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村里有人做屋，準確地說，是加層，把兩層的樓房加高到四層。村里一個老黃，見有人做屋，過去問：“做什么呢？”

對方答：“把房子加高來。”

老黃說：“這房子好好的，加高做什么？”

對方說：“冬嶺那邊拆遷，面積多的多賠好多錢，我也加高來，萬一哪天拆遷，可以多賠幾個錢?！?/p>

老黃就笑了，老黃說：“我們這兒離撫州二十多里，怎么會拆到我們這里來，你這是瞎折騰。”

老黃又說：“我才不這樣折騰哩。”

老黃還說：“就算拆遷，政府會那么傻，你做多少就賠你多少？”

說過，老黃走了。

2

這幾句話，在此后的大半年里，老黃說了無數(shù)無數(shù)遍，這大半年，村里幾乎家家戶戶都在加層，把兩層或者三層的房子加到四層或五層。有些一層的房子，便拆了重建。老黃天天在村里走，有人見了他，跟他說：“老黃你怎么不動手？”

老黃笑笑，老黃說：“我們這兒離撫州那么遠，怎么會拆到我們這里來，你們都是瞎折騰?！?/p>

老黃又說：“我才不這樣折騰哩。”

老黃還說：“就算拆遷，政府會那么傻，你做多少就賠你多少？”

3

不可能的事，有時候還真的會發(fā)生。

老黃他們村，要拆遷了，不僅是老黃他們村，周邊十多個村都要拆遷，建一個高新開發(fā)區(qū)。

這下老黃急了。

村里很多人可以賠200多萬，他老黃只能賠80萬。老黃當然去政府鬧過，天天去，去了，就說這幾句話：

我怎么賠80萬？

你只有那些面積。

他們以前的面積和我差不多，是后來加做的。

對，人家加了。

我本來也可以加。

可是你沒加。

4

老黃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嫁了，兒子在外面打工，后來兒子回來了，也去政府鬧，兒子說的話，跟老黃一模一樣：

我怎么賠80萬？

你只有那些面積。

他們以前的面積和我家差不多，是后來加做的。

對，人家加了。

我本來也可以加。

可是你沒加。

5

最終結(jié)果，老黃只賠到80萬。

老黃的兒子便罵父親。

兒子說：你個沒用的東西，人家都知道加層，你怎么不加？

老黃說：我不相信這里會拆。

兒子說：你讓我損失了200萬，你真是個窩囊廢。

那些錢，全被兒子拿走了。

老黃還有一個女兒，老黃有一天找到兒子，老黃說：“你還有一個姐姐，你多少給她一些吧，哪怕給個一萬兩萬也行?！?/p>

兒子說：不給，一分都不給，本來我也可以拿到200多萬，現(xiàn)在拿這一點點錢，你還讓我給她，她是嫁出去的女，我憑什么給她？”

老黃嘆一聲。

6

這天，老黃的兒子在撫州街上看見姐姐了，姐姐見了他，像沒看到一樣，沒點頭，也沒打招呼。

形同陌路。

他叫王曉東

王曉東，撫州仙臨山王家村人，50歲，種田為生。

很多年前，我就和一個叫楊華林的文友去過仙臨山，路線很復雜，經(jīng)長嶺、白嶺，張家李家等村莊，然后到仙臨山。仙臨山不大，只是一個小山包，傳說當年有神仙在山上歇腳，因此這個小小的山包才有仙臨山這樣好聽的名字。仙臨山周邊有好幾個村，如仙臨山饒家，仙臨山王家，仙臨山祝家等。仙臨山邊上有一條河，叫鳳崗河。這鳳崗河其實只是一條溪，十幾米寬。從長崗、鳳崗那邊流下來，再往撫北流入撫河。當年我和楊華林去仙臨山的時候，并不認識王曉東，我們只是來看仙臨山。后來，我又去了仙臨山。這次，見到了王曉東，這是個瘦小的男人，他和一個同樣瘦小的女人在地里拔甘蔗。我走近他們，招呼道：“拔甘蔗呀?！?/p>

