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慶
勞動號子源遠流長,早在原始時代,凡“舉重”,必唱“勸力之歌”。所謂“勸力之歌”就是后來的勞動號子。西漢典籍《淮南子》記載:“今夫舉大木者,前呼‘邪許’,后亦應之,此舉重勸力之歌也?!边@是漢族先民一邊集體搬運巨木,一邊呼喊號子的逼真描寫。
改革開放前,由于人們勞動時缺乏機械動力設備,大多靠體力協(xié)作完成,為了統(tǒng)一節(jié)奏、協(xié)調動作、激發(fā)勞動熱情以及緩解疲勞,常常吼出號子,諸如挑抬重物,推車拉磙,出海打魚,森林伐木,江河搖擼、拉纖、放排,工地打夯、打硪,上山撬石、打石,以及榨油、榨菜、制鹽等勞動幾乎都有不同的勞動號子相伴。勞動號子體現(xiàn)了鮮明的群眾文化特征,具有厚重的歷史價值和獨特的藝術價值。
我兒時在蘇北農村度過,中學畢業(yè)后插隊蘇北農村,回城安排工作前在蘇北一些建筑工地干過小工,后來又當過多年記者,親歷親聞過不少蘇北里下河一帶的勞動號子。
榨油號子。兒時的農村,莊戶人家燒菜的油完全是自己制造的,那時村里有個油坊,說是油坊,其實也就是幾間磚土房,每年到榨期,由村中的長者帶領精壯漢子經過焚香儀式后,才能開鎖起榨,每每這時,都很神圣,我們小孩都只能光著腳遠遠地跟在后頭,絕不敢大聲喧嘩。從一顆顆菜籽到制成香噴噴的菜油,其間要經過炒籽、碾籽、包餅、打榨四關。最關鍵的一關是打榨。碾好的菜籽用稻草包成餅狀后,依次放進榨箱,然后上抵板,插上木楔,再用榨棍撞出來,這是最激動人心的時候。榨棍前端用熟鐵包頭,泛著油光,用兩根鏈吊在大梁下,一聲“開榨了”,那可真是響徹云霄。只見四個粗壯漢子齊吼一聲“來了!”,但見榨棍被四人抱起,一齊用力撞榨,撞榨時,撞一下粗大撞木喊一次號子。撞榨的步伐、動作均以號子指揮,情緒比較激昂:箭板要插正呀~嘿呦!/杠子撞起來呀~嘿呦!/腳跟穩(wěn)起樁呀~嘿呦!/飛錘打得準呀~嘿呦!/打呀打呀撞呀撞呀~嘿呦嘿呦……榨油號子一般由一人領頭,其他三人附和;也有的地方是二人操作,錘打木楔榨油,二人對唱號子,邊操作邊唱。最要用力時,還要邊跺腳邊喊號子。小時的我待在一旁看熱鬧,聽號子,猶如聽一首戰(zhàn)斗的歌,烘托了榨房,也醉了我心房。
踩水號子。小時候,我隨外婆住在蘇北東臺堤西水鄉(xiāng),每當裁秧和排澇時,踩水車就成了一道風景。水車是木制的,通常由車架、前后車軸、車糟和佛榷幾部分組成。車架是用來承載車軸的,車軸兩頭各有一只鐵圈,正好放在車架上的軸瓦內,使用過程中,經常要加點潤滑油,使其轉動起來更靈活,也更省力。車軸一般設四人的居多,也有設六人的。腳拐是用兩根方木呈十字型穿軸排列,上端裝有木拐,人的上肢伏在一根橫桿上,雙腳踩著四只木拐,呈有規(guī)律的運動,使水車轉動車上水來。車軸的正中部位設置一個類似于自行車的花齒盤的裝置,也是木制的,這是前軸;車槽內放有一節(jié)一節(jié)的佛榷,佛其實就是一片木板,當中有眼,將它裝在木榷上,每只木榷類似鏈條,轉動起來帶動佛子,將水沿著車槽刮上來,佛子的大小應適當小于車槽,以免佛子與車槽磨擦,加大阻力;安裝在車槽尾部的后軸和前軸一樣,就是小了許多,而且和前軸是有一定比例的,相當于自行車后輪上的飛子,說白了,水車的構造原理和自行車的構造原理基本相同。
到了栽秧的季節(jié),幾部水車一字排開,那陣勢相當?shù)膲延^,為了提高效率和驅除疲勞,踩水車時就哼起“踩水號子”,俗話說,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有些村里為了給枯燥、費力的“車水”增添樂趣,踩水車都是兩男兩女,于是,仰天而歌的號子就成了“車水人”的快事:“水車吱吱依小河,哥哥妹妹并排踩;哥哥看著妹妹的臉,妹妹害羞低下了頭”“早上要唱清風來,晚上要唱晚花開;中前午后傳手帕,擦汗擦出情意來”“二八佳人踩水車,聲聲唱斷小木橋;九天仙女來慶賀,月里嫦娥下九霄”……踩水號子,男女對唱,在烈日炎炎下,好比一股清涼的和風拂過金黃的田野,伴著朵朵浪花消除了車水人的疲憊和單調。也有踩水車,不分男女,踩水車抽水時,一領眾和,聲調高亢激昂,催人奮進:“日出哎東方——亮堂堂!/耳聽哎鑼鼓——鬧嚷嚷!/頑童哎不見——趕快找!/哈卻原來——卷衣卷袖上車梆!”
