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正偉
1985年3月23日,年過八旬的巴老在小林和小棠的陪伴下來到北京。他思念心切,兩次到中央民族學(xué)院教師宿舍樓看望病中的冰心大姐,但沒想到,4月5日的再次探望卻成了“姐弟”倆的最后相會。此后,巴老再沒上過北京,冰心也無緣南下。彼此間只能通過寫信、打電話或托人捎物,互致問候和傳遞音訊了。巴老此次在北京前后住了十八天,除參加全國政協(xié)六屆三次會議和主持中國作協(xié)四屆二次會議及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開館典禮等活動外,他心里最惦念的是病中的冰心、葉圣陶、沈從文及周揚等老友。所以,一抵京,他第一個電話就打給冰心,告訴自己到北京了,并向她表示問候。同月26日,巴老出席完文學(xué)館掛牌儀式,即與夏衍來到冰心寓所,把開館盛況告訴冰心大姐,與她分享快樂,還與大姐暢談文學(xué)館的前景……
可是,文學(xué)館開館沒幾年,所租用的萬壽寺偏院因經(jīng)費短缺而長年失修,那些作家捐獻的書籍資料、圖片畫卷因沒有防霉、防潮的設(shè)施而變黃發(fā)脆、霉跡斑斑,初具規(guī)模的文學(xué)館走入了困境。巴老和冰心等老一輩作家對此憂心忡忡,深感建立一座永久性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迫在眉睫。巴老和冰心兩位老人深知此時國家百廢待興,許多地方也需要用錢,為減輕國家負擔,他倆不遺余力地參加民間的各種著作拍賣活動,籌集資金為文學(xué)館的興建添磚加瓦。
1993年11月7日,我參加了一場名為“當代著名作家支持興建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捐獻著作義拍”活動。這次義拍有全國百余位作家捐獻出三百多部著作,而且書上都留有題詞、簽名和鈐章。巴老此次參加義拍的著作是一套藍布封面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激流三部曲”,這套版本書作為禮品,曾贈送給法國總統(tǒng)密特朗、日本首相大平正芳等貴賓。
冰心此次捐獻出《關(guān)于女人和男人》和《冰心散文集》兩部著作,在《關(guān)于女人和男人》上用毛筆題寫“有了愛便有了一切”,這也是她一生堅持的信念。我對這部著作上的題詞情有獨鐘,因我有幸收得一幅同樣的冰心親筆手跡。再則,我對書中的《痛悼鄧穎超大姐》一文在收入此集前遭遇的波折有所了解,所以,它引起了我的關(guān)注。1992年7月11日,巴老聞悉鄧穎超大姐逝世,懷著悲痛之情給冰心寫信:“鄧大姐走了,您難過,我也難過,她是個好人,一個高尚的人,沒有遺產(chǎn),沒有親人,她拿不走什么,真正是個大公無私的人,她是我最后追求的一個榜樣,一個不容易做到的榜樣。”冰心在寫悼念文章時引用了巴老信上的這段話,文章寫好后,交給了《人民日報》。發(fā)表后,冰心發(fā)現(xiàn)信中的“她是我最后追求的一個榜樣”那句重要的話被無端地刪掉了。冰心對這種不尊重作者的行為表示出極大的不滿,在女婿陳恕選編《關(guān)于女人和男人》時,她著重交代,將《痛悼鄧穎超大姐》按原文編入。由于冰心的堅持,這篇懷念文章最終完整地呈現(xiàn)在了讀者的面前。
在《冰心散文集》上題的詞是“知足知不足,有為有弗為”,這是她祖父的人生格言。其祖父思想開明,學(xué)養(yǎng)深厚,與嚴復(fù)、林則徐私交甚篤。冰心把這兩句話作為自己為人做事和教育后代的座右銘:在物質(zhì)上應(yīng)常知足,但對知識和學(xué)問,應(yīng)常知不足;對得人心的事,要勇于為之,對那有違道義的事,就應(yīng)堅決不做。在義拍現(xiàn)場,我凝視著冰心墨跡,心想,她與巴老為文學(xué)館所做的一切不正是對這此話的最好詮釋嗎?
