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飛* 李琳

園林是有機融入人類的文化元素和藝術意韻，體現了人類意志需求的生態(tài)境域。在中國園林體系中，早有北方園林、江南園林、巴蜀園林和嶺南園林等聞名于世。本文闡述的徐派園林發(fā)源地位于中華文明重要的發(fā)祥地之一，北方和江南緯度之間的黃淮隴海（古徐州）地區(qū)，這里自古經濟文化發(fā)達，造園活動悠久輝煌。但是，這一地區(qū)的園林文化與藝術，誠如汪菊淵先生在《中國古代園林史》之《前言》中所言：“研究我國古代園林的歷史發(fā)展是有很大困難的。首先，由于天災、戰(zhàn)禍、皇朝覆滅、家業(yè)衰敗等各種原因，古代園林實物是很難保存下來的。其次，有關古代園林的文字史料非常零散，搜集起來有很大困難。”[1]故沒有得到系統(tǒng)的研究。從歷史和現實兩個方面深化這一區(qū)域園林文化和園林藝術的研究，對豐富和發(fā)展中國園林文化藝術體系和中國園林史學，進一步弘揚優(yōu)秀園林傳統(tǒng)，堅定文化自信，堅守中華文化立場，服務生態(tài)文明和美麗中國建設，不僅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還具有深遠的歷史意義。

1 古徐地的地域變遷與徐文化的擴張

1.1 古徐地的地域變遷

禹別九州之“海、岱及淮惟徐州”（《尚書·夏書·禹貢》），“徐州得名于徐方”[2]，“淮海間，其氣寬舒，稟性安徐，故曰徐。徐，舒也”（李巡《爾雅·注疏》）。到春秋時期，禹別九州之徐州地域主要演變?yōu)樾臁Ⅳ?、薛、藤、鐘吾、郯、邾、莒、宋等諸侯國。

漢武帝時“徐州刺史部”為十三州部之一，地域范圍南達長江、北到膠東半島南部、西起古泗水、東抵大海，東漢時稍有縮小?！逗鬂h書·志·郡國》載：“徐州刺史部轄郡、國五（東?？?、廣陵郡、瑯邪國、彭城國、下邳國）、縣、邑、侯國六十二?！庇州d：“沛國秦泗水郡，高帝改。魯國秦薛郡，高后改。本屬徐州，光武改屬豫州?！?/p>

1.2 徐人與徐文化的擴張

徐為上古姜姬姚嬴姒妘妊媯8大姓之一的嬴姓。嬴姓故地今山東中南部，后逐漸南進、西遷[3]?！秶Z·鄭語》記載：“嬴，柏翳（伯翳，伯益）之后也?！薄妒酚洝な炯o·秦本紀》載：“（周）孝王曰：昔伯翳為舜主畜，畜多息，故有土，賜姓嬴。今其后世亦為朕息馬，朕其分土為附庸。邑之秦，使復續(xù)嬴氏祀，號曰秦嬴?！薄白蕴欤ㄉ坛诰湃尉鳎┮韵?，中衍之后，遂世有功，以佐殷國，故嬴姓多顯，遂為諸侯。”徐與郯、蕭、奄、葛、譚、費、江、黃、耿、弦、茲蒲、白、趙、梁、裴、復、寘、榖、秦皆同為嬴姓之國[4]。

