷有其客觀原因。曾在制造局翻譯館任過“譯員”的傅蘭雅認為這是因為有中國傳統(tǒng)的雕版印刷可以利用,而中國的木版遠優(yōu)于西式活版。他如是闡釋說:“刻一木板,較排活板所貴有限,且木板已成,則每次刷印,隨意多寡,即只一部亦可?!粽瘴鞣ㄒ曰畎逵瑒t一次必多印之,始可拆板;設所印者年深變舊,或文產錯訛,則成廢紙而歸無用。惟中國法則不然,不須巨資多印存儲;若板有錯字,亦易更改;而西法已印成書,則無法能更改也?!盵11]
自從古騰堡印刷術傳入中國以來,中國印刷文本的材質、內容、語言以及閱讀方式都開始悄然發(fā)生變化。機械印刷技術能夠在短時間之內完成大批量的文本印刷,為現代報刊的批量印刷和大眾發(fā)行提供了技術條件。正如戈公振所指出的:“咸同間,始多鉛印,但印機簡陋,每小時只印一二百張小紙;光宣間,石印機與鉛印機輸入日多,報紙每日可出數千大張,然所用猶普通之印書機也。近來報紙銷數大增,為縮短時間計,乃不得不用印報輪轉機,每小時可印四大張者萬份?!盵12]而被稱之為“中國記者之父”的王韜也曾有過相關記述:“以鐵制印書車床,長一丈數尺,寬三尺,兩邊有很沉重的大齒輪帶動機軸,以老牛為動力……每轉一過,則兩面皆印,簡便高速,一天能印刷四萬頁紙?!盵13]機械印刷生產技術在中國的推廣應用,不但使印刷物品種增加,催生了閱讀攜帶方便的報刊,也使得印刷文本的生產成本大大降低,讓報刊印刷文本真正做到了價廉物美,使普羅大眾也能夠買得起、讀得起。
在報刊媒介出現之前,書籍等媒介形式的生產傳播都是以非定期的方式發(fā)行于世。作為歷史最悠久的媒介形式,書籍媒介的載體材料經過了甲骨、陶器、玉器、石、竹簡、嫌帛及紙張等各種不同形態(tài)。無論是源于印刷技術的滯后還是媒介形式的內在要求,書籍只能采取一種不定期出版發(fā)行的形式,而報刊的生產傳播則打破了書籍媒介的固有傳統(tǒng),開啟了“周期出版”的印刷文本形式,由此也催生了以刊載“時新信息”為內容的新聞性媒介。
直到1883年,中國本土方才出現第一種現代報刊,名曰《東西洋考每月統(tǒng)記傳》。該刊乃洋人郭士臘所辦,以傳播宗教知識為主導,同時在東西文化交流方面有著重要的地位。這份在中國新聞出版史占據重要位置的報刊在1883年12月刊載了一篇名曰《新聞紙略論》的文章,專門闡述了現代報刊“周期出版”的體例形式:“在西方各國有最奇之事,乃系新聞紙篇也。……其新聞紙有每日出一次的,有二日出一次的,有七日出二次的,亦有七日或半月或一月出一次不等的,最多者乃每日出一次的……”[14]在文章中,作者將現代報刊與古代邸報相比較,道出了現代報刊“周期出版”的重要特點。
與報刊等周期性出版的印刷品相對,書籍是不定期出版發(fā)行的媒介形式。當“周期出版”的報刊在中國誕生之后,各種時間周期的報刊在中國遍地開花。梁啟超在敘述報刊演進時如是描述:“其出報也,或季報,或月報,或半月報,或旬報,或七日報,或五日報,或三日報,或兩日報,或每日報,或半日報?!盵15]這些具有周期出版的報刊形式在晚清幾乎都有引進,例如日報有《循環(huán)日報》、《申報》等、旬報有《時務報》等,半月報有《新民叢報》等。盡管這些報刊出版有時也會出現延期,但是都有著清晰有序的出版時間間隔和出版周期。下表是對晚清主要報刊出版周期類別的簡單歸納:
表1 晚清重要報刊的出版周期表