義拍正式拉開了序幕。巴老和冰心著作的拍賣號分別為九號和十二號,是全場矚目的牌號,也是這次競拍最為激烈的拍品,經(jīng)過三十二輪競拍,巴老的“激流三部曲”被讀者尤偉慶以四萬一千元競得。冰心的《關(guān)于女人和男人》(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一書以三千元起拍,經(jīng)過數(shù)十次競價,最終以八千八百元落槌,兩本著作以近兩萬元的價格被中興百貨商廈總經(jīng)理馮仁厚收入囊中。我把相機鏡頭對準馮仁厚時,他激動地說:“文壇祖母的‘愛融進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洋溢在她七百萬作品的字里行間。我喜歡!”市作協(xié)主席徐中玉代表組委會將紅絲帶捆扎的冰心著作授予馮仁厚時笑道:“有這么多企業(yè)及有識之士支持興建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這使我們看到了文學(xué)事業(yè)發(fā)展的光明前景?!?h3>二
1986年春,中國作協(xié)因籌劃建立作家文庫,資料室主任李昌榮來滬采購圖書。上海作協(xié)研究室(原為資料室)主任馮沛齡接待了她,為她訂購所需圖書提供了幫助。這期間,他得知李昌榮與冰心大姐熟稔,于是買了兩本《冰心文集》(第三卷),托她回京后請冰心簽名留念,李昌榮答應(yīng)了。過后,馮沛齡與我說,其中一本是他為我代買的,聽罷,我心存感激。
數(shù)月后,馮沛齡把冰心題簽好了的《冰心文集》(第三卷)交給我時,我心急火燎地把書翻到扉頁,見用毛筆赫然題著“正偉同志囑,簽字留念。冰心,一九八六。八。廿?!蔽揖镁玫赝沱悇沤〉哪E,興奮不已,再看目錄,是散文卷,正合我意。我曾讀過冰心的《寄小讀者》,但讓我傾倒的還數(shù)歌頌中日兩國人民友好情誼的《櫻花贊》。不久前,我在職學(xué)習(xí)時還對此美文進行過閱讀分析呢,所以,印象尤為深刻。這也是1983年我進作協(xié)工作后最早得到的,也是為數(shù)不多的簽名本之一了。除此之外就是巴老給我的《隨想錄》的《真話集》(1984.6)和香港直排版《病中集》(1984.12)簽名本了。當初,我是作為巴老出國送行時的工作人員,在虹橋機場與他只匆匆見了一面。沒想到,數(shù)月后幸運地得到了巴老送的兩本簽名書,從這細微之處足以體現(xiàn)出兩位前輩作家對讀者一絲不茍的關(guān)愛。
我后來在巴老身邊工作時間一長,他善待讀者的事見得也就多了。1994年秋,杭城桂子飄香時,巴老接受了杭州警衛(wèi)處陳福興處長的邀請,由女婿祝鴻生陪同來到新西湖十景之一的“滿隴桂雨”品茗賞桂。那天,“滿覺隴”游人如織,熙熙攘攘。我們一行在鬧中取靜的農(nóng)舍旁的一張小桌就坐。此時,巴老的輪椅剛推到茶桌前,茶還沒端上桌。突然,見一位戴眼鏡的小伙子手里拿著一本書直沖巴老而來。見此,我們忙上前阻攔,但他仍不甘心,正當左突右擋時,巴老說,讓他過來。一問才知,他是景點的工作人員,剛才在人流中認出了巴老,他的辦公室里正巧有本浙江文藝出版社年前出版的《巴金散文精編》,于是,趕忙拿來想請巴老在書上簽個名留作紀念。弄清了來由,巴老接過他的書和筆,在陳福興的幫助下簽了名。
當這位讀者捧著書連聲向巴老感謝時,巴老微笑著說:“你是讀者,我得謝你?!蔽也皇r機捕捉到了這感人的一幕,這幀珍貴的圖片保存至今。