徐國是存續(xù)時間最久的古國，建于大禹治水之后，經夏商至周，“徐偃王處漢東，地方五百里，行仁義，割地而朝者三十有六國?！保ā俄n非子·五蠹》）“后徐夷僭號，乃率九夷以伐宗周，西至河上。穆王畏其方熾，乃分東方諸侯，命徐偃王主之?！保ā逗鬂h書·列傳·東夷列傳》）至春秋末（公元前512）徐為吳所滅，前后歷44代國君，一千六百多年[5]的上古時期，古徐州經濟文化極為發(fā)達，徐王“有道之君也，好行仁義”（《淮南子·人間訓》）的仁政實踐較孔子（公元前551～前479）仁政理想早了五百年以上①徐偃王的年代，《韓非子·五蠹》載為楚文王（？～公元前677）時期，《淮南子·人間訓》載為楚莊王（？～公元前591）時期，《史記·秦本紀》《史記·趙世家》《衢州徐偃王廟碑》《元和郡縣圖志·徐縣志》等文獻則認為是周穆王（公元前1054～前949）時期。近現代有學者提出徐偃王可能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徐海燕《徐國史影考述》判斷徐偃王就是周穆王時期的徐國君主，也就是《今本竹書紀年》中提到的“徐子誕”。?？鬃釉叫斓亍坝^于呂梁”（《莊子·外篇·達生》），又曾往沛問禮于老聃，其門生中后世封號如“彭城公”“下邳伯”“徐城侯”等當來自徐地者。戰(zhàn)國時孔學傳人子思在時為宋都的彭城作《中庸》，亞圣孟子帶領學生游歷魏、齊、宋、魯、滕、薛諸國皆為徐地。郭沫若先生于20世紀30年代通過青銅器研究得出“中國文化有南北二系，徐楚正為南系中心，并對吳越文化產生了直接的影響。”“春秋初年之江浙，殆猶徐土”[6，7]以及蒙文通先生“徐戎久居淮域，地接中原，早通諸夏，漸習華風……徐衰而吳、越代興，吳、越之霸業(yè)即徐戎之霸業(yè)，吳、越之版圖亦徐戎之舊壤，自淮域至于東南百越之地，皆以此徐越歐閩之族篳路藍縷，胥漸開辟……”[8]等觀點，也由當今眾多考古成果所證明[9-11]。

秦漢時期，項劉名為楚漢相爭，其實是楚（徐）人之間的內部競爭，劉邦大漢王朝[12]一統(tǒng)天下，政治上“漢承秦制”，文化上“使楚風風行于南北”[13]，并給徐地儒學帶來新的發(fā)展機遇，“西漢的創(chuàng)立和強盛標志著（中華大地文化統(tǒng)一）這一進程的基本完成”[14]。

1. 梁王城人造園景遺跡（來源：孔令遠）

2. 梁王城陶制下水管與井圈（來源：孔令遠）

其后，從公元220～222年間魏、蜀、吳三國分立起，經兩晉南北朝，到公元580～589年間北齊、北周和陳“后三國”被隋統(tǒng)一，前后近四百年，因受分裂對峙的疆域形勢控制，徐地豪紳士杰民戶的主動與被動遷出相當驚人。第一個高潮當為漢末淮泗流域的大族避亂江東，及其后孫吳集團南渡開創(chuàng)江南基業(yè)后隨之南遷者（其中尤以淮泗集團為著[15]）。第二個高潮為東晉南朝。自西晉永嘉之亂起，經歷東晉以迄劉宋末年，凡160余年，北民南遷更呈洶涌之勢。其中原地徐州刺史部的江南僑州郡縣就有南徐州、南彭城郡、南下邳郡、臨淮郡、淮陵郡、堂邑郡、彭城、呂、武原、北凌、下邳、良城、朐、利城、祝其、厚丘、盱眙、海西、射陽、淮浦、淮陰、東陽、下相、司吾、徐、堂邑以及南泰山郡、南魯郡、南東?？?、南瑯琊郡、南東莞郡、南蘭陵郡、蘭陵郡、魯、薛、郯、臨沂、蘭陵、東莞、莒等數十個[16]。大量徐民南渡，特別是在一些地點、地帶與地域相對集中，僑流人口的數量甚至超過了原住民數量，不僅對當時以至后世的江南歷史產生了多重的影響，而且從實質上講，東晉及南朝的宋、齊、梁都是移民政權——東晉轉換為劉宋，劉宋創(chuàng)始者為彭城劉裕，又蘭陵蕭道成禪宋建齊，蘭陵蕭衍禪齊建梁，宋、齊、梁三朝皇室，原籍也無一不屬古徐州。東晉南朝的政治、軍事核心地區(qū)在今南京、鎮(zhèn)江等地，正是在優(yōu)勢的僑人文化作用下，告別了吳語，逐漸轉變?yōu)殚g雜吳語的北方語言。特別是南遷移民中眾多的宗室官僚、世家大族、文人學者，他們擁有相當的社會地位、經濟實力、文化水平，對遷入地的文化成長發(fā)生持久的作用，使得江南地區(qū)的文學、書法、繪畫、雕塑、音樂、園林以及思想等等面貌出新，極大豐富了江南文化的內涵，迅速提升了江南文化的層次[17]。

2 徐派園林的生成與發(fā)展

春秋戰(zhàn)國時期古徐州之地已經有了大量的早期園林形態(tài)，秦漢時期王（皇）家園林和民間園林呈并行發(fā)展態(tài)勢，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徐派園林成果遍及大江南北，并總結提出了“師造化”“意境念”的造園理念，首開中國古典園林“師法自然”思想的明確文字記載。

