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品
言菊朋和余叔巖年輕時同是學譚鑫培的學友,成名后又成競爭對手。由于二人同年,更由于同為學譚的老生,在藝術上又都有一定的成就和地位,所以一直被評論界作為批評對象而互為參照、比較。無論貶抑或褒揚,兩人都經(jīng)常同時出現(xiàn)在評論世界里。
值得注意的是,余叔巖1908年(19歲)時因倒倉,嗓音不能恢復,在天津辭班回京。實際上是結束了童伶生涯。其后經(jīng)過十年調(diào)整,直到1918年(29歲)加入梅蘭芳掛頭牌的裕群社,才是真正以成年演員身份登臺。而此時言菊朋尚處于票友階段,和余叔巖之間并不存在競爭關系。
1924年初言菊朋下海,余叔巖則于1928年末散班,脫離商業(yè)演出,實際就是退休,是職業(yè)生涯的中止。言、余二人作為職業(yè)演員在京劇商業(yè)舞臺上共同出現(xiàn)的時間實際僅此五年。此后,言菊朋不斷組班、搭班,直至1941年10月最后一場演出后即病倒,次年6月病逝。而余叔巖散班后則一直處于居家狀態(tài),僅偶于義務戲及堂會中登臺。1943年5月,距言菊朋去世不足一年,余氏亦因病離世。
言菊朋的職業(yè)生涯,當時評論始終關注,并且每每將言和余進行比較。言菊朋和余叔巖演藝生涯的交集更多的是存在于評論世界中。在這個世界里,言、余二人幾乎形成了一個互為參照的結構統(tǒng)一體。在這個結構統(tǒng)一體中,言菊朋的藝術生涯始終面對觀眾。所有對他的評論都基于其舞臺實況。而余叔巖則處于退休狀態(tài),僅在義務戲和堂會中偶一露面,觀眾群體與數(shù)量均極有限。與普通觀眾及一般批評者的視線基本脫離。所以,關于余叔巖的評論,雖也保持不斷,但大多基于以往印象及唱片、照片等媒介,均非其實際舞臺狀況反映。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印象逐漸模糊,卻又不斷固化,成為一種刻板印象。至上世紀三十年代后期至四十年代,當時劇評人中有不少其實并未真正看過余叔巖的舞臺演出,有些則見之甚少,并不足以作出全面評判。如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主編《十日戲劇》的張古愚即為一例。張古愚生于1905年,1928年23歲時開始在上海發(fā)表戲曲批評文章,創(chuàng)辦戲曲刊物。此前及此后很長時期內(nèi),均未在北京有過長期逗留的記錄。而1928年余叔巖已脫離舞臺,所以基本可以肯定,張古愚所見余叔巖的舞臺實況極其有限,對余叔巖的了解也不會太多。其評論所據(jù),亦不過唱片、照片以及傳聞而已。但對于言菊朋,張古愚完全可以見到舞臺實況。言菊朋1928年元月到1941年五月間,四次到上海演出,每次演期少則一月,多則二月,觀眾只要有意,盡可對其舞臺風貌作較為全面的了解。而作為劇評家,則更能夠?qū)ρ輪T藝術各側(cè)面進行觀察,獲得全面、深入的印象,作出符合實際的批評。實際上,張氏在其主辦的《十日戲劇》等刊物上,對余、言的批評不在少數(shù),有時則以答讀者問的形式出現(xiàn)。這些問答中有些還是很具體的表演、演唱細節(jié)。這里,我們無意探討張古愚的劇評本身,但其依據(jù)不同立場和視域?qū)ρ輪T進行比較批評的方法,確實是值得探討的一個現(xiàn)象。這一現(xiàn)象,在言菊朋和余叔巖的對比評論中,不僅長期存在,還幾乎成為一種固定的批評思路。在這種思路下,余叔巖和言菊朋兩人在評論世界中的地位和形象發(fā)生著不斷的變化。今天看來,這種變化本身,可能比所有批評更為有趣。
京劇《寧武關》劇照言菊朋飾周遇吉
京劇《盜宗卷》劇照言菊朋(右)飾張蒼任鳳苞(左)飾陳平
1923年底,尚為票友的言菊朋隨梅蘭芳南下,在上海營業(yè)戲中掛牌演出。有報刊為之介紹曰:“自英秀逝世,號稱譚派老生者,多如過江之鯽?!嗍鍘r謬托英秀弟子,一按其實,竟至一無是處。于今日而欲聆譚氏聲調(diào)之遺響,觀譚氏作戲之仿佛,則舍票友言菊朋莫屬也”[1]。同時前數(shù)日,步林屋也撰文,稱:“譚英秀劇,中晚年微有不同。中年精煉,晚年純熟,自然之境也。余叔巖歸譚氏于晚年,又內(nèi)行出身,獻藝年久,故得其純熟。言菊朋君,少嗜譚劇,又常與陳君彥衡研究,陳固極贊譚中年劇者,言君又以票友,頗自矜持,不恒出演,故得其精煉。故發(fā)音切字,頓腔收聲,菊朋差勝。表情做勢,應節(jié)合工,叔巖似優(yōu)。至于平而無奇,淡而彌永,是乃譚氏所長,二人學之,皆有心得,異曲同工,未易軒輊也”[2]。