就傳播形式而言,與以往的書籍、邸報等媒介形式相較,周期出版的報刊最大的不同在于所傳遞的信息具有與以往不同的時效性要求。對傳統(tǒng)的中國讀者而言,經由不斷翻刻、傳抄的書籍中的知識信息并不具有明顯的時效性。與此相對,在漫長歷史中,無論是書于竹帛、鏤于金石,還是手工抄制、雕刻成書,書籍印制的最大功用是保存知識信息文本,使得其能夠超越時間、穩(wěn)定不變。易言之,即刊刻成書的目的便是為了流傳千古,使文字永久留存。需要指出的是,因為書籍文字的時效性不強,讀者從書籍上獲取的文本知識,可能是古代圣賢的傳世經典,也可能是近世學人的思想撰述。同時,書籍中所闡發(fā)的知識信息也是非新聞性的思想知識,不具有時效性的信息資訊。由此書籍所連接讀者心靈的是書中文字所反映出的“歷久而彌新”的知識思想。
就周期出版的報刊而言,每次發(fā)行都需要固定出版日期和出版周期,上期與下期的報刊出版發(fā)行需要以固定的間隔、連續(xù)性的數字序列排列在一起。報刊刊載的信息也隨時間而變,具有強烈地時間感和時效性。與之伴隨的是,不同周期報刊反映出的信息資訊時效性也是不同的??梢?,周期出版的模式催生了新聞性媒介。對晚清的士人而言,這種即時性的媒介造就了“新聞”和“新學”。之所以命名為“新”,便是因為報刊周期出版的形式不斷推陳出新。讀者希望閱讀報刊,并非想要復古傳統(tǒng)或者學習古樸的道理,而是跟隨隨時而變的信息資訊,追蹤日新月異的時事新聞,尤其是最新的科技信息和商貿信息。法國媒介學家巴比耶在研究書籍史時對期刊如是解析:“期刊的飛速發(fā)展構成了一個發(fā)展進程中的重要指標。很大程度上是靠了期刊這個‘中間人’,印刷業(yè)才出現了新經濟模式,無論是在生產,發(fā)行還是消費方面?!盵16]周期出版、定期發(fā)行的報刊媒介使得從事報刊印刷從業(yè)者開始學習報刊經營原理,搭建發(fā)行網絡,加快資金周轉利用率,從而建構現代出版的產業(yè)運營模式。
中國古代社會正是一個“書籍系統(tǒng)的獨占時期”,而且這一時期長達數千年。中國書籍的載體形式經歷了漫長的演變歷史,從甲骨、金石、竹帛,到紙寫本、雕印本。每一次載體形式的變化,對于書籍的傳播、讀者的接受、社會信息的流通等都產生了很大影響。但是書籍不能算作大眾傳播,而報刊媒介則是生來便攜帶著“大眾傳播”的基因。
在報刊誕生之前,書籍作為知識傳播的中介工具,是面向士林群體印行的小眾傳播載體。置身現代社會,書籍可以通過圖書市場自由流通,但在中國古代書籍流通并不像今天如此方便。在中國古代,書籍資源十分稀缺,不要說社會大眾即使士林群體在書籍獲取方面也十分不便。因為中國古人在書籍購置傳播方面存著重“收藏”輕“流通”的觀念。
(1)書籍資源稀缺。在報刊媒介出現之前,中國士人最主要知識生產傳播媒介是書籍。但書籍媒介非常珍貴稀缺,書籍生產規(guī)模也非常小?!赌印ぜ鎼巯隆吩浻涊d:“以其所書于竹帛,鏤于金石,琢于盤盂,傳遺后世子孫者知之?!盵17]無論以山石、青銅器為書寫材料的“鏤于金石”,還是以陶瓷器皿為書寫材料的“琢于盤盂”,都對中國的文字傳播做出了貢獻,已經有了書的雛形。而后書寫載體材料由笨重的“金石”發(fā)展到輕便的“竹帛”,由昂貴的“竹帛”發(fā)展到廉價的“紙張”,從而更易為知識人獲得和利用,進行書籍的生產傳播。