更熱鬧的是有些水車還配有鑼鼓,伴著鼓點,邊踩邊打號子,十分有趣。打鼓的人領唱,其余的人跟著吆聲,格式和京韻大鼓比較相似。領唱者還有一段開場白:“且住令鑼一響,眾位細聽端詳。雖然踩水栽秧,大家和合一樣。你們吆聲我唱,笙簫合成一腔。早飯后唱梳妝,村野頑童奉上?!惫穆暭?,號聲高,腳下踩出風。踩水功夫不老到的嫩手,只能提起雙腳吊到車杠上,被譏笑為“上吊”。
歡快的鑼鼓聲,高亢激越的號子聲能傳出幾里路遠。如兩架水車相距不遠,還會暗中斗一斗,比誰的腹中貨多?若有大姑娘、小媳婦在車前經過,他們還會唱起“二八佳人”來:“二八佳人多嬌女,天生美貌鮮如花。玉骨冰肌真柔軟,扭扭捏捏實堪夸。輕言細語來問路,西施昭君不如她?!边@一段還算比較“文”的,下面一段就更大膽、更熱烈了 :“二八佳人女多嬌,芙蓉臉兒楊柳腰。眉清目秀生得好,把我真魂引動了。拋個眼神哈哈笑,叫我心中好懊惱。幾時同這佳人配,出雙入對把魂銷……”
還有一首踩水號子,叫《早上起來露水多》,至今仍記憶猶新。號子四句一唱,配以鑼鼓:“早上起來露水多,黑魚散籽在草窩;恩愛夫妻魚一對,養(yǎng)兒育女笑呵呵/早上起來露水多,黑魚散籽在草窩;既當?shù)鶃碛之斈?,養(yǎng)兒育女辛苦多/早上起來露水多,黑魚散籽在草窩;春來秋去容易過,兒女們長大在草窩/早上起來露水多,黑魚散籽在草窩;兒女們長大四散了,我孤身一人在草窩……”號子雖多重復,但用語不多,唱出了養(yǎng)兒育女的歡樂和艱難、空巢老人的孤苦,令人感慨唏噓!