同年年初,余叔巖攜朱琴心等也在上海,出演于亦舞臺。所以當言菊朋演期結束,便有人將他和余叔巖的唱念做派進行比較。結果“總論叔巖、菊朋二人之藝,作白、身段等,菊朋固不逮叔巖。若專就唱功而論,菊朋又非叔巖所能及也”[3]??傊?,在言菊朋下海之前,在當時的評論中,言菊朋和余叔巖基本上平分秋色。余叔巖因為是內(nèi)行,身段、作派較勝言菊朋。而唱腔咬字,則推言菊朋為優(yōu)。另外還有一個標準,就是以“譚”為標準,則余“非真譚”,而言則“一本譚法”。在言菊朋下海前后的一段時間內(nèi),這樣的論調(diào)算是普遍的基本看法。
1924年初,言菊朋下海伊始,就獲得了業(yè)內(nèi)外的首肯,躋身一流名伶之列。“京中名伶有‘四大金剛’之傳稱,(梅楊余言),言其一也。其聲譽之崇隆,可見一斑矣”[4]。其時,對言菊朋的評論已難免將其與余叔巖比較。如1925年有人評論其《轅門斬子》云:“言菊朋將赴上海演劇,乃先在北京開明劇院露戲二晚,所演為《法場換子》《轅門斬子》,并大登廣告,謂是二劇為其他譚派諸子所不善,以自示其能。予于斬子一劇,稍有研究,前年在滬,承王玉芳以王九齡是出之唱法,約略相示。故及往一聆,以圖參證。其實菊朋廣告所云,其他譚派諸子不善一語,亦未免過甚其詞。以予所知,除王又宸演斬子非為譚腔以外,貫大元尚能步武譚法,應有盡有。不過此君人濁音亦濁,形似而神非耳。羅小寶在滬亦貼有此劇,是否悉按譚派,予未聆過,未能判斷。叔巖限于天賦,知之而不敢,菊朋調(diào)門尚高,自可試他一試也”[5]。這里,既謂言菊朋“其他譚派諸子不善一語,亦未免言過其實”,又列舉諸人或“非為譚腔”、或“形似而神非”,要么“未聆過,未能判斷”。一番鋪墊以后,則唯有一個余叔巖“限于天賦,知之而不敢”。顯然是為余叔巖爭一席之地。然而,《轅門斬子》一劇,是陳彥衡為扶持言菊朋而傳授的譚氏晚年不大上演、且不屬于余三勝一派的戲目,其目的在于和叔巖爭勝,在一定程度上有著和余叔巖打擂臺的意思。所以,作者這里不僅沒有起到捧余叔巖的作用,反而暴露了其自身對于實際情形的隔膜。
無獨有偶,1927年,有人比較余叔巖、言菊朋的《法場換子》唱片:“今日老生中之摹譚者,惟叔巖菊朋二人較似。叔巖為伶界世家子,家學淵源。且坐科幼年,學譚甚力。菊朋為票名宿,久居京中,與譚至稔。更得陳彥衡之指點(彥衡蜀人,劇學琴技,為今日北京票界之冠)。覃研精求,匪伊朝夕,今已下海。斯二人在今日之克享盛名者,良有已也”。在比較了余、言二人唱片中種種細節(jié)以后,還特地加上一段:“不佞聞諸人言,菊朋此劇,受自彥衡。昔年老譚唱此,衡曾為之操琴。則所授當不謬。即以詞義論,亦似以菊朋為可法也”[6]。顯然作者更屬意于言菊朋。但《法場換子》一劇,是陳彥衡和言菊朋挖掘、整理老戲的再造之作。余叔巖并未向陳彥衡學過,所灌唱片也僅此一段。為此,余叔巖后來費盡心力另編該劇唱腔,與言菊朋爭一日之短長。所以在當時,作者這里最后幾句足尺加三的批語也就成了無的放矢。
在言、余共同活躍于舞臺上的五年時間里,一般評論對于兩人的比較多作持平之論,稍有偏向,亦多有節(jié)制。究其實際,是由于二人均為批評提供了實在的舞臺實踐作為對象。在批評視野中二人互為參照,顯示著各自的藝術進程。
1929年以后,余叔巖告別舞臺。言菊朋則加速了其藝術創(chuàng)作。從此直至去世,其舞臺實踐一直沒有脫離批評的視線。這一階段,言菊朋和余叔巖更經(jīng)常地被一起提出加以比較。然而此時,兩人在批評視野中的關系逐漸發(fā)生了變化,對余叔巖的印象一步一步固化,而言菊朋則仍然是一個不斷變化中的實踐者。兩相比較,在言、余的結構共同體中,余叔巖逐漸成為標尺,而言菊朋則逐漸成為了變量。在對言菊朋的評論中,余叔巖總是被有意無意地提到。
