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勝祥

《左傳》昭公二十年有一段“晏嬰論祝與詛”的材料：“齊侯疥，遂痁，期而不瘳。諸侯之賓問疾者多在……公說，使有司寬政，毀關(guān)，去禁，薄斂，已責(zé)?！薄蹲髠鳌穫魑闹嘘P(guān)于齊景公的記載一共35條，昭公二十年，“晏嬰論祝與詛”是其中之一。本文選擇這條傳文來做解說，并且對“賢人、小人之言鬼神”的異同加以討論。

按《史記·十二諸侯年表》，魯昭公二十年，當(dāng)齊景公之二十六年，景公在位一共五十八年，則這時正處于壯年。處于壯年的景公同時得了疥(疥瘡)與痁(瘧疾)兩種疾病(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81年，第1415頁)，且一年未愈，難怪各諸侯國紛紛派使者前來齊國看望。在我們今天看來，久病不愈不外乎以下兩方面原因，一是疾病過于頑固，二是醫(yī)生技術(shù)薄弱。如果真要歸罪，應(yīng)當(dāng)歸罪于醫(yī)生。但在古人看來則不然，古人往往將禍福疾病歸之于不確定的神秘因素，即所謂的“鬼神”作用。在當(dāng)時人的觀念里，景公久病不愈是“鬼神”的作用。這是“晏嬰論祝與詛”這段史事的前提。

晁岳佩師總結(jié)出寵臣梁丘據(jù)與裔款的進言里得罪鬼神的原因有二：“一是祭祀鬼神的貢品不夠豐富”，“二是代表君主與鬼神溝通的祝、史不會說話”(晁岳佩：《左傳導(dǎo)讀》，尼山學(xué)堂2013級授課講義打印稿，第227頁)。在“吾事鬼神豐，于先君有加矣”，即祭祀鬼神的貢品做到了豐厚的情況下，得罪鬼神的罪名便只能歸于祝、史。因此，他們用這個理由向景公進言要求懲罰祝、史，來給問疾之賓以解釋。久病的景公并不反對他們的建議，但在下決定前主動征求晏子的意見。這反映出景公對晏子的信任和積極聽取意見。齊景公是歷史上一位非常有意思的君主，一方面他因為“好治宮室，聚狗馬，奢侈，厚賦重刑”(《史記·齊太公世家》)為后人所詬病，但另一方面我們也不得不承認(rèn)他在位時間很長(58年)，且在位時齊國國力并不弱小。這和他的積極聽取意見是分不開的，《左傳》中還有許多景公積極聽取意見的例子，如昭公三年，“齊侯田于莒，盧蒲嫳見”，表示不再作亂，請求復(fù)位。齊景公大概動了惻隱之心，便決定答應(yīng)他，但還得回去和臣下商量，公曰：“諾，吾告二子?！狈e極聽取意見也許是景公沒有主見的性格表現(xiàn)，但避免了君主獨裁，減少了決策的失誤。

晏子沒有直接正面回答景公的問題，而是引用了晉大夫范會的例子。范會國事、家事治理得好，因此祝、史能夠問心無愧地向鬼神匯報事實，不需祈求鬼神以裁斷猜疑之事，從而達到“神人無怨”，最終范會成為成功輔佐晉君的典范。景公沒有領(lǐng)會晏子稱引范會故事的用意，問晏子：“稱是語，何故？”晏子接下來深入分析了君主與祝、史的關(guān)系。君主有德行，上下無怨，祝、史能夠問心無愧地向鬼神匯報事實，所以鬼神享用祭品，國家由此受到鬼神護佑之福，祝、史也會得到福祐。反之，如果遇到德行不好的國君，上下怨疾，祝、史既不能反映真實情況，又不能說假話，只好說一些空話來討好鬼神，鬼神由此不享用祭品，降禍患給國家，祝、史也會得到災(zāi)禍。晏子的潛臺詞似乎是在說，景公自身的德行不好招致神明降禍，所以景公久病不愈，同時還使祝、史被連累受到了傷害，君王為什么不反思自己的德行，為什么要去責(zé)罰被自己連累的受害者呢？

景公似乎明白了一點晏子的意思，于是繼續(xù)追問：“然則若之何？”晏子接下來才明確提出自己對于誅罰祝固、史嚚的看法：“不可為也?！辈荒苓@樣做。為了使景公更明白，他把當(dāng)時國內(nèi)不算德政的實際情況直接舉出：一是國君專守山澤之利，不與民共；二是賦稅徭役沉重，征斂無度；三是統(tǒng)治階層巧取豪奪，欺壓百姓；四是政令混亂，教令詐偽；五是君主奢侈腐化……而這些非德政已經(jīng)給全國民眾帶來巨大負(fù)擔(dān)和傷害，老百姓就會詛咒統(tǒng)治者。這是將論述又繞回到了鬼神身上。就算祝、史的祈求產(chǎn)生一定的良好效果，老百姓的詛咒也會對統(tǒng)治者造成損害，全國這么多的百姓，再高明的祝、史也戰(zhàn)勝不了詛咒。最后晏子總結(jié)歸納出自己的意見，如要責(zé)罰祝、史，先得實行德政。齊景公聽后大悅，采納了晏子的意見，施行德政——“使有司寬政，毀關(guān)，去禁，薄斂，已責(zé)(債)”。