抬屋號子。1969年年初,我中學畢業(yè)后響應國家號召,到蘇北范公堤東一個交通閉塞的鄉(xiāng)村插隊。那里的農民當時很窮,住的房子都是茅草蓋的“頂頭舍”。所謂“頂頭舍”,其實就是一種進化的窯洞,山墻呈南北方向,門戶就開在南山墻上,屋里無隔間,一通到頭。四周的墻大多是籬笆圍成,墻外用黃爛泥糊實;也有的從荒草田挖來四方形泥塊壘成墻。椽子、檀條則是竹子和雜棍。
當時,農村正時興搞“集體農莊”,隊隊開挖“農莊河”,家家都要遷移到“農莊河”沿線居住。有的社員蓋不起新居,便請人將原來的“頂頭舍”抬到新址。抬屋是一種原始的移動建筑的方法,場面十分壯觀。在鑼聲的號令下,全隊有勞力的男人們(當?shù)仫L俗忌諱女人抬屋)一個不漏地迅速集合到抬屋現(xiàn)場,用一根根長毛竹、長雜棍縱橫交錯地托起了屋頂(周圍墻已預先拆除),捆綁結實后,便各就各位。按照慣例,小男人通常抬壓力較輕的前扛,壯男人抬壓力較重的后杠,老男人則“保駕護航”抬邊杠。各杠個子高矮差異較大的可相互調整。隨著老隊長一聲“起杠!”大伙兒便奮力挺起彎下的腰,踏著堅強有力的步伐,齊聲唱著鏗鏘振奮的抬屋號子:“號子嘛喊起來喲!大伙兒把屋抬喲!腰桿子往上頂咯!腳板子要踩穩(wěn)咯!喲……”到了拐彎口以及溝坎處,則由引路的老隊長領喊,其他抬屋的附和:“拐彎口喔!——喔!跟著轉喔!——喔!向東拐喲!——喲!順著轉喲!——喲!有個坎喔!——喔!慢慢跨喔!——喔!”大伙兒邁著沉重、堅實、整齊的步子,哼著生動傳神的號子,一步一步緩慢、執(zhí)著地向前挪動。抬屋中不允許停留,再長的路,再重的屋也必須挺住。有嫩伢子實在支撐不住時就貓一下腰,隨即又紅著臉趕緊挺起胸……
我在鄉(xiāng)下雖僅參加過兩次抬屋,但至今回想起昔日抬屋的情景,心潮仍難以平靜。那抬屋時顯示出的萬眾一心、協(xié)同作戰(zhàn)、奮力向前的精神和鏗鏘振奮的抬屋號子深深感染了我。
打夯號子。從農村回城時的待業(yè)期間,為了謀生計,我在建筑工地干過一段時期的小工,打夯是家常便飯。那時人們蓋房,不管是農村還是城鎮(zhèn),一般都是平房,根本不用打樁機,也不用電夯,打房基都是用木制的夯,底下是水桶粗細的圓柱形木墩,木墩用鐵箍箍著,鐵箍上還有幾個系繩子用的鐵環(huán);上邊也有個木柱,只是略細小一些,也用鐵箍箍著,兩個木柱之間還有幾根細圓木把手連接著,底下有幾個用來拴繩子的鈕環(huán),高度一米半左右。
打夯的時候六個人(大的夯八個人)拉住繩子,一個人扶住圓木把手不致傾斜,一提一松,不緊不慢,一下一下的墩實夯土。人力打夯是要跟著號子慢慢來的,喊號子的就是那個扶著夯體圓木把手的“指揮”。只見“指揮”一扶圓木把手,仿佛一道無聲命令,六人同時貓腰,抄好各自的一頭兒。但聽“指揮”嗓子一咳,不緊不慢地唱出:“大家抬起來呀——”,“呀”的拖音未落,六個人同時和唱:“好哇!”且同時用力,本來非常笨重的木夯,“嗖——”一下飛起,“咚!”一聲重重地砸在松軟的土基上。哪夯歪了,眼觀六路的“指揮”便唱了:“南邊歪半夯啊——”大家一聽,下一夯就主動往北抬一些。若到邊該拐彎了:“大家往東砸呀——”,隨著一聲“好哇”,自然就拐到地基的東面了,若見哪個人沒用勁,聽吧:“瘦猴子別耍懶呀——”,點到為止,那綽號叫瘦猴子的也不敢偷懶了,因為不用一個勁,夯不平。
那時沒有什么文化娛樂,人們看著打夯,聽著夯歌,也是一樂。見到圍觀的人多起來,打夯的指揮越帶勁:“大家加油干哪——”“夯?。 ?“夯好了蓋新房啊”“夯??!”/“蓋新房娶媳婦啊——”“夯??!”/“娶媳婦生兒女啊——”“夯??!”……夯詞完全是現(xiàn)抓,即景生詞,順口編出,“張三那小兩口兒啊——”“噯!”/“你們別吵架啊——”“噢!”/“李四你成了家呀——”“噯!”/“千萬別忘了媽呀——”“噢!”這是借打夯來勸喻百姓要恩恩愛愛地過日子,要孝敬父母,不能娶了媳婦忘了娘。這樣的夯詞還有教化作用呢!
