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禹彤
如果說前秦時期是中國古典園林的孕育期,秦漢時期則可以稱得上是中國古典園林的生成期。隨著時間的流逝,已經(jīng)看不見漢代園林實物的真面目,但漢畫像石作為一座跨越了時間的橋梁,大量的題材內(nèi)容取材于生活,包括經(jīng)濟生活、舞樂百戲、車馬乘騎(漢代為畫馬史上第一個高峰)、生存環(huán)境(藻飾、建筑和園林山水)等,表現(xiàn)手法具有明顯的寫實特點。翦伯贊曾經(jīng)講,這些畫像如果能夠編織起來,連到一起就是一部繡像的漢代史。分析漢畫像中體現(xiàn)的文化內(nèi)涵,不僅在面對龐雜眾多的畫像材料時能分清其脈絡,最重要的是,能更好地還原漢畫像所反映的文化或歷史真實,反映漢代古典園林的特點。作為對園林文化的尋根,研究漢畫像石是一種直接和可靠的形式[1]。
1. 娛憩圖
2. 庖廚
3. 舞樂
4. 弋射
東漢彭城相繆宇墓,位于徐州市邳縣(今邳州市)西北55 km的青龍山南麓,1982年由南京博物院和邳縣文化館共同進行調(diào)查和發(fā)掘[2]。本文通過對其中西壁橫額“苑囿長卷”及南壁橫額“娛憩圖”兩幅畫像石的分析,揭示東漢古徐州地區(qū)官吏私家苑囿的造園手法以及建筑營造特點。
出土墓志記載,墓主繆宇字叔異,為彭城相,行長史事,并兼任呂守長。
《后漢書·彭城靖王傳》[3]記載,東漢章和二年(公元88年),六安王劉恭奉肅宗遺詔,徙封為彭城王,改楚郡為彭城國。其后,劉恭子孫相繼為彭城王者五人,直至曹魏代漢,彭成國廢。又據(jù)《后漢書·百官志》和《后漢書·郡國志》記載:“皇子封王,其郡為國,每置傅一人,相一人,皆兩千石?!薄跋嗳缣?,有長史,如郡丞?!薄俺傻凼?nèi)吏治民,更令相治民。”“縣萬戶以上為令,不滿為長?!?/p>
彭城國為東漢諸侯王國之一,首府在彭城(今徐州市),領有彭城、呂、留、傅陽、武原、梧、菑丘、廣戚等八城,戶八萬六千一百七十,口四十九萬三千二十七(后漢書·志·郡國三)。呂縣較小,位于今銅山縣呂梁境內(nèi),其地臨泗水,是首府彭城東南的交通、軍事要地??娪钏篮蟛辉嵊谂沓?、呂縣,而葬在今邳縣西北55 km的青龍山,此地為東漢時期的武原縣,按漢代歸葬故里的習俗,繆宇很可能是武原縣人[4]。
通過上述分析可知,繆宇俸祿為兩千石,也可證明其有足夠的資本財力來建造較大規(guī)模、奢華的私人苑囿。
繆宇墓現(xiàn)存畫像石刻共七塊,本文主要對該墓前室南壁橫額的“娛憩圖”及西壁橫額的“苑囿長卷”兩幅繆宇苑囿圖進行分析和研究,進而對繆宇苑囿進行探析。
“娛憩圖”石長2.0 m、高0.52 m,東西兩端已有漫泐[5]。畫面大致分為上下兩格,中有橫線相隔,局部畫面跨占上下格,內(nèi)容分別為“庖廚”“舞樂”“弋射”(見圖1)。下文將對本圖中的圖像進行逐一的介紹。
上格左端為“庖廚”??淘睢⒏?,灶前踞一人。其后一人穿圓領短衣,雙手上揚。上方懸掛一鵝、二豚腿等物。中部刻賓主對弈圖。賓主兩人跽坐在一拱形帷帳中,頭戴進賢冠,身著右袵長衣,腰束寬帶。兩人中間有一幾案和六博棋盤。帷帳外面,左側(cè)有一人捧笏,右側(cè)六人分列兩排,皆拱手(見圖2紅框內(nèi)圖像)。
5. 苑囿長卷
6.“苑囿長卷”建筑與“宴飲”部分
7.“苑囿長卷”之“出獵”部分
8.“苑囿長卷”之“田獵”(左)部分
下格兩端隱約可見若干人物,似為“舞樂”的一部分。其右為伐鼓圖像。橢圓形大建鼓有獸形座;鼓架上部有兩層方形幢,有帶節(jié)系纓羽葆;架頂端裝飾一立鳥。建鼓左右各立一戴平頂帽的樂工,正執(zhí)槌伐鼓。建鼓右方有雜役圖像,兩個表演者戴尖頂帽,穿緊身衣、筒形長褲,投手倒立。其右有六個伴奏樂人,分列前后兩排跽坐,均戴冠,身穿右袵長衣,其中三人吹奏排簫(見圖3紅框內(nèi)圖像)。