2.1 前秦時期——徐派園林的孕育

綜合《左傳》《公羊傳》《水經注》《春秋》《史記》《漢書》《后漢書》《太平御覽》等古文獻記述，前秦時期古徐地園林有武子臺、周公臺、孔宅、春秋臺、甲父亭、漆亭、閭丘亭、武唐亭、觀魚臺、泥母亭（或曰古甯母）、舞雩壇、郎臺（泉臺）、薛臺、秦臺、臨黨氏臺、觀臺、泉宮、鹿囿、季札掛劍臺（徐君冢）、沛囿、大野澤（囿）等。

在考古學方面，1995年夏，徐州博物館和邳州博物館對位于徐州市邳縣（今邳州市）戴莊鄉(xiāng)（今戴莊鎮(zhèn)）禹王山西北麓“梁王城遺址”進行了發(fā)掘，發(fā)現在商周時期地層出土有宗廟宮室和大型建筑的遺址，還發(fā)現有人造園景的遺跡，有一條長約10 m、寬約1 m的鵝卵石鋪成的小徑，小徑兩旁用奇形怪狀的石塊壘起約70～80 cm高的類似現今園林中假山一般的造型（圖1），在其附近路面下方約1 m處發(fā)現鋪有陶制下水管道以及陶井圈（圖2）[18]。徐州梁王城遺址中園林遺址的發(fā)現，為研究中國園林史的起源提供了又一直接的、且在時間上也可能是更早的考古學證據。

2.2 秦漢時期——徐派園林的生成

2.2.1 古文獻的記述

綜合《史記》《水經注》《魏書》等古文獻記述，秦漢時期古徐地彭城有寒山、孤山、龜山、黃山、九里山、項王宮、戲馬臺、桓魃冢、亞父冢、楚元王冢、龔勝冢等；呂有呂梁城、茱萸山、偪陽城、明星陂、龍泉塘、石頭山、項羽山等；薛有奚公山、奚仲廟、薛城、孟嘗君冢等；龍城有楚五墓、龍漢赤唐陂、龍城、浮屠仁祠等；留有微山、微子冢、張良冢、祠、廣戚城、戚夫人廟、黃山祠等；睢陵有九子山、荊山等；蕭有蕭城、漢高祖廟、谷水、華山等；沛有漢高祖廟（沛宮）、歌風臺、沛城、呂母冢、泗水亭等；相有厥城、相城、相山廟、羅山等；昌慮有挑山、孤山等；承有抱犢山、承城、坊山等；合鄉(xiāng)有三孤山等；蘭陵有蘭陵山、石孤山、荀卿冢等；豐有厭氣臺、豐城、漢高祖舊宅、廟碑等；離狐有單襄公祠、宓子賤祠、漢高祖祠等；魯有牛首亭、五父衢、尼丘山、房山、魯城、叔梁紇廟、孔子墓、廟、季武子臺、顏母祠、魯昭公臺、伯禽冢、魯文公冢、魯恭王陵、宰我冢、兒寬碑、靈光殿、泮宮等；鄒有叔梁紇城、嶧山等；梁有梁苑（東苑，兔園）；梁鄉(xiāng)有五弩山、紀丘山、瑯邪臺、秦始皇碑等。

2.2.2 漢畫像中的園林（景像、景物）刻畫

漢畫像石是兩漢時期厚葬之風下，希望逝者安享諸般富貴，庇佑生者觀念在表現方法上的發(fā)展。這些圖像小至1個庭院，大到1個完整的園苑，既有反映整個園林的全貌圖像，更多的是對園林建筑、植物和山水的刻畫，眾多的園林景觀或景物，情節(jié)細致清晰，事例豐滿明確。這一時期的園林建筑出現了重大的發(fā)展，屋面與屋脊形態(tài)豐富，并使用鳥、魚等形狀的裝飾，特別是“懸水榭”，具有獨特的歷史價值和藝術價值。徐州土山彭城王墓黃腸石上發(fā)現了“苑伯”這一陵園管理官員名。表1匯總了徐州、滕州、臨沂3個市漢畫像石館展出的漢畫像石中園林景像、景物的表現情況，占比之高，可見漢代徐地民間園林之盛。