如1939年有人撰文談言菊朋,稱其“技藝已達爐火純青之境”之余,最后卻不忘以“唯記者愚見,言之西皮,雖宗譚氏、運腔固佳,而轉(zhuǎn)折處稍嫌松懈,故究不克與叔巖較,然以之比連良、高慶奎兩人,則高一籌矣”[7]作結。另如說言菊朋“因其出生世家,舊學根底薄弱,尤邃于音韻之學,以是劇詞出其口中,緩急相通,尖團分明。此等功夫,賢如叔巖,尚遜一籌,況他人乎?惜其晚近年事頹唐,氣力精神均弱往昔,更因創(chuàng)奇腔怪調(diào)之‘言腔’一點,為群眾所不滿,殊覺可惜也”[8],無論褒貶,余叔巖都似乎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參照物。
總的來說,在余叔巖脫離舞臺之后,到二人相繼離世之前,對言、余二人的評價開始發(fā)生變化。有人評論說言菊朋“嗓未敗時,身上有樣,臉上戲雖少而交待清楚,口里的字眼,叔巖都不如,(民十幾年劉豁公主編戲劇月刊,上面批評叔巖不如菊朋字好者甚多,現(xiàn)在菊朋時衰,評劇界談吐一換而且為叔巖最講究字音了。)晚年之不景氣,一系言三本人環(huán)境造成,再系嗓子既敗,應效叔巖極力求韻足板穩(wěn),不該標新立異,唱出像李長吉詩似的鬼腔,身上也因陋就簡,倚老賣老,胡來一氣,目下彼仍能唱六半調(diào),而何不鄭重其事的唱老腔,真是怪了,(六七年前曾聽言之《火燒王佐》,身上之好為連良所不及)”[9]。
又如1942年3月,言菊朋去世前三個月。《立言畫刊》第181期刊登答讀者問,說:“言與余在戲劇界地位,迥乎不同。其原因早年票友與伶人,劃分清清楚楚,不可混為一談,言君出身,門第清高,雖摹譚而不能拜入譚門下,票友下海后似乎與內(nèi)行稍有分歧之處,而言未下海前既失拜譚機會。下海譚似乎死后更無師可拜,遂高標一種超然譚派形式,言之可得譚多半來自臺下,以筆記或用腦記憶。余叔巖則不然,確乎得老譚數(shù)齒真?zhèn)鳎纭秾幬潢P》《戰(zhàn)太平》,其他則得自王長林或乃岳(陳德霖)指正,早年票友與伶人出發(fā)點不同,于是聽戲人亦有同樣心理也。尚有余叔巖之腔調(diào),與言又有差別之處,以言早年所灌唱片論,的確不凡,為票友摹仿則可,為內(nèi)行聽則被譏諷。余發(fā)音念字唱腔,亦曾下過絕大功夫,并非僥幸即可成功,平心而論,余之臺上技藝無一劇不堅實,試以百代所灌余之《捉放》聽后再易以言菊朋,則可分出優(yōu)劣矣。再退一步言,今日舞臺上,曾見不少‘余派’,而未見有人標榜言派,孰重孰輕,即可瞭然大半,言之不若余,理由明甚,故言之不為人重視在此”[10]。
上述兩段話,可以看作這一時期內(nèi)評論的基本傾向。從中可見余、言地位由基本持平轉(zhuǎn)向高低有差。這種變化,一是由于現(xiàn)實中言菊朋唱腔的創(chuàng)造變化。二來是對余叔巖的評價,隨著印象而發(fā)生改變。這種改變不僅是價值的判斷,甚至涉及到了事實。如上文提到“民十幾年劉豁公主編《戲劇月刊》,上面批評叔巖不如菊朋字好者甚多,現(xiàn)在菊朋時衰,評劇界談吐一換而且為叔巖最講究字音了”。以及“言之可得譚多半來自臺下,以筆記或用腦記憶。余叔巖則不然,確乎得老譚數(shù)齒真?zhèn)?,如《寧武關》《戰(zhàn)太平》”等,與早期敘述的事實之間不難看出悄然改變的痕跡。
注釋
[1]小隱.介紹言菊朋[N]社會定期刊,1923-12-15
[2]林屋山人.言菊朋談[N]社會定期刊,1923-12-9
[3]徐慕云.言余之比較[N]商報,1924-1-26
[4]羞人.言菊朋舊戲中之聲望[N]Pictorial China,1925-10-10
[5]求幸福齋主人.言菊朋之斬子[N]晶報·社會定期刊,1925-2-27(第三版)
[6]濤.評余叔巖言菊朋之法場換子唱片[N]新聞報本埠附刊,1927-7-6(第2版)
[7]天.談言菊朋[N]生報,1939-6-27(第一版)
[8]愛萍室主.送言菊朋北返[J]金剛畫報,1939年,復刊22期,第2版
[9]玄武室主人.言菊朋是老生中之怪[J]十日戲劇,1939年,第2卷(35期):12
[10]紅葉.敬答周知言先生[J]立言畫刊,1942年,181期: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