誰也不會留意,冰心為我題簽的落款日期是1986年8月20日,過后,我才知道這是個不同尋常的紀念日。巴老自1978年起,歷經(jīng)整整八年,克服身患帕金森綜合征等病痛困擾,還要面對來自暗處的流言蜚語,甚至頂著人身攻擊的壓力。這天,是他為《隨想錄》中的最后一篇《懷念胡風(fēng)》畫上了圓滿句號的日子。
在這一百五十篇“隨想”寫作過程中,在精神上給巴老支持最大的莫過于冰心大姐了,當遭受無端指責(zé),心中感到苦悶時,巴老總會想到志同道合的冰心大姐,他曾幾番寫信向冰心傾訴,在1991年12月5日給冰心的信上說:“有人討厭我……愛說真話,其實,我討厭自己,正是因為我那些年假話講得太多?!氩坏竭€債的辦法,而感到苦惱!我痛苦,但是我并不悲觀?!?/p>
巴老每次拿到《隨想錄》新的版本時,首先送給冰心大姐,冰心每篇都讀,讀到動情處還認真地把它抄錄下來。在讀《病中集》時,她邊用筆記著、邊流著熱淚,冰心在《談巴金的〈隨想錄〉》中寫道:“……這眼淚是《病中集》‘真話催下來的,我也說句實話吧!”
1993年11月,華夏出版社委托浙江富陽印刷廠印制的《隨想錄》線裝本趕在巴老生日前出品,此書函套正面是冰心清秀、大氣的墨跡“巴金隨想錄,冰心題”,下方鈐有鮮紅的名章,使這部人見人愛的著作平添了一份優(yōu)雅別致的韻味。難怪巴老拿在手上不住地摩挲著宣紙書本。這是巴老的《隨想錄》第十種版本,也是唯一由別人題寫書名的版本。也許是睹物思情的緣故,我見巴老把書翻到扉頁,拿起筆復(fù)一函“冰心大姐……現(xiàn)在書印出來了,看見您的字仿佛見到您本人,我真高興,托人送一套給您,請您接受我的感謝,分享我的快樂?!痹诎屠贤杏讶?、作家袁鷹把書帶往北京前,我征得巴老同意后,隨即用相機攝下了這部見證兩位世紀老人友情之書。
1989年11月,冰心大姐為賀巴老八十五華誕時委托傳記作家李輝給巴老送來竹編瓷胎花瓶,并附函札一通,寫道:“這只花瓶代表向你祝壽,她將時刻站在你的座旁,你將從她所供養(yǎng)的四時不斷的繁花密葉中看到我的微笑!巴金老弟。冰心己巳深秋?!蔽覐倪@幅情真意切的墨跡上受
到啟發(fā):何不用我的相機把兩位文壇元老的交往連結(jié)在一起,這也不失為一件有意義的事啊。從我珍藏至今的幾幅圖片來看,在當時還沒普及電腦,更不談智能手機等現(xiàn)代通訊設(shè)備的年代里,只能用攝像或照片傳遞兩位老人彼此間的友情,如今看來,所收到的效果倒還挺不錯。1993年11月巴老生日前夕,冰心囑咐中國作協(xié)的張鍥和殿熙到上海后替她置辦一個用紅玫瑰組成“壽”字的花籃送給巴老。過后,她還告訴殿熙喜歡紅玫瑰的原由:“玫瑰不但有顏色還有刺,說明有風(fēng)骨,它與別的花不同,以刺聞名,一個人沒有刺,也就沒了風(fēng)骨。巴金是個有風(fēng)骨的人,他提倡講真話?!卑屠暇攀畾q生日這天,在客廳門口,豎起了用九十朵紅玫瑰拼成的“壽”字花環(huán),紅綢帶上寫著“巴金老弟九十大壽。冰心敬賀”,別具一格,吸人眼球。我端著相機等候機會。說來也巧,只見巴老送客返回經(jīng)過花環(huán),正準備進門時,我對他說:“巴老,您和冰心大姐合個影吧?!卑屠下牶罂戳丝椿ōh(huán),明白了我的意思,便拄著手杖站著和“冰心”合了個影,他不忘囑托在邊上的殿熙,照片要給冰心大姐看。傍晚,當祝壽的人們剛散盡,錢正英和董寅初代表全國政協(xié)送的“老壽星”瓷像和花籃還擺放在小茶幾上,沒來得及收拾安頓,電話鈴聲響起,小林一聽是姑姑冰心打來的,忙把無繩電話拿到巴老耳邊,見他臉露微笑,時而靜靜地聽著,時而又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上幾句,能看出,雖很疲倦但快樂著。我即按下快門,把這難得的美好瞬間記錄了下來。翌年,冰心又托殿熙送來了大花籃,我有意識地在巴老的輪椅旁放了把靠背椅,殿熙進門后順勢把花籃放在椅子上,這幅照片上的巴老滿面笑容,深情地側(cè)身望著紅玫瑰花籃,好似與冰心大姐相坐在一起敘事、聊天……