王曉東說：“我沒見過你?！?/p>

我說：“我是撫州的，喜歡到鄉(xiāng)下玩?！?/p>

王曉東說：“撫州的呀，來吃甘蔗。”

我也不客氣，拿起一根甘蔗啃起來，然后說：“好甜?！?/p>

王曉東說：“好甜就多吃點?！?/p>

我說：“我?guī)湍阗I點。”

王曉東說：“買什么，地里的東西，拿些去。”

我說謝謝，然后問他：“村里沒看到什么人，人呢？”

王曉東說：“我們這兒離撫州近，大家都到撫州做事去了?！?/p>

我問：“你沒去嗎？”

王曉東說：“我沒去，我喜歡作田?！?/p>

其實那時候我并不知道他叫王曉東，我沒問，他也沒說，但這個說他喜歡作田的人，我記住了。我喜歡去鄉(xiāng)下，以前騎自行車，后來騎摩托，再后來開汽車，反正什么時候我都喜歡往鄉(xiāng)下跑。后來的好多年，我多次去過仙臨山，也見到過王曉東。每次見到他，他都在地里忙著，比如栽禾耘禾，施肥澆水，摘茄子辣椒等。一次看見王曉東在地里挖紅薯，挖出的滿地紅薯我看著都喜歡，于是我說：“看著一地的紅薯，你很有成就感吧？”

王曉東說：“這是我勞動的果實，看著確實滿心歡喜。”

后來，仙臨山一帶便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先是火車站建在這兒，就建在仙臨山饒家邊上，鐵路則從鳳崗河那邊鋪過去。接著鳳崗河兩邊建濕地公園，把一條十幾米寬的小溪挖成100米寬，有的地方挖得更寬，有幾百米，這就不是河了，是湖。仙臨山饒家拆了，祝家也拆了，開發(fā)高檔住宅區(qū)，那名字聽起來就高大上，叫銅鑼灣。仙臨山王家，也就是王曉東他們村還沒拆，一天我開車去那兒轉(zhuǎn)，又見到王曉東了，我問他：“你這兒也要拆吧？”

王曉東答：“肯定?！?/p>

我問：“幾多錢一平？”

王曉東答：“饒家祝家那邊是3900一平。”

我說：“每家都做了樓，有三四百平，可以得到100多萬?！?/p>

王曉東說：“我情愿不要拆，在鄉(xiāng)下多好，有田有地，拆了，什么都沒有?！?/p>

王曉東邊說邊給辣椒澆水，我說：“都要拆了，還澆什么水?！?/p>

王曉東說：“一天不拆，我就不會讓我的地荒了。”

我說：“你真的是一個喜歡作田的人。”

王曉東笑了。

我和王曉東有緣，仙臨山王家拆遷后，王曉東居然在我住的東方威尼斯買了房，這就是說，我們做鄰居了。他真的對土地很眷戀，搬來沒多久，他就在小區(qū)里開了一塊地，要栽茄子辣椒，但才把地弄好，保安就來制止了，說小區(qū)里不能栽菜。王曉東求情，說他栽慣了東西，不栽些東西，手癢。有人圍著，哈哈大笑，還有人說：“鄉(xiāng)下人就是鄉(xiāng)下人?！?/p>

這話被王曉東聽到了，他很生氣地說：“鄉(xiāng)下人怎么啦，我又沒偷沒搶！”

后來，王曉東在小區(qū)外面開了一塊地，然后，我經(jīng)?？匆娡鯐詵|在地里忙活。再后，王曉東從地里回來時，手里總提著東西，比如南瓜絲瓜什么的，也有茄子辣椒。見了我，王曉東說：“這是我栽的，你拿些去吃吧?！?/p>

我說：“謝謝！”

只是好景不長，我們小區(qū)外面，后來規(guī)劃做汽車城。沒多久，就動工了，也就是幾天之內(nèi)，王曉東那塊地就被鏟了。這天傍晚，王曉東從外面回來，看見自己的地被鏟了，呆在那兒半天不動?？匆娡鯐詵|在那兒發(fā)呆，我走了過去。居然，我看見王曉東眼睛紅紅的，我說：“你開的地被鏟了，好難過是嗎？”

