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昕明

南苑機場停機坪。

他們平均年齡50歲，來自全國各地，在南苑機場做保潔員。時間最長的已經(jīng)工作了7年，最短的只有半年。南苑機場即將關閉，每一個人都要做出新的選擇，但眼下，更重要的是站好最后一班崗，以及珍惜最后在一起的時光。

來不及感傷，每個人都很忙。

一塊“轉(zhuǎn)場倒計時牌”，很早就立在了南苑機場的候機樓門口，不斷倒數(shù)的數(shù)字，提示著這座機場的最后時光。

當?shù)谝患茱w機從北京大興國際機場起飛時，南苑機場將如同一位歸隱的老者，永久地閉門謝客。百年機場謝幕，重歸平靜。

臨近轉(zhuǎn)場，“南苑人”忙得像陀螺一樣，大廳里常見的是一路小跑的景象，對話也在氣喘吁吁中進行。兩頭跑的、被抽調(diào)的……人變少了，雜事、臨時任務更多了。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所有人下班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倒頭大睡。

從南苑到大興，目標是不停航的“一夜轉(zhuǎn)場”。為了無縫銜接，已經(jīng)演練了七次，必須確保萬無一失。他們不僅要站好最后一班崗，更要出色完成新機場首秀——10月底之前，大興國際機場基本以南苑機場平移過去的航線為主，他們是臨時主力。

新舊機場的這一次交接棒，背后是中國機場百年的躍遷。

南苑機場氣象臺窗外俯瞰機場停機坪。

晚上7點左右，機場候機廳VIP廳內(nèi)，幾名工作人員正在認真接受培訓。

袖珍機場

1997年，高珊第一次被部隊調(diào)派到南苑機場時，感受到的是蕭條，機場周邊連一條平坦的路都找不到，她一度很難接受這個事實。

在很多北京人的印象里，機場似乎就是南苑唯一的存在。如果不是為了趕飛機，很少有人會往這里跑。

這里的氣場也很特別?！榜v區(qū)單位多、部隊多、低保家庭多，基礎設施薄弱”，機場所在的南苑街道這樣描述。它位于北京城正南方向，被譽為“京南第一鎮(zhèn)”，轄區(qū)內(nèi)有23個中央、市屬單位和36個駐區(qū)部隊。

南苑機場周邊也是濃濃的大院氛圍，密布著航天部下屬單位及社區(qū)、一條街的部隊家屬院，與一般交通樞紐附近濃郁的商業(yè)氣息截然不同。

如今，高珊已經(jīng)在南苑工作了22個年頭，從當年的未婚女青年，變成了大學生的媽媽?！澳显啡恕比齻€字已是她的生命烙印，她親眼看著機場從只有現(xiàn)在的一半大慢慢擴建起來?！霸谀显饭ぷ髁藥资?，從一草一木到每天接觸的人、要做的事都很熟悉，就像一個大家庭?！备呱赫f。

新老交替的日子里，高珊內(nèi)心很矛盾，對新機場很向往，但情感上對老機場還是很留戀。雖然她也知道，這個小小的機場已經(jīng)跟時代脫節(jié)了，甚至有的火車站都比它好。

局促、甚至落魄，是很多人對南苑機場的印象。但在一百年前，這里曾是中國飛行史上的一塊圣地。

南苑機場所在地原是古南苑的一個獵場，因為這里有大片空地，之后逐漸發(fā)展成為校閱場所。

《說文解字》稱：苑，所以養(yǎng)禽獸也。苑囿是水草豐美、林木茂盛、適合飼養(yǎng)禽獸之地，后來成為專供帝王游玩射獵的皇家園林。明清時期，北京城設有東西南北四苑。

古南苑是遼、金、元、明、清五朝帝王的獵場和元、明、清三朝的皇家園林。同治元年（1862年）后，南苑逐漸發(fā)展成為軍事重地。團河行宮設有軍機處，清軍精銳部隊神機營駐扎在今天的舊宮一帶。到清末，南苑駐軍已經(jīng)達到7個營、14000人。駐軍的增多帶動了當?shù)厣虡I(yè)、服務業(yè)、手工業(yè)的發(fā)展，居民也逐漸增多，最終發(fā)展成集鎮(zhèn)。

1904年從法國運來的兩架小飛機在南苑校閱場進行飛行表演，這是飛機首次在中國土地上起降。

1910年7月，清政府在此修建簡易跑道，被視為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座機場。南苑機場、百年南苑由此得名。

在南苑搭乘飛機，不僅可以感受袖珍的老牌機場獨特的年代感，不遠處的“軍事重地”警示牌也在提醒乘客，此地非同一般。

再見NAY

90后山東小伙李彬，即將成為新機場的第一批員工。2012年，他被公司勞務派遣到南苑機場。李彬大學讀的是機場安檢專業(yè)，剛來的時候因為還沒有正式畢業(yè)，每個月工資只有600元。他從最基礎的崗位做起，第一份工作是飛機監(jiān)護，“看”住飛機不能出安全紕漏。每架飛機從降落到起飛，他一站就是兩三個小時。

讓李彬記憶猶新的是，那年夏天他穿著剛在西單新買的皮鞋在停機坪上執(zhí)勤。室外地表溫度高達四五十度，他站了不到半個小時雙腳已經(jīng)無法自拔——鞋底像口香糖一樣拉絲了。

機場轉(zhuǎn)場對于住在南苑機場不遠處的出租車司機似乎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影響，“以后這里拉不了下飛機的客人，再去跑跑新機場嘛。”司機師傅很淡然地說。

