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林昕
一
1945年9月上旬,天已經(jīng)開始冷了。天空還算明亮,野草在我的腳下蔓延開。這東西一向生命力頑強,炮火也不放在眼里。村子就在前頭,只是包里的一沓信箋此時卻宛如起了火般,連帶著包裹燙得叫我肌膚難熬。
我止步。如何同云子娘交代?我不知道。
抬頭一望天,刺目的陽光在眼前一晃,我仿佛又看到那一片被爆開的火光,接著便聽到云子的一聲驚吼。然后眼前一黑,所有浮動的強光被遮住,待回過神來,才聽見云子微弱的聲音。他說:“哥,你活著……真好。不要……忘記約定。還有,秋……娘。”
彈片穿過他的背部直入心臟,救不活了。
我還記得分明,在每一次上戰(zhàn)場前,我和云子都會相互擁抱,然后萬分珍重地將寫下的家書交給對方——只怕有一方死去后無法將信帶回故鄉(xiāng)。
只是沒想到,最后是我去完成這承諾。
二
我終可不必面對云子娘了。在云子家門前,是白布入眼。
村里人好心,將夜里發(fā)了寒、不幸死在出村路上的云子娘好好收拾了一番,讓她去得也算體面。阿婆說,云子娘是興奮過了頭,夜半在門外盼著云子回來,不小心著了寒。身子骨本就不好,偏生村里搬來的那戶懂點醫(yī)術(shù)的好人家早些年給鬼子一把火燒了個光,此后看病就得出村。沒想到云子娘半路上沒扛過,就去了。
我只得把那一沓信往火里一扔,然后看著火光發(fā)呆,只盼云子同他娘能團聚。
三
天黑了。秋娘一家似乎搬出了村,我沒尋著。
今夜星空明亮,我坐在草地上,突然想抬頭數(shù)一數(shù)星星。
還記得那時候,行軍途中經(jīng)過這里,我夜晚便在秋娘家喝一盅驅(qū)寒的藥,然后聽云子在被他娘拉回家前向我述說他想要參軍的決心。
當然還有看星星。
秋娘的眼睛像蒙了層霧,卻很干凈。她脆生生地問:“哥哥,看星星嗎?”
在外頭行軍久了,對天氣也有幾分敏感,我抬頭望天,今夜分明不會有星星。
晚上的天空果然是一片暗沉。秋娘卻坐在屋外的小板凳上笑得很開心。
“暖黃色的星光啊,搖搖晃晃?!鼻锬锏哪赣H笑得溫柔,只是我總覺得這溫柔里帶著些無力的蒼白。
然后我才得知,秋娘的眼睛瞎了,和上?;疖嚹险镜哪且粓雠诨鹩嘘P(guān)。只是她愛數(shù)星星,很愛。
即使過了這么多年,在印象里——或許是在安詳?shù)膲羿l(xiāng)中,我也沒見過那么亮堂的星空。仿佛有萬千流光游走在那一片暗色帷幕上,織起一張美麗的夢,美好得讓人不愿驚擾,卻始終也比不過秋娘眼里的光。
四
風呼呼地刮著,像一聲聲泣血的嗚咽,帶著一種說不清的痛,徘徊在亂草中。我猛地回過神來,已是一夜。
天將亮。我伸出手,迎接天空灑下的第一縷晨曦。光,落在指間,仿佛昨夜里喧囂的暗色張牙舞爪只是錯覺。
泥下的業(yè)火深不見日。只是在清晨,還帶著昨夜的冷。我起身,腰腿酸疼,一時頭暈目眩。眼里火光與眸光相撞,看它們最后歸于爆炸、破碎在鮮紅中。此后靜寂,唯有手心握緊的晨光微燙。
我著實無用,給云子的承諾一樣都沒辦好。
秋娘大抵同她母親回了上?!@是我唯一的安慰。
課堂內(nèi)外·創(chuàng)新作文高中版2019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