但需要清楚的是,印刷技術出現前書籍的生產傳播完全靠手工——手抄、手寫和手刻等方式進行?!对姟贰稌贰抖Y》《易》《春秋》等古代典籍是中國手抄圖書生產時代的主要文本,即使到了雕版印刷時代,也只有稱得上“典藏名著”的文本才能付諸印刷傳播。古代中國,書籍的印制出版大多是為士林群體而準備的,有時書籍制作只制作三五本,其印書目的只是為了“束之高閣、藏之名山”。因此相較今日,傳統(tǒng)士人更加珍愛書籍,視為典藏之物。譬如明朝的楊士奇便曾經說過:“蓋吾授徒廿余年,積其勤力,僅得《五經》、《四書》及唐人詩文數家而已,子史皆從人借讀?;噬淆堬w之初,耀官翰林,體賜有余,不敢妄費,一以置書,自是簡秩始富矣。”書籍的刻印占主導的是非經營的個人刻書。晚清經學家陳衍著有一首詩《賣書示雪舟》,道盡了個人刻書的窘境:“刻書不能多送人,刻成百卷幾苦辛。呼仆買紙召工匠,印刷裝訂商齦齦。一函卅冊價半萬,輒以送遺吾將貧。無端持贈人亦賤,委棄不閱堆灰塵?!盵18]
(2)書籍重“收藏”輕“流通”。中國書籍的傳播方式,不僅受到復制技術的影響,也與中國讀書人的閱讀方式、中國典籍的收藏方式等有密切關系。因為中國古代書籍制作比較復雜,手抄復制書籍費時費力,刻印書籍又非常昂貴。因此在中國古代書籍資源非常緊缺,書籍的流通傳播主要通過朝廷賞賜、朋友饋贈、父子相傳、師徒相授、口耳相傳等渠道。可以說,在機械印刷傳入中國以前,書籍的流通更多意義是士大夫階層內部的小眾傳播。需要指出的是,因為書籍資源稀缺,士大夫階層特別珍惜書籍,喜歡藏書但不喜歡向外人借閱圖書,這種藏書傳統(tǒng)也阻礙了書籍的流通。從官方的“秘閣”到私家的藏書樓,都帶著與生俱來的秘密性。唐以前的寫本時期,手工抄寫,數量不多,書籍理所當然地成為珍貴物品。雕版印刷發(fā)明以后,書籍的復本固然大量出現,但是流通的數量畢竟有限,加上版本不一,佚失現象不時發(fā)生,因而“人無我有,人有我優(yōu)”的秘藏觀念仍然存在?!安貢钡弧巴饨琛保@是中國古代諸多藏書家的共通原則。例如唐代藏書家杜暹便秉持“藏書概不外借”的理念,在其藏書的每部書上都題有“家訓”:“清俸寫來手自校,子孫讀之知圣道,鬻及借人為不孝?!盵19]從“清俸寫來手自校”出發(fā),如果說要求子孫不要把書賣掉尚可理解,而借給別人也算不孝行為就未免過于吝嗇了。
到明清時期,盡管書籍的印制出版已達到空前規(guī)模,但“藏書不借”的思想仍然占據主流。聞名于世的天一閣主人范欽就在天一閣下懸掛他手寫的禁牌:“擅將書借出者,罰不與祭三年。”就是說,把書借給別人就有被暫停族孫資格的危險,這在封建社會是一種最嚴厲的處罰。這都是把圖書看成是單純的私有財產的反映。清代藏書家宋咸熙有藏書樓名“思茗齋”,樂意供人借閱。他在《借書詩序》中說:“藏書家每得秘冊,不輕示人,傳之子孫,未盡能守,或守而不借閱,而鼠傷蟲蝕,往往殘缺,無怪古本之日就湮沒也。先君子藏書甚富,生時借抄不吝。熙遵先志,愿借于人,有博雅好古者竟能持蹭之,作此以示同志?!盵20]書籍的作者是面向社會、面對歷史,著書的目的在于流傳給后代讀者,不是為了歸藏書家“獨得”,因此,書籍應該“公諸世”,由社會共同保存,也只有社會共同保存,才不至于亡佚。要藏書家變“獨得”為“公諸世”,就要走“流通”的途徑,使一家獨得變?yōu)榇蠹夜灿小.斎?,這種“公諸世”的流通觀念并非普世觀念,即使將藏書“公諸世”予以流通,也只是在士大夫階層的小眾范圍內傳播。
