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林
終其一生,充其量,劉揆一的好日子只有一年(1912年8月-1913年7月),在此期間,他先后兩次入閣。先是在陸增祥的短命內(nèi)閣(為期僅一個月)出任工商部總長,然后又在趙秉鈞內(nèi)閣繼任此職。
現(xiàn)在回望民國初年,革命陣營一度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樂觀情緒,他們認(rèn)為“三民主義”中的民族主義、民權(quán)主義業(yè)已順利完成,單單還剩下一項民生主義,只要大家群策群力興辦眾多實業(yè),就能功德圓滿。適逢其風(fēng)口,劉揆一出掌工商部,表面看來,這是一把人見人愛的黃金交椅,實則它是一把電椅。袁世凱初居極峰之位,勤于籠絡(luò)人心,尤其要籠絡(luò)一批重量級人物。他設(shè)宴為赴京就任的劉揆一洗塵,席間贊不絕口,不吝溢美之詞,隨后又特意為劉揆一的弟弟劉道一題寫了“成仁取義烈士劉炳生”的匾額,以固結(jié)其心。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劉揆一受向瑞琨兄弟的慫恿和攛掇,竟喪失原有的大局觀,于1912年8月上旬登報聲明脫離同盟會,一時間輿論大嘩。更具有諷刺意味的事情還在后頭,他脫會才十余天,由宋教仁主持,同盟會聯(lián)合數(shù)個小型政黨改組為國民黨,并且有意將袁氏親信趙秉鈞推上總理位置,以全體閣員加入國民黨為交換條件,從而實現(xiàn)“政黨內(nèi)閣”負(fù)責(zé)制,總統(tǒng)不再掌握實權(quán),成為國家象征性人物。然而這個愿景只是空中樓閣,宋教仁被黑槍刺殺后,這個空中樓閣也隨即灰飛煙滅了。
真可謂尷尬人逢尷尬事,劉揆一在新一屆政府中留任原職,按照修訂的規(guī)章,他剛剛脫會(同盟會)又要入黨(國民黨),與故人相逢,都不知道該如何解釋自己的荒唐行為。
劉揆一率爾脫會,無疑是其一生中最顯著的敗筆,當(dāng)時就有不少人譴責(zé)他此舉是為了向袁氏表達(dá)忠悃,對此劉揆一百口莫辯。其謀身之拙,用心之苦,很難得到時人的體諒,尤其得不到孫文的原宥。劉揆一畢竟不是孫文、黃興那種重量級人物,他的去處并不足以影響時局,甚至影響不了青年人的價值取向,而只能影響到自己的政治前途。他脫會脫得荒唐之至,等于忘卻初心,否定既往,明珠暗投,令昔日的同志大失所望。劉揆一再度加入國民黨算不算危機(jī)公關(guān)?這不好確定,但印象已壞,采取如此補(bǔ)救的措施,效果適得其反。
有人猜測,劉揆一本諸大乘佛諦,為普度眾生而先入地獄,入地獄一念就足,出地獄卻三生不夠。地獄之門豈可妄入?這個說法未免牽強(qiáng)。
其實,不勞劉揆一設(shè)慮周全,云南護(hù)國軍槍聲一響,袁世凱的死期已近到碰觸鼻尖。同年(1916年)秋、冬,黃興在上海,蔡鍔在東瀛,相繼溘然長逝,劉揆一身后徹底失去了兩位最強(qiáng)有力的湖湘?zhèn)ト说闹С?,他在政界再無靠山。
短命的洪憲王朝倒臺之后,若干年間,在中國政壇上,走馬燈似的,各路政客以紅臉白臉黑臉花臉紛紛亮相,你方唱罷我登場。劉揆一完全淪為了過氣人物,誰也不報他的餐,誰也不打他的米。尷尬的是,他與“功成身退”扯不上半毛錢的關(guān)系。在京城,劉揆一做了十多年寓公,直做得意興闌珊。現(xiàn)在我們從其《年表》中能查到的實事,竟只有一樁,那就是他受生計窘困所迫,撰成一部《黃興傳》。此外,他還做過什么?今天我們已不得而知??傊?,孫文沒有請他出山,孫文死后,蔣介石也沒有請他出山。這位民國元老就像失蹤了一般,他只“活”在同盟會的歷史資料中。
劉揆一的“失蹤”也由他自身的短板造成,從政之外只能寫詩,辦報也是淺嘗輒止。回旋的余地就小之又小了??箲?zhàn)軍興,劉揆一激于強(qiáng)烈的民族義憤,發(fā)表了洋洋萬言的《救國方略之我見》。這篇文章發(fā)表后,頗有反響,博得廣泛的贊同聲。由于多人舉薦,國民政府只好做做樣子,先是1932年聘請劉揆一為國民黨黨史編纂委員會編修,翌年又聘請他為行政院顧問,兩個虛銜算是安慰獎。劉揆一到了南京,此時的政壇是何等景象?“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但熱過之后,旋即就是冷,徹骨穿心的冷,故交退居二線,新貴占據(jù)要津,哪里還有他的一席之地?于是劉揆一憤憤不平,不禁暗發(fā)“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的感慨?!邦檰枴币舱?,顧而不問才算識相。然而劉揆一偏偏無視常識,不僅顧而且問,還吟成了《近代史詩十首》,諷刺當(dāng)局?!叭岜鼙託?,四郊多壘大夫羞。樽前劍佩豪歌舞,帳里樗蒲樂勸酬”,“破釜沉舟言猶在,勒馬懸崖計已非”,像這樣的詩句,自然觸痛了當(dāng)局敏感的政治神經(jīng),袞袞諸公豈能高興?他被解職原在意料之中,沒想到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其子劉孝叔的行政院參事也同時被撤。國之不幸,家之不幸,合為國家之不幸,劉揆一所受的煎熬乃是雙重煎熬。
抗戰(zhàn)后期,劉揆一避居湘西洪江,眼看國似鼎魚焦?fàn)€,民若幕燕傾危,而自己年近古稀,心有余而力不足,遂囑咐夫人洪稚蔭縫制一襲袈裟,打算遁跡深山,去做野人。當(dāng)然,這只是一閃念,閃念的火苗燃起之后尚無下文,沒過多久,就是芷江受降,抗日戰(zhàn)爭終于吹響了勝利的號角。劉揆一攜全家回到湘潭?,F(xiàn)在,我們還可以看到他在1946年寫的那幅聯(lián)語:“身外無長物,布衣蔬食琴書;忙里有余閑,登山臨風(fēng)觴詠?!敝链?,他不再討厭賦閑,盡管他曾覺得賦閑的滋味異常苦澀。
從晚清到民國,劉揆一目睹了太多的亂象,身經(jīng)太久的浮沉,對于得失榮辱,也就覘得分明。身外無長物又如何?但劉揆一本質(zhì)上是一個政治化的文人(既不是政客,又不是政治家),在其生命的最后兩年,他還欣然受聘為湖南省軍政委員會顧問,為地方上“征糧”和“退押”的弊端,提筆給毛澤東寫信,建議糾正。對這位同鄉(xiāng)先賢,毛澤東禮加一等,不僅回復(fù)了他,還熱忱地邀請他赴京議政。
這個機(jī)會來得太遲了些。1950年深秋,劉揆一病重不起。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dāng)作如是觀?!眲⑥褚恍欧畲蟪朔鸱?,熟讀《金剛經(jīng)》,他豪擲數(shù)十年光陰,只要參透了這二十個字,就不算空到人世走一遭。那些成王敗寇又算得了什么?
(摘自《讀書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