1994年末,冰心在病中得知巴老因患胸脊椎壓縮性骨折在醫(yī)院進行治療,萬分牽掛。此時她也正住院,苦于無法握筆寫信。于是,她讓業(yè)余喜愛攝影的外孫陳鋼專程來滬探望,陳鋼不負姥姥交辦的“任務(wù)”,帶上兩架高級相機來到醫(yī)院病室,我見他身穿攝影馬夾,為了拍出巴老最佳神態(tài),好讓姥姥看了放心,陳鋼長槍短炮從各個角度拍個不停,巴老見他忙得直冒汗,就讓外孫女端端代他簽一本剛出版的《家書——巴金、蕭珊書信集》贈送給他。拿到書后,陳鋼把書翻到扉頁興奮地俯身給巴老看并表示謝意,看到此情此景,我頓覺由冰心、巴老建立的友情無意間傳承至陳鋼與端端的一代了。
在病床上平躺三個月后,巴老能起身了,但冰心聞悉后還是不放心,次年4月23日,女兒吳青受冰心之托從北京來到上海華東醫(yī)院巴老的病房,她把兒子陳鋼為冰心拍攝的一疊近照拿給巴金舅舅看,并告訴母親病情有所好轉(zhuǎn)時,巴老臉露微笑,他讓我從柜子里取出剛出版的新作《再思錄》,并簽上名,托吳青帶給病中的冰心。這是巴老生前創(chuàng)作的最后一部著作。一月后,巴老提筆致信冰心,寫道:“冰心大姐:收到您的來信,高興極了。這是我熟悉的您的手跡,它說明您的身體漸漸地好起來了。我的病情也有好轉(zhuǎn),趕快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您,讓我們互相安慰吧,讓我們互相鼓勵吧?!毕矏傊椋S然紙上。
1993年4月,我同文學(xué)發(fā)展基金會的徐鈐去北京圖書館為“講真話——把心交給讀者”大型攝影圖片展的開幕式協(xié)助工作。臨行前,正在杭州養(yǎng)病的巴老拄著手杖,在護理員的攙扶下來到我倆面前說:“到北京后,替我去看望冰心、羅蓀和曹禺,向他們問好……”我們雖然點著頭答應(yīng)著,可是,心里卻在想:你自己病得不輕,還老關(guān)心著別人。
到北京后的當晚,我們在殿熙、陳喜儒的陪伴下來到冰心寓所。我們的運氣真還不錯,冰心昨天剛出院。一進門,見她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靜靜地收看著央視的《新聞聯(lián)播》,我看此時她的心境與身后墻上掛著的梁啟超手書對聯(lián)“胸中海獄夢中飛,世事滄桑心事定”是多么相吻合啊。當冰心從女婿陳恕口中得知我們是受巴老之托來探望時,冰心大姐的臉上立時露出笑容說:“告訴巴金,我死不了?!比缓蠹又卣Z氣又說了句:“我死不了!”接著說:“前段時期腎有問題,醫(yī)生說要觀察,才多住了些日子。”我知道她此時也很想知道巴老的近況,趕緊從包里取出巴老在她送的花籃前和幾幅在西湖邊與兒女的合影照,她邊翻看著照片,嘴里還不住地詢問著,問得很仔細。突然,見她抬頭望著我說:“照片還有嗎?”我答道:“這次就帶了這么多。”聽了,她嘟噥道:“就這么幾張?。俊蹦浅錆M童真的話語把大伙全逗樂了。
此時我才注意到冰心大姐的身體仍很虛弱,快到初夏了,頸脖仍系著一條雪白的網(wǎng)眼大披巾,身上蓋著羊毛毯,膝蓋上放著熱水袋,那只淘氣的貓咪始終依偎在她身旁。冰心見我們從包內(nèi)拿出她喜愛吃的杭州春筍,笑著說:“北京市場上沒有,我已多年沒吃到竹筍了,巴金送的筍明天就吃!”