面向大眾出版報刊,這同傳統(tǒng)中國的書籍出版、邸報印行有著明顯不同的傳播路徑。回顧歷史,無論邸報印行還是書籍出版,其印刷發(fā)行量都非常有限,流傳范圍也較為狹窄。但時至報刊時代,這樣的出版印制模式幾乎湮沒無存。報刊采用大眾傳播的方式,士人的寫作“朝甫脫稿,夕即排印,十日之內,遍天下矣”。[21]可以看到,報刊寫作不再是面對單個的親朋好友或少數的士林群體,而是面向社會大眾傳播的書寫文本。這也導致了書寫重心的變化:報刊經營者為的是擴大銷量和利潤,不再唯士林群體是瞻,開始關注廣大讀者的閱讀興趣,從而形成面向大眾群體、迎合大眾趣味的書寫文本出版模式。
(1)面向全國的報刊發(fā)行網絡。隨著晚清報刊渠道的拓展和延伸,報館在全國各地紛紛建立報刊銷售網點以降低經營成本,加快了報刊的流通速度。同時,郵政運輸技術的發(fā)展、報販行業(yè)的出現都極大地提高了報刊的發(fā)行量。[22]例如上海的《申報》在創(chuàng)刊時便在上海設了22個代銷點,并請人給上海各大商號上門送報,雇用報販報童沿街售賣以提高銷量。再如晚清維新時期的《時務報》,因為倡導維新變法思想風行海內,《時務報》在中國20多個地區(qū)設立197個分銷店,并且在海外如日本、檳榔嶼、新加坡等地也設有報刊分銷處。由此可以看到報刊的大眾傳播性質。
表2 《時務報》各地分銷點統(tǒng)計數字
(2)報刊發(fā)行數量巨大。報刊發(fā)行網絡在全國的建設推廣,讓報刊發(fā)行數量也逐日遞增。相對書籍而言,報刊發(fā)行量非常之大。以中國新聞史上第一種中文報刊《察世俗每月統(tǒng)記傳》為例,它最初印數是600份,后增至900份。盡管相對以后的報刊而言印數并不算太多,但相對傳統(tǒng)書籍媒介,印行數量已經不可同日而語。同為傳教士報紙的《萬國公報》1876年每期發(fā)行達1800份,到1897年每期達到5000份,再到1903年猛增到54396份。晚清維新派報刊《時務報》創(chuàng)刊一年之內,發(fā)行量便從最初3000多份增加到12000份,最高時發(fā)行量達17000份,成為晚清時期發(fā)行量最大、影響力最廣的維新派報紙。再如商業(yè)報刊《申報》,創(chuàng)刊后以本土化經營和商業(yè)措施,4個月時間就使銷量從起初的600份上升到了3000份,而到1911年《申報》日銷量7000份左右,再到1922年即《申報》創(chuàng)刊五十周年之際,它的發(fā)行量已經達到50000份,其影響之廣泛,同時期其它報紙難以企及,在中國新聞史和社會史研究上都占有重要地位,被人稱為研究中國近現代史的“百科全書”。
伴隨著機械印刷術的引進,報刊已經具備周期出版、大眾傳播的技術條件。從書籍媒介到報刊媒介,晚清印刷技術的革新不但改變了中國社會知識信息傳播的媒介形式,也改變了媒介從業(yè)者的書寫內容和傳播觀念。相對書籍而言,報刊媒介憑藉“機械印刷”“周期出版”“大眾發(fā)行”等特點打破了“藏之名山”“傳之后世”的士人書寫觀念,催生了追求時變時新的“新聞性”媒介。此次媒介轉型為晚清社會引進了一種新的傳播模式和價值尺度,也引致中國詩人書寫方式與書寫觀念的現代轉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