至于德政實施之后，景公是否立即康復(fù)，《左傳》沒有明確說明，我們不得知曉。但同年“十二月，齊侯田于沛”，說明至遲到十二月齊侯已經(jīng)康復(fù)。雖然按我們今天的理解德政與康復(fù)是沒有關(guān)系的，但好在出現(xiàn)了這樣圓滿的結(jié)局，也不能不說善莫大焉，以勸后世之統(tǒng)治者?？鬃釉u論晏子向景公進諫曰：“晏子能明其所欲，景公能行其所善也?！?《晏子春秋內(nèi)篇·諫上》)良有以也。

接下來筆者將從傳文出發(fā)，討論“賢人、小人之言鬼神”的異同。如前所述，古人往往將禍福疾病歸之于不確定的神秘因素，即所謂“鬼神”的作用。這是一種原始且簡單的觀念。當(dāng)把這種觀念運用于指導(dǎo)決策之時，鬼神便成了一種工具。不同的人對于鬼神有不同的解說。

齊景公久病未愈，寵臣梁丘據(jù)與裔款便利用鬼神觀念向景公進言，要求懲罰祝、史。被懲罰的祝、史未必真的有罪，但進言表示對景公的關(guān)心卻可贏得君主歡心，縱使懲罰祝、史之后沒有效果，君主疾病仍舊沒有好轉(zhuǎn)，也可以繼續(xù)將罪名歸向祝、史，而與進言者無干。梁丘據(jù)與裔款可能正是看到這條途徑對自己有益無害，因而才做如是進言。更深的原因，很可能是祝、史得罪過兩位寵臣，所以兩位寵臣才會借刀殺人來懲處他們。無獨有偶，《左傳》昭公二十六年記載有梁丘據(jù)利用鬼神觀念來謀取私利的事情，當(dāng)時梁丘據(jù)受到魯國季氏家臣的賄賂，用“不知天之棄魯耶，抑魯君有罪于鬼神”來勸說齊景公做出不送魯昭公歸國的決定。

與之不同的是，同樣是用鬼神來進言，晏子卻能把鬼神同君主的德行聯(lián)系起來，即構(gòu)建一套連鎖反應(yīng)體系：君主行德政與否決定祝、史能否如實向鬼神匯報情況，祝、史能否如實向鬼神匯報情況決定鬼神是否享用祭品，鬼神是否享用祭品決定國家是否受到護佑，同時也連帶決定祝、史個人禍福。另外還有一套關(guān)聯(lián)影響途徑是：君主行德政與否決定人民苦樂，人民苦樂與否決定是否詛咒，而詛咒則影響國家與統(tǒng)治者的福祐。通過這樣的思想來建議景公施行德政，不要責(zé)罰無辜的祝、史。

需要注意的是，晏子的建議是有其現(xiàn)實背景的。據(jù)《左傳》昭公三年記載，晏子對叔向說：“公棄其民，而歸于陳氏……(陳氏)以家量貸，而以公量收之。山木如市，弗加于山；魚、鹽、蜃、蛤，弗加于海。民參其力，二入于公，而衣食其一。公聚朽蠹，而三老凍餒，國之諸市，屨賤踴貴。民人痛疾……”即當(dāng)時齊景公賦稅沉重，橫征暴斂，刑法嚴(yán)峻，人民痛苦。又《左傳》昭公十六年載，叔孫昭子曰：“齊君之無道也，興師而伐遠(yuǎn)方，會之，有成而還，莫之亢也?！笔侵庚R景公不念民勞，貪利無道。本條材料中也同樣可以看到齊國國內(nèi)的情況：國君奢侈腐化，專守山澤之利；賦稅徭役沉重且征斂無度；統(tǒng)治階層巧取豪奪，欺壓百姓；政令混亂，教令詐偽。從這些材料來看，當(dāng)時齊國百姓的日子是不好過的，向君主進言改變這種情形是以國家利益為重、以百姓利益為重的賢人君子所義不容辭的。而借助齊景公久病未愈的機會，利用鬼神思想來提出諫議，這種間接方式正是晏子的高明所在。

《左傳》中，晏子在別的地方同樣用過類似的方式，如昭公二十六年記“齊有彗星”，景公將要舉行禳祭來消災(zāi)。晏子認(rèn)為天命沒有差錯，不容置疑，君主如果德行好，就不必害怕彗星；如果德行不好，祝、史沒有補救的辦法，即使祈禳也無用。因此建議景公不必祈禳。這種把鬼神同君主的德行、民眾的利益結(jié)合起來的觀念，是中國古代思想史上的閃光點，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部分。與之相近或相似的觀念，在《左傳》中還有一些記載，如《左傳》桓公六年“楚武王侵隨”一事中，季梁提出：“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薄鞍焉耢`、君主、民眾定位于三角關(guān)系：君主受制于神靈，神靈服務(wù)于民眾，民眾聽命于君主”(晁岳佩：《左傳導(dǎo)讀》，第50頁)。錢鍾書先生評論《左傳》言：“左氏記賢人君子之言鬼神，即所以垂戒勸?！?錢鍾書：《管錐編》第1冊，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354頁)確實如此。

總而言之，不論是賢人還是小人，為了達到一定的目的，都能將鬼神運用于給君主的進言之中。只不過小人之所以是小人，是因為其目的往往只是個人自身的利益，賢人之所以為賢人，是因為他以國家、人民的利益為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