船漁號子。在電視臺工作期間,我與同事常到江蘇東臺弶港漁鎮(zhèn)采訪,弶港是江蘇東臺市的一個小鎮(zhèn),這里漁業(yè)發(fā)達,并形成了特色鮮明的漁文化。其中,船漁號子更是讓人拍案叫絕。
弶港船漁號子有著強烈而濃郁的生活氣息,它有別于雄勁開闊的黃河號子,也有別于蕩氣回腸的川江號子,它以吆喝、吶喊為其主要特征,粗獷、豪邁、渾厚、熱烈,節(jié)奏和緩,抒情委婉,感染力強。這些號子一方面能起到鼓舞精神,調節(jié)情緒,組織和指揮集體勞動的作用;另一方面也具有一定的藝術表現(xiàn)價值,讓人從中領略到原生態(tài)的獨特魅力。
據《東臺縣志》記載,清朝末年宣統(tǒng)年間,是弶港船漁號子的鼎盛時期。當時,每年的農歷二三月是捕撈小黃魚的最佳時期,漁民從正月初就開始備汛(準備繩索網具等),直到外出生產,每天船漁號子聲不絕,整個弶港東、西、南、北、中遙相呼應,可謂驚天動地。在這一個半月中,除吃飯時不打號子外,漁民們在勞作時,不管肩挑手拎,推拉抬撬,均打號子。出海生產的各個環(huán)節(jié)都以相應的號子做統(tǒng)領,引導生產。流傳至今的船漁號子有“盤車號子”“測水號子”“扯篷號子”“起重號子”等。這些船漁號子一般由一人領眾人和,或一人領一人答等表現(xiàn)形式。
盤車號子是木帆船上用絞車(盤車)起鐵錨船出海或起網(捕獲物多)時所使用的一種號子。由六至八人圍于絞車周圍,每人用一根木棍塞于絞車上方的方孔內,兩手一前一后搭于兩根木棍上,推拉絞車旋轉時開始唱號子,由一人領,眾人和。此號子有時亦在忙繩索時悠悠哼唱,音速稍慢:“(領)喂~喂~喂~上里網喲/(合)喂~網喲/(領)喂~喂~喂~上里網~喲/(合)喂~網喲……”
測水號子是船進出港時,一人立船頭測水深度時所唱,聲音悠揚。漁船在漲潮進出港時,為便于船老大掌握航線水的深度,保證船不擱灘,船頭有一人手持做好標記的竹竿篙子測水,測水人悠揚的號子聲告訴船老大準確的船航行區(qū)水的深度,船老大即時調整航線,從而保證船不因淺灘而影響航行:“嗨~嗨~嗨,五十節(jié)咯來/嗨~嗨~嗨,五十一節(jié)咯來……”號子中所唱“五十節(jié)”指一托水深,船可航行,其五十一節(jié)至五十三節(jié)表示船要擱灘。五十節(jié)每少一節(jié)水深加半托左右,四十六節(jié)以下就不用篙子測水了。
扯篷號子是木帆船出海扯篷(帆)時所唱的號子,有時也用于起網拔纜等。篷是船航行的主動力,扯篷時,為使大家用力一致,扯篷號子就是指揮。號子一般由一人領,眾人和。扯篷號子具有很強的動感和韻律,唱時稍快有力:“(領)腰直來哎/(合)哎/(領)腰彎來哎/(合)哎/……”
起重號子是漁民挑抬漁具、魚時所唱的號子。起重號子有一人獨唱的、二人對唱和一人領唱眾人和唱的。此號子不管在什么場合都可以唱,曲調優(yōu)雅,不具一格,深受漁民喜愛:“(領)嗨呀來/(合)嗨呀來/(領)嗨呀來/(合)嗨呀來/……”
其他還有“起錨號子”“拉網號子”“撐船號子”等等,這些船漁號子是風帆時代海洋民俗文化苑中的一朵朵奇葩,也是海洋漁文化的積淀和傳承。隨著機械電力設備尤其機器人的廣泛運用,絕大多數(shù)勞動號子漸遠漸去,繼而在民間銷聲匿跡了。往事悠悠,許多事已經淡忘,唯獨抒發(fā)勞動者情感的號子至今仍印在我腦海深處不能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