右方通欄為“弋射”。一棵大樹下有六人,一人張弓;一人坐地,仰頭舉手;一人站立,雙手上舉;一人手持長柄器伸進樹枝間;一人坐地仰視;一人胯下斜置一件竹節(jié)紋筒形器,筒口似有拉線[6](見圖4紅框內(nèi)圖像)。
“苑囿長卷”畫像石長4.65 m、高0.52 m。從右至左為“宴飲圖”和“狩獵圖”,充分體現(xiàn)了墓主人生前“奢侈生活”以及其苑囿的豪華(見圖5)。
“宴飲圖”的主體建筑為一座樓宇,廳屋樓宇皆置斗拱。院門半開,一侍者探頭向外張望。門外立進謁者二人,一戴山形冠,一戴進賢冠。正廳大門敞開,賓主跽坐屏風前,兩人之間有一曲足幾,幾上有器物。廳門外一侍者手中捧三足食奩盒。左邊馬廄門半開,露出一匹向左行走的馬的后半身,而另一匹馬的頭與前肢已露出于建筑的左側(cè)。屋頂珍禽瑞鳥云集。正廳右旁有樓梯,兩人登梯上樓。二樓外廊有欄桿,四位高髻婦女憑欄遠眺(見圖6紅框內(nèi)圖像)。
“宴飲圖”中雖有賓主憑幾對坐、侍者捧尊進酒的情節(jié),但并沒有著力鋪陳觥籌交錯、鐘鳴鼎食的場面,而是重在表現(xiàn)樓宇相望、宅院毗連的私家園林建筑。畫面前方平列三座單體建筑,其右一座是門樓;左、中兩座建筑均有斗拱,應是較為正式的建筑,從建筑的體量、形式及宴飲的規(guī)模可知繆宇苑囿的規(guī)模和奢華程度都是比較高的。
“狩獵圖”又可分為“出獵”(右)與“田獵”(左)兩部分。出獵部分上格似為墓主人出行場面,有騎者前導,其后為一輛軺車,車覆傘蓋,車中一戴進賢冠者當為墓主。車后隨兩騎。下格似為隨行,共有四騎者、四徒步者、四犬以及一棵樹(見圖7紅框內(nèi)圖像)。
“田獵”部分左端殘損,主要刻畫獵人在草木豐茂、禽獸麋集的山巒中狩獵的場面。上格有四獵手,一人手握長柄捕網(wǎng),網(wǎng)下有二鹿;一人手持長矛,身旁有一獵犬、一鷺、一兔;另外二獵人并排,手持長柄武器,腋下挾鳥,其右有三鳥、五斑鹿,三獵狗周旋于斑鹿之間。下格有四獵人、七獵狗正在捕獵。獵人手握長柄捕網(wǎng),追捕一山雉、四鳥、兩狼和十野兔。狩獵活動以山林為背景。其右有一虎、一池塘、一鸕鶿(見圖8紅框內(nèi)圖像)[7]。
畫像中右邊的馬隊還剛剛從莊園走出時,其前導騎者已在山腳下張弓搭箭,同時,山野中的獵人則已在逐鹿追兔,或扮作鳥的樣子進行掩襲。從莊園建筑背后走出的馬隊,將“狩獵圖”與“宴飲圖”兩部分主題不同的畫面自然結(jié)合在一起。畫面中馬匹的藏與露,使人聯(lián)想到馬隊不斷地從莊園中魚貫而出,表現(xiàn)出獵隊伍的浩大[8]。
通過對此圖的解析可以看出,繆宇苑囿在當時規(guī)模宏大、構(gòu)筑精巧,苑囿中囊括了自然山水、動、植物,作為住宅部分的延伸與擴展,人工造景比重增加,園林要素完備。園林的內(nèi)容與功能也非常豐富和完善,包括了射獵、宴樂等豐富的娛樂活動。可以想象當時繆宇苑囿內(nèi)花果飄香、枝葉繁茂、奇獸珍禽散布,高樓櫛比,一派豪華優(yōu)美的園林風光。
繆宇囿苑畫像中的內(nèi)容是建筑風格、人造景觀和個人審美情趣的集中體現(xiàn),刻畫了繆宇囿苑奇異花草、珍禽異獸、私人園林娛樂活動豐富的場景。兩漢時期,囿苑的游賞功能逐漸強化,造園方式也從最初對自然事物單純的組合演變?yōu)閷ψ匀坏男Х?。畫像石上能看出,繆宇苑囿在宅院之外又把自然景色?yōu)美的地方圈起來,作為宅院的延伸,占地廣闊,其苑囿已經(jīng)具備了使用和觀賞的雙重作用,達到可居、可游、可觀、可行的要求,其中山、水、動植物及建筑等園林要素完備,且達到很高的水平。