臨別時,我取出一枚巴老在八十五華誕時的紀念封請冰心題個詞,她接過紀念封不失幽默地對我說:“你是有備而來的嘛?!碑斔吹郊o念封上的展標“巴金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六十年”是她自己的手跡時,笑著向坐在身旁的陳喜儒要過筆,在巴老“人活著不單單為了自己,我們寫作也不單單為了自己”的題詞下方緩慢地題下了她的經(jīng)典名句“有了愛便有了一切”。寫完后,她喘著粗氣抬頭問道:“是誰的筆?小心給我擼嘍?!痹捯魟偮?,滿屋歡笑。
那天晚上,冰心在與我們交談時沒有半點倦意,但我們不忍心再待下去影響她休息。當我們正收拾行李準備告辭時,老人坐在沙發(fā)上看著我們著急地說:“你們怎么把送來的東西又拿走了?”當陳恕告訴她,東西已放好了,冰心又露出了笑容,并雙手合掌,再次向我們表示謝意。
在這枚小小的紀念封上巴老和冰心大姐“相遇”,并非偶然,雖然彼此多年不曾相見,但他倆共有一顆送溫暖的愛心,在各種場合,利用各種機會,呼吁要重視教育,關(guān)心青少年的健康成長。所以,在向貧困失學(xué)兒童“伸援手”的活動中“不期而遇”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1994年11月,巴老和冰心不約而同參與在上海南京東路新華書店舉行的捐獻著作認購活動,所得書款,悉數(shù)捐給“希望工程”。他們又“相聚”在“首屆上海圖書節(jié)”上,在《走過半個世紀》(珍藏本)上簽名蓋章進行義拍,以三萬元成交,善款全部捐給幫助失學(xué)孩童的就學(xué)機構(gòu)。1997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在為巴金、冰心等五位老作家出版發(fā)行七十年文選時,加印了幾套羊皮封面的編號特裝本,蓋章后拍賣,用這筆善款在大別山貧困地區(qū)建起了一所 “希望小學(xué)”。
1994年春,在上海電視臺等七家新聞媒體發(fā)起的“希望在行動”的活動中還發(fā)生了尋找“冰心”的趣事呢。上海電視臺的幾位編導(dǎo)在北京中國青少年發(fā)展基金會(即“希望工程”)的電腦中看到了近年冰心為“希望工程”捐款三萬余元的記錄,他們心想,能不能讓這位有愛心的“捐款大戶”為本次活動也捐些,這樣能起到引領(lǐng)作用,感到只要她和巴老“出場”那才有號召力。于是,他們來到冰心家。一進門,滿屋所見的全是書,陳設(shè)的是不配套的舊家具,看得出生活過得很儉樸。冰心向他們坦言,在捐款中有筆一萬元是來自1993年3月亞洲華文作家文藝基金會頒給她的“菲華莊子獎”的獎金。他們想像中的“富?!?,與耳聞目睹的現(xiàn)實大相徑庭。經(jīng)商量他們改變了主意,欲買一套《冰心文集》請冰心題簽后進行義拍。冰心聽了,表示贊同,女婿陳恕知道后面露難色說:“家里這套《冰心文集》早已有主了,說好捐給北京文史館的?!?/p>