2.3 兩晉南北朝時期——徐派園林的升華

兩晉南北朝時期，徐地大部時間為北方政權所據，同時南朝各代在南方僑置了大量州郡以安徐人。雖時處亂世，但徐派園林開始走向“崇麗”。如《水經注·卷廿三》記：“獲水……北經阿育王寺側，水上有梁，謂之玄注橋。水旁有石墓。宿經開發(fā)，石作奇巧，殊為壯構?！薄侗笔贰ぱΠ捕紓鳌份d薛安都在彭城“起第室，館、宇崇麗”，其“子侄群從”。大規(guī)模的徐人南遷所創(chuàng)造的“六朝園林”——江南園林文化和美學的發(fā)軔期，更是有眾多專著細論[19-20]。這一時期，徐派園林成果遍及大江南北，特別是彭城人劉義慶（403～444年）總結提出“師造化”“意境念”的造園理念，首開中國古典園林“師法自然”思想的明確文字記載，實現了國人從利用自然到師法自然的理論自覺與升華。

2.4 唐宋明清——徐派園林的成熟

唐宋以后以民間園林為主體的徐派園林發(fā)展基本成熟，在承襲了秦漢時期壯觀、粗獷風格的同時，園林藝術風格漸趨精致細膩。如唐代燕子樓園，從唐張仲素《燕子樓三首》、宋蘇軾《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陳師道《登燕子樓》等詩文描述可見，其小中見大的空間處理，曲折幽致的路徑設置，燕翼寄情、姿態(tài)靈巧的主樓立意，獨具匠心的幽亭雅榭，隨意合宜的畫肪蘭橈，“綠暗連村柳，紅明委地花。櫻桃泫紅膩，蘼蕪凋綠滋。露桃幽怨，牡丹春后唯枝在，柳老花殘木葉秋，四山依舊翠屏圍。小桃綻妝臉紅深，嫩柳裊宮腰細軟。鶯貪春光時時語，蝶弄晴光擾擾飛。到紅紫叢中?！盵21]的植物配置等，“巧而得體、曲直虛實、隱現藏露、含蓄虛幻”的造園技術和藝術達到了極高的水平。

2.5 當代——徐派園林的新生期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特別是進入21世紀以來，徐州大力推進“城市雙修”，努力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深入實施生態(tài)修復，多樣化實施采煤塌陷地、采石宕口等生態(tài)修復工程，按照公園城市的理念，高水平實施景觀潤色工程，著力塑造精致細膩的城市園林景觀。在這一過程中，傳承并發(fā)揚了自然山水“其氣寬舒”的特征和“質樸正統(tǒng)，豁達豪邁”的人文性格，形成了“自然、大氣、厚重、精致”的特質，具有以徐風海韻為魂、厚重清越為根、景成山水為形、舒揚雄秀為表的風格特征。體物寫志，展情義文脈，顯豪放寬博性格；相地布局，簡妙靈動、舒和大氣；用石理水，厚重雅麗、宛自天開；植物配置，季有景出、形意自然；園林建筑，兼南秀北雄、承古開新；整體風格，舒展和順、清揚拔俗、雄秀并呈、自成一格（圖3）。

表1 徐州、滕州、臨沂3市展出漢畫像石中園林及園林景物統(tǒng)計表（2019.02）

3. 徐風漢韻山水徐州圖

3 徐派園林的學術定義

“學術”通常指系統(tǒng)、專門的學問，是對存在物及其規(guī)律的學科化表達。學術定義是對特定事物內涵范疇及相關規(guī)律的科學釋義。就徐派園林而言，其學術定義大致包括地域范疇、概念內涵、譯名達意等方面內容。

徐派園林作為中國園林文化和藝術體系中的一個分支，指發(fā)生在徐地或徐人的園林營造活動及相關作品，由上古時期起延續(xù)至今的一個完整的園林文化與藝術體系。

園林是中國固有的一個專門詞匯，傳統(tǒng)的英文譯名用“Garden”。但隨著時代和園林自身的發(fā)展，現在學界普遍認為用“Garden”表示“園林”的含義偏窄，用“Landscape Architecture”已成共識，因此，“徐派園林”的英文譯名為“Landscape Architecture of Xu-style”或“Xu-style Landscape Architecture”。

《論語·子路》有言：“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庇每茖W的方法求證和明晰徐派園林的學術定義，不僅是夯實理論基礎、促進徐派園林事業(yè)的健康發(fā)展的需要，還將帶動地帶園林學的探索創(chuàng)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