繆宇苑囿圖中的山以自然山脈為主,圖中山的數(shù)量眾多,在畫面中占比較大,“豎畫三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shù)尺,體百里之迥?!保ㄗ诒懂嬌剿颉罚9],這就足以說明繆宇囿苑中的山層次深遠、空間關(guān)系復雜,綿延數(shù)里或數(shù)十里??娪钌凹嫒螀问亻L,徐州呂梁地區(qū)的山脈數(shù)量多、山體聚集、氣勢綿延(圖9),因此其苑囿極有可能坐落在呂梁,圖中的山即為呂梁附近綿延的山脈,繆宇把宅院外的自然景觀圈起來作為苑囿的一部分,以供其狩獵出游等娛樂活動,大大提高了景觀價值,突破了幻想中的天宮和神山仙海模式。足以說明繆宇苑囿的面積之大、占地之廣,也體現(xiàn)出繆宇在當時財力的雄厚。
9. 徐州銅山區(qū)呂梁山系分布圖
漢代園林理水手法已經(jīng)十分豐富,漢代的王公貴族及士大夫喜歡在自己的宅邸之中穿池栽樹,營造屬于自己的園林生活。由于呂梁地區(qū)的水系不發(fā)達,因此繆宇苑囿圖中關(guān)于水的圖像僅有一處,即在一山谷中有一池塘,水面有一只鸕鶿。雖然僅有一處水面,但它與周圍數(shù)量眾多的山巒相互映襯,宛若山巒中一顆閃亮的星,在日光和月光的照映下,水天一色,開闊了園林的藝術(shù)空間,豐富了園林的藝術(shù)手段。
兩漢時期苑囿中動、植物的存在不僅要滿足狩獵和采摘的需要,更要越來越多地滿足園林的景觀功能。繆宇苑囿圖中的動、植物要素及其豐富,在“狩獵圖”中,僅動物就有馬、犬、鹿、兔、虎、鳥等十余種動物供其狩獵觀賞之用,珍禽異獸品種繁多;在山巒及宅院旁刻畫有種類豐富、形態(tài)各異的植物,“庖廚圖”也刻畫了庭院中一棵大樹,形態(tài)優(yōu)美,可以想象繆宇苑囿當時植物種類非常豐富,并且與建筑的形體及形式相得益彰,花木參差錯落、草木繁盛、柳葉成蔭的景象。這些動、植物要素的刻畫都展示出繆宇苑囿富于自然風景,不單單在園林中堆山挖池,而且還配豐富的動、植物景觀,也是漢代包羅萬象宇宙觀的體現(xiàn)。
繆宇苑囿圖中的建筑構(gòu)架已經(jīng)相當復雜,以雙層樓閣、高臺建筑為主。帶有斗拱的木構(gòu)建筑及磚石建筑,斗拱和立柱在畫面中大量的運用,屋頂以廡殿頂為主,圖中門窗的造型也是形式多變。從圖中可以看到,樓頂不斷遠去,一個個角度不同的屋頂或隱或現(xiàn),漸漸遠去,鱗次櫛比的瓦壟由近而遠越來越細密,難以容針,引導著人們的視線走向深遠,這種原始的畫面透視原理表現(xiàn)出繆宇苑囿中建筑群體龐大的規(guī)模[10],其宅邸“并兼列宅”,建筑群和院落空間組合布局,主體建筑入口前均設闕,顯示了繆宇生前權(quán)勢地位。
劉邦大漢王朝一統(tǒng)天下,“使楚風風行于南北”[11],“西漢的創(chuàng)立和強盛標志著這一進程(中華大地文化統(tǒng)一)的基本完成”[12]。平面空間的巨大建筑、景觀的包羅萬象是漢代園林藝術(shù)中最直接的表現(xiàn),漢代私家苑囿中動植物景觀豐富,氣派豪華、規(guī)模宏大。從史料記載的其他漢代私家園林中也體現(xiàn)出這種特點。據(jù)《西京雜記》記載[13],西漢梁孝王劉武的私家花園“曜華宮”:“梁孝王好宮室苑囿之樂,作曜華之宮,筑兔園,……又有雁池……奇果異樹瑰禽怪獸畢備?!薄逗鬂h書·梁統(tǒng)列傳》記載東漢大將軍梁冀的私家園林:“(冀)又廣開園囿,采土筑山,……深林絕澗,有若自然,奇禽馴獸,飛走其間?!蔽鳚h茂陵富人袁廣漢“與北邙山下筑園,……構(gòu)石為山,高十余丈,連延數(shù)里”[14],《西京雜記》另記述了袁廣漢私家園林中的動植物“……養(yǎng)白鸚鵡、紫鴛鴦、牦牛、青兕,奇獸怪禽,委積期間?!鏄洚惒?,靡不具植”。本文通過對兩幅繆宇苑囿圖的分析,實證了東漢時期古徐州地區(qū)權(quán)貴官宦私家園林與秦地園林的同源統(tǒng)一性,展示了漢代徐派園林自然山水式的園林魅力和風采。(圖片源自于:尤振堯、陳永清、周曉陸《東漢彭城相繆宇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