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菜頭

1980年，我們從新疆烏什塔拉搬到云南尋甸，從一個封閉基地去另一個封閉基地。烏什塔拉周圍都是戈壁，一條孔雀河蜿蜒而過;尋甸周圍都是高山，一條江水在雨季里泛濫成紅色。在烏什塔拉，我們每年春節(jié)回家一次，因為單程就要一星期;在尋甸，我們每個月才能回家一次，雖然距家只有82公里。

要我說，在尋甸的日子要更難挨一些。因為隔著幾千公里，人也就沒有什么念想，好不容易從大西北調(diào)動到大西南，離家越近，就越容易想家。那時候我不懂，不過即便是個小孩子，我也覺得很無聊。周圍山外依舊是山，樹旁依舊是樹。有一天，我們飯后散步，發(fā)現(xiàn)一頭黑水牛死在叢林里。估計是牛太過老邁，就離開附近村落，倒臥在密林里靜靜死去。從此，我們每天晚飯后步行3公里去看它，直到氣味令人窒息，我們才不得不停步后撤。

父親后來還對我說，等過個半年，我們?nèi)グ阉ｎ^骨撿回來，再用酸浸泡，牛骨就會變成雪白色，可以掛在墻上做裝飾。“彝族人都這樣，墻上牛頭越多，證明越富裕?！备赣H是知識分子，怎么說都有道理。“可我們是白族??！”我小聲嘟囔。

捕鳥就發(fā)生在這件事之后。我記得那是個周日，我剛睡醒，就被父親一把拉起來，說是去捕鳥。我很興奮，因為之前我聽他說過太多次如何捕獵，但我從沒親眼見過。起身之后，跟著他出門，卻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向鄰居借來氣槍，手里也沒有網(wǎng)兜，就連木棍都沒拿一根，完全是赤手空拳。我有點兒不高興，覺得多半又是一場騙局。大人都這樣，說是帶我去游泳，最后不過是讓我在公眾澡堂的大池子里撲騰。

他帶我走到宿舍樓外墻下站定，那是一面紅磚墻，墻下是排水溝。恰逢云南的雨季，草木瘋長，排水溝上層層疊疊長滿青苔。他仰頭看天，幾分鐘一動不動。我也順著看過去，天空中一無所有。我問他在干什么，他叫我別說話，注意觀察。我問：“觀察什么？”他說：“當然是鳥啊?！蔽艺f：“鳥在哪里？”他說：“你別說話，注意觀察。”我說：“早知道打獵是這樣，我不如回去接著睡覺?！?/p>

大概這時他才想起我只是個小學一年級的學生，不是他的同伴;現(xiàn)在是1981年，不是30多年前;這里是尋甸宿舍樓，不是他在云南怒江叢林的老家。他耐著性子給我解釋，說他最近發(fā)現(xiàn)附近有一只鳥，嘴里經(jīng)常銜著樹枝草葉飛來飛去，想必是要在這里做窩。但那鳥很警覺，見人經(jīng)過就立即飛走。所以，今天我們要躲起來，耐心觀察它落在哪里，去抄它的老窩。我聽完眼前一亮，覺得這法子不錯，可以說是相當陰險，我喜歡。

半個小時悄然過去，太陽快要把眼鏡框曬化，可天空依然一無所有。我說：“要不我們換個玩兒法，這一點都不好玩?！备赣H說：“耐心，捕鳥就是這樣，這就是樂趣啊?！蔽艺f：“樂趣在哪兒？”父親說：“樂趣在于……噓！蹲下！”

于是我們蹲在長草叢中，蹲著看天。一只鳥在空中盤旋而至，等到近前又振翅一飛而過。父親悄聲說：“就是它?！蔽艺f：“它是路過吧，根本就沒停啊?！备赣H輕笑：“它在偵察，還會回來的?！惫?，沒過多久它又在空中盤旋，并且再次飛走。一小時過去，我的腿有些麻，一身都是蚊子包，我感覺草叢里有什么東西在往我身上爬。我問：“這要蹲到什么時候？我要回家?！备赣H止住我：“別動，它很警覺，不放心我們，卻又想回家，所以在天上兜圈子。你一動，就前功盡棄了?！蔽艺f：“那怎么辦？就這么蹲下去？”父親說：“對！我們蹲著一直不動，讓它以為我們是兩塊石頭。它那么想回家，遲早會說服自己相信。”

腿先是麻，然后是癢，然后是刺痛，再然后突然變得熱辣辣的，最后便徹底失去知覺。我蹲在草叢里，感覺自己正變成一團空氣，隨風前后左右飄蕩，哪里都不挨著。沒有時間，沒有空間，只有無盡的等待。到最后，連這等待也消失不見。整個世界如一間廁所，我蹲在坑位上，這間廁所在茫茫宇宙中旋轉(zhuǎn)飄浮，沒有方向，沒有終點，只有無數(shù)金色星星不斷掠過。

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我感覺到空氣一陣騷動，眼前的長草猛地一動，有什么東西在下面經(jīng)過，然后有個黑影急速升空。這時候父親長身而起，一把拉起我：“走！”我跟著他往前走，撥開長草，走到墻根下，就在水溝旁邊，有一叢野草，并不起眼。他分開草叢，下面露出一團枯草。那是個鳥窩，所有枯草都被編織成網(wǎng)。在那網(wǎng)中央，靜靜躺著四只鳥蛋。我問：“鳥呢？”父親用手指天。天色微暗，兩只小鳥正在我們頭頂瘋狂盤旋尖叫，不敢飛下來，也不肯飛走。父親說：“其實是兩只鳥，應(yīng)該是父母，它們剛才輪流飛過來偵察。”

就這樣，四只鳥蛋安安靜靜地躺著;頭頂上的兩只小鳥，如瘋?cè)缒?，如癲如狂，大聲咒罵威脅不已。我們誰也沒說話，父親合起草叢，帶著我慢慢后退。沿途長草倒伏，他一一扶起，將其恢復原狀。我們轉(zhuǎn)身走過一段距離，回頭再看時，小鳥見我們走遠，終于下定決心一前一后飛入草叢不見了。父親突然對我說：“鳥受到驚擾，很可能會搬家?！蔽艺f：“如果它們不搬呢？”父親說：“那這里就會多出一窩小鳥?！蔽艺f：“會被其他人發(fā)現(xiàn)嗎？”父親說：“不會的，他們沒我們有耐心?！?/p>

此后許多年里，我們絕少提起那個下午。

前天晚上，我夢見自己回到了烏什塔拉。在夢里我很清楚，是父親讓我去那里找他，我確定他已經(jīng)到達。我的手里攥著一張皺巴巴的紙，紙上寫著見面的地址。

我趕到那個地方，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戈壁，整個基地都已經(jīng)從地表被抹去。戈壁里有一處綠洲，綠洲里開著一家小飯館。我一一問過所有的服務(wù)員和客人，他們都搖頭說不曾見到父親。我穿過飯館，來到綠洲邊緣，想要爬到高處眺望。在那一瞬間，景色改變，我又站在長草里，紅墻邊，大日頭下。我覺得翻過那座墻就可以見到父親，就像當初找到那個鳥窩。墻外是一個高坡，等站在高坡上時，我只看見長草從腳下蔓延到天邊，心里有個聲音告訴我：“你再也見不到他了?！?/p>

我不明白這個夢是什么意思。直到下午，我聽見人們說，今天是中元節(jié)。

（李金鋒摘自微信公眾號“槽邊往事”，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