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fù)興
和凡·高一樣,塞尚也一輩子不走運。年輕的時候,塞尚從家鄉(xiāng)??怂箒淼搅税屠?,就像如今來自各地的流浪畫家紛紛擁向北京一樣,成為好幾萬流浪畫家中的一位。
塞尚的畫很長時間沒有得到巴黎藝術(shù)界的認(rèn)可。相反,人們對于他那些色彩濃郁且特別喜歡用濃重大色塊的畫作嗤之以鼻,嘲諷他說:“顏色艷得嚇人,恨不得把一桶顏料都潑在畫布上!畫布成他堆積顏料的地方了……”諸如此類的尖銳評論屢見不鮮。
塞尚不理會他們的譏諷。那時候,他常常到羅浮宮里臨摹古典大師的畫作,他特別喜歡威尼斯畫派的畫作。那些畫的顏色不也是異常艷麗嗎?不是很美嗎?他堅信濃重的色塊同樣可以造型,不見得都像古典畫派那樣循規(guī)蹈矩。只是,他的堅持并沒有得到幸運女神的青睞。27歲那年,他將自己的一幅《那不勒斯的午后》送往巴黎沙龍想?yún)⒓赢嬚?,石沉大海,連個回音都沒有收到。他收到的依然只是嘲諷,甚至是羞辱。他幾乎成了當(dāng)時巴黎受到羞辱最多的一個畫家。
他的父親是家鄉(xiāng)??怂沟囊粋€小銀行家。老塞尚心疼地對他說:“畫畫對你有什么好處呀?你真是太傻了!還是趕緊回來當(dāng)銀行家吧!”塞尚并沒有聽從父親的建議,他依然堅持做著父親所說的傻事。堅持,對一個人的成功而言,是先決條件。尤其是屢屢失敗還能堅持,是一個成功者的心理定數(shù)。
一晃,日月如梭,人過三十。他只是和他的女模特結(jié)了婚,在他32歲那年有了一個兒子。無可奈何,他回到了家鄉(xiāng)??怂梗皇腔厝フ腋赣H和解,浪子回頭,繼承父親的事業(yè),安安穩(wěn)穩(wěn)地去當(dāng)一個銀行家,而是依然堅持作畫。在生活無以為繼之際,依然選擇堅持自己心中的目標(biāo),更是不容易的。這不僅需要心中的定力,更需要對自己所選擇目標(biāo)的信心。
從圣埃斯塔克山上遠眺伊夫古堡/塞尚
自然,他的日子過得依然潦倒不堪,他的畫堆積如山,一幅也賣不出去。他的畫被到處亂丟,甚至被丟到田里。同樣作為畫家的莫奈,就從一塊石頭上撿到過一幅塞尚的《出浴人》。無論在巴黎,還是在家鄉(xiāng),塞尚都像孤魂野鬼一樣,寂寞地跋涉在他的藝術(shù)小徑上。有好心的鄉(xiāng)親看到塞尚這可憐的樣子,為了安慰他,從他那里拿走他的畫,以表示欣賞,但拿回去就放在閣樓里任老鼠咬噬。塞尚有一個好朋友叫肖凱,替塞尚不平,別人不買塞尚的畫,他自己花錢買了一幅。這是塞尚生平賣出的第一幅畫。只是,塞尚不知道,肖凱買了他的畫,卻不敢把畫掛在自己家里,怕妻子不能容忍。肖凱只好讓他的一個朋友把畫帶到他家里,裝作請肖凱評畫,然后再裝作忘記把畫帶走,塞尚的這幅畫才勉強得以掛在肖凱的家中。
1889年,在肖凱的極力支持和幫助下,塞尚的畫終于在那一年的萬國博覽會上得到展示。但是,這樣的情景不過是曇花一現(xiàn)。大多數(shù)人并沒有看上他的畫,有刻薄的人甚至這樣說:“在他的一生中,最令人欽佩的,就是他始終畫得很糟糕!”
這些刺耳的話,并沒有動搖塞尚的信心。他始終堅信,一幅畫美不美,主要特質(zhì)不在于傳統(tǒng)講究的透視和色彩的和諧,而在于所創(chuàng)造的結(jié)構(gòu)形式,在于能不能找到產(chǎn)生美的光,以及在大自然和自己的視覺與心理波動下找到屬于自己的邏輯。他希望開創(chuàng)有自己的光與色彩邏輯的嶄新畫派,而不想跟在前人的屁股后面,做一個亦步亦趨的模仿者、重復(fù)者。
在塞尚的畫室里,養(yǎng)著一只大鸚鵡,只要有人走進來,鸚鵡就會大聲叫道:“塞尚是個大畫家!塞尚是個大畫家!”每當(dāng)這時,塞尚就會指著鸚鵡,帶有幾分得意又自嘲的口吻,笑著對來人說:“這是我的藝術(shù)批評家!”
這只大鸚鵡,幫助塞尚找到自信心。它讓自己在紛亂的世界和潦倒的作畫生涯中,尤其是在外界不理解甚至諷刺和羞辱中,找到讓自己堅持下去的信心和動力。在塞尚的一生中,除了肖凱,這只鸚鵡是他最重要的朋友。人的一生中,需要真正的朋友,需要心理平衡與信心的一點支撐。
一輩子沒有看好過自己兒子的父親,一輩子想讓兒子繼承自己的衣缽當(dāng)一名銀行家的父親,去世前留給塞尚200萬法郎的遺產(chǎn)。這是一個對自己兒子缺乏理解但不缺乏愛的父親的最后一點心意。在當(dāng)時,200萬法郎不是一筆小錢,但是,塞尚所要的不是遺產(chǎn),再豐厚的遺產(chǎn),對于他只是一個數(shù)字而已,而不是他手中重如千鈞的畫筆,不是他眼前繽紛濃郁、紛至沓來的色彩。他握緊父親的這一份愛,同時握緊自己手中的畫筆。
如今,塞尚的畫已經(jīng)價值連城。2015年,塞尚的《從圣埃斯塔克山上遠眺伊夫古堡》,賣出1350萬英鎊的高價。當(dāng)年在家鄉(xiāng)??怂梗瑢⑷兴徒o他們的畫隨手丟在閣樓上讓老鼠咬噬的那些人,后來該是怎樣咬碎后槽牙一般后悔——鎮(zhèn)上一個老漢賣掉當(dāng)年塞尚送給他的一幅很小的畫,就舒舒服服地過了一輩子。
可惜,塞尚和他的那只鸚鵡都沒有看到這樣的盛景。如果看到了,那只鸚鵡更會大聲叫道:“塞尚是個大畫家!塞尚是個大畫家!”那只鸚鵡,不僅是塞尚的朋友,更是預(yù)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