王曉東說：“想種點地真難?！?/p>

其實，我這時仍不知道他叫什么，這不重要，在我眼里，他是一個農(nóng)民，一個熱愛土地的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沒了土地，他真的很難過，為此，他會長久地在這兒發(fā)呆。天黑了，他還呆著，忽然，我看見那個瘦小的女人往這兒走來，她大聲喊著說：“王曉東，你還在這里做什么？”

這時，我才知道，他叫王曉東。

田園詩

李東下鄉(xiāng)調(diào)研，返回時經(jīng)過一條河堤，堤的一邊是撫河，夕陽西下，一條河波光瀲滟。波光盡處，一條河蜿蜒著向東流去，消失在遠方的大山里。李東看著撫河，詩興大發(fā)，吟起來：“‘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

司機說：“這是王安石的詩。”

李東又吟道：“‘何人擬峴筑高臺，千里風煙卷畫開?！?/p>

司機說：“我看到擬峴臺了，就在河對面，站在上面，真的是風煙卷畫開。”

李東說：“在我們撫州，站在哪兒，美景都像畫一樣展開?！?/p>

司機說：“說得好。”

李東再吟道：“‘遠色入江湖，煙波古臨川?！?/p>

司機說：“這是湯顯祖的詩?！?/p>

李東這時把頭轉(zhuǎn)向了另一邊，這邊是一片田園風光，金秋時節(jié)，麥浪翻滾，李東還是詩興盎然，吟道：“‘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p>

司機說：“還是王安石的詩。”

李東繼續(xù)：“‘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輝?！?/p>

司機說：“現(xiàn)在就是這樣的美景。”

說著話，他們眼里出現(xiàn)了一片甘蔗地，李東這會兒不吟詩了，跟司機說：“這兒栽了那么多甘蔗呀，甘蔗可是好東西。”

司機說：“要不要去弄兩根過來？”

李東說：“可以呀，找他們買兩根?！?/p>

司機“嗯”一聲，把車停了，然后下車走過去。有些遠，大概有一兩百米，等司機回來，已經(jīng)過去好幾分鐘了。司機沒有空著手回來，手里拿著兩根甘蔗。李東見了，就問：“是找老鄉(xiāng)買的嗎？”

司機說：“沒看到人，拔了兩根。”

李東說：“那怎么行，怎么能隨便拔人家的東西？”

司機說：“又沒人，怕什么?！?/p>

李東說：“沒人也不行。”

司機說：“那怎么辦？”

李東說：“把錢給人家。”

司機說：“又看不到人?！?/p>

李東說：“看不到人也要把錢留下?！?/p>

李東說著，下了車，往那片甘蔗地走去。到了，李東左看右看，確實沒看到人，于是李東拿出十塊錢，放在地上。當然，是放在很顯眼的一個地方。然后，李東往回走，但沒走多遠，一個人出現(xiàn)了，是個農(nóng)民，他從另一邊過來。很快，這個農(nóng)民發(fā)現(xiàn)地上有十塊錢，農(nóng)民左看右看，然后大聲喊著李東說：“這地上掉了十塊錢，是不是你掉的？”

李東聽了，也大聲說：“不是！”

農(nóng)民說：“肯定是，不是你掉的，我地里哪來的錢？”

李東就往回走，近了，李東跟農(nóng)民說：“是這樣，我拔了兩根甘蔗，沒看到你，所以放了十塊錢在這里?！?/p>

農(nóng)民聽了，跟李東說：“你也太小看我們鄉(xiāng)下人了，在我們地里吃甘蔗，要什么錢！”

說著，農(nóng)民把錢還給李東。

李東無奈，只得收回，然后說：“謝謝！”

回到車上，李東跟司機說：“有時候我覺得我們撫州真不錯，撫河的水沒被污染，所以才有‘秋水共長天一色的景致。同時，我們撫州農(nóng)田也沒被荒廢，于是我們現(xiàn)在能看到‘喜看稻菽千重浪的風光?！?/p>

司機說：“是這樣?！?/p>

李東說：“現(xiàn)在正是收割時節(jié)，田里到處是人，真的是‘遍地英雄下夕煙。”

司機說：“李市長，你今天變成詩人了。”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