保安閆師傅46歲，來自哈爾濱，這是他剛來北京的第12天。“很巧合也不太巧合。”他一邊說一邊感嘆。機場轉(zhuǎn)場后，他說自己可能會選擇新的工作，也可能在南苑這里等一等。

90后山東小伙李彬從2012年至今一直在南苑機場做著安檢工作。機場的安保工作向來都是要求嚴，時間緊，全年周一到周日基本無休。

帽子、圍巾、書籍證件、水杯、皮箱、化妝品等等被旅客遺失的物品，被管理人員按時間分門別類地安置在失物招領辦公間內(nèi)?！爸挥袝芾锏臅覀儾艜r常翻閱?！币晃荒贻p的管理員說。

后來，李彬又陸續(xù)到了負責通道管理的維秩崗位、提醒旅客安檢注意事項的前引導崗位、拿著手探“搜身”的身檢崗位。在機場工作近8年，他熟悉了安檢的每一個崗位和細節(jié)。

在安檢崗位每天都會遇到對規(guī)章制度不理解的乘客，有的態(tài)度還特別兇。有一次，一名乘客非要帶水，無論怎么解釋就是不聽，最后將一瓶水潑在李彬臉上。一米八幾的大小伙子血氣方剛，但他還是咬咬牙忍了?！胺諐徫?，哪有不受委屈的?！崩畋蛘f。

因為表現(xiàn)優(yōu)異，2018年中聯(lián)航與他簽訂了正式的勞動合同，從勞務派遣變?yōu)檎絾T工?，F(xiàn)在，他是安檢站客檢室旅檢二班的班長，帶著20人的安檢團隊。不過，機場搬遷以后他又要被統(tǒng)一劃轉(zhuǎn)到首都機場集團安保公司。

作為軍民合用機場，南苑機場是中聯(lián)航的主運營基地，代碼NAY，中聯(lián)航是唯一可以使用南苑機場的民航公司。

中聯(lián)航，全稱中國聯(lián)合航空有限公司，是1986年經(jīng)國務院、中央軍委批準成立的民用航空公司，由空軍與22個省、市以及大型企業(yè)聯(lián)合組建。

2003年，根據(jù)中共中央“部隊不得從事經(jīng)商活動”的政策，中聯(lián)航停止了全部民用航班的飛行。2004年，經(jīng)民航總局批準，上海航空公司控股80%、中國航空器材進出口集團公司控占股20%，重新組建成立中國聯(lián)合航空有限公司，實現(xiàn)“軍轉(zhuǎn)民”。2005年10月，重組后的中聯(lián)航再度啟航。2009年之后，隨著上航與東航聯(lián)合重組，中聯(lián)航也成為東航成員。

中聯(lián)航網(wǎng)站上，“中國首家國有低成本航空公司”的字樣非常醒目，每周五中午最低8元的機票是不少乘客追逐的熱點。

2014年以來，中聯(lián)航的低成本航空路線收效顯著，但也經(jīng)歷陣痛。在客運部值機區(qū)域經(jīng)理張亞騫的記憶里，轉(zhuǎn)型剛剛開始的2015年暑運是一段特別難熬的日子。當時很多旅客不知曉政策，每天有很多疑問和不滿，他們享受了低成本航空公司的優(yōu)惠票價，又要與全服務航空公司比細節(jié)。作為與旅客第一接觸的崗位，張亞騫的團隊必須一遍遍地解釋為什么只能攜帶公文拉桿箱、行李托運為什么要收費。

參加過7次演練的張亞騫9月23日就要到新機場工作了，她對工作了12年的這個地方有種種不舍。

“南苑是個讓人很有念想的地方。雖然這里的工作環(huán)境沒有那么高科技，但機場的百年文化、周邊的古老建筑都是它獨有的?！睆垇嗱q說。

一座比機場還古老的古建筑——宇翔園，靜立在附近。作為北京市文物保護單位，這里大有來頭，曾是袁世凱北洋陸軍第六鎮(zhèn)司令部駐地。1922年到1924年間，被架空為陸軍檢閱使的馮玉祥在此度過了韜光養(yǎng)晦的兩年。宇翔，正是“玉祥”的諧音。

如今，這里是辦公室和員工宿舍。工作人員說，園子里冬暖夏涼格外舒服。中午時分，吃完午飯的員工成群結(jié)隊從宇翔園門前走過，舊營房前，三三兩兩的野貓悠閑地邁著貓步。這樣的靜謐時光也將戛然而止。

謝幕之后

1987年，牟建平應征入伍來到南苑。如今，他是中聯(lián)航南苑機場公司辦公室主任。在南苑，像他這樣的轉(zhuǎn)業(yè)軍人還有幾十名，最早的一批已陸續(xù)退休。牟建平轉(zhuǎn)業(yè)時是副團職干部，到了機場公司一樣要從零開始、從基層做起。從安檢員到站長助理，再到安檢站站長，從部隊到地方，他在截然不同的工作氛圍中切換、成長。

從南苑到大興，不只是幾十公里的路程，更是中國民航機場跨時代的飛躍。用牟建平的話說就是，丑小鴨變成白天鵝，灰姑娘變成白雪公主。

吳先生是南苑機場的一名工作人員，他拍了7年的南苑。這一天他邀請了他的同事們在宇翔園的古門處拍攝。南苑的大大小小的活動和宣傳都有他的影子。當被問及是否存有很多外人永遠也看不到的南苑的照片，他非常得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