經(jīng)幾番周折,過后才知,這套《冰心文集》是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于是,在上海文化界展開了“尋找冰心”的追蹤“搜索”。首先,找到了這套書的責(zé)任編輯、詩人宮璽,他聽后,感到此等善事該做,回家翻找,無功而返。繼而大家把目光轉(zhuǎn)向上海圖書館,書有兩套,但進庫藏書只進不出,“規(guī)矩不能破”。后又找到作協(xié)大院里的編輯部及資料庫尋找,均無果。我得悉后,曾想過,自己雖有《冰心文集》,但只是其中的一冊,而且扉頁冰心已給我簽了名,明知不合他們之意,我也就不吭氣了。
正當山窮水盡疑無路時,上海文藝出版社資深編輯、巴老的胞弟李濟生自曝家底,說他藏有一套,并愿意捐獻,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侗奈募窂睦顫募抑心玫绞趾?,立馬用紅綢帶縛好由專人送往北京,冰心題詞簽名后又帶回上海,這套費盡周折尋覓而來的《冰心文集》成為“滬上第一拍”的第1號拍品。1995年1月22日,《冰心文集》同巴老的《隨想錄》及社會各界名流、精英捐獻的十三件拍品,共拍得二百七十四萬余元,全部捐給了“希望工程”。
巴老晚年眼患白內(nèi)障看書困難,一次,我讀他聽,巴老聽得很專注。從此,給巴老念書讀報成了我每天的“功課”,先后給巴老讀過劉白羽的《心靈的歷程》(三卷本)、夏衍的《風(fēng)雨故人情》、《秋雨散文》(余秋雨著)、《家書——巴金、蕭珊書信集》、《永遠的愛心——冰心》(王炳根著)、蕭乾的散文集《雨夕》、《陳寅恪最后的二十年》、赫爾岑的《往事與隨想錄》(中文版)及《反右派始末》(葉永烈著)等?;赝嵌坞y忘歲月,可以這么說,從表象看,我在為巴老讀書,實質(zhì)上巴老同小林也給我提供了與這么多文學(xué)大家及作品“相遇”的機會,俗話說“近朱者赤”,讀書滋養(yǎng)著我的心靈,提高了我的文化涵養(yǎng),同時也養(yǎng)成了我喜愛閱讀的好習(xí)慣,讓我受益匪淺。
1995年5月1日,我把《家書——巴老、蕭珊書信》一書剛讀完,小林拿來一本書說:“這本可讀給爸爸聽聽?!蔽医舆^一看是寫冰心的,可能是讀《家書》時留下的印象還未消褪,使我馬上聯(lián)想到書中的巴金夫人蕭珊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幾次寫信向冰心約稿的往事……
1950年代末,蕭珊到《上海文學(xué)》編輯部當了一名不取報酬的“編外編輯”。為約到好稿,她利用丈夫出差機會,托巴金向茅盾、冰心、沙汀、劉白羽、周而復(fù)、艾蕪等友人約稿,冰心成了約稿的重點作家。冰心為不受蕭珊的“威脅”和“嘲諷”,為“還債”,她接連給蕭珊寫了四封信,在信中說道:“……我都可以想像你那‘活躍勁!我并沒有忘記你,而且常常想起我的‘債,……你看到我給什么地方寫了什么東西沒有?你又拉扯什么‘不平衡基礎(chǔ)友誼等等,我以大姐的身份,說你一句‘欠打!我知道都是你的所謂‘一個人挑撥的,他也‘欠打!……假如小文章也可以勉強交稿的話,我也想寫一點給你……”字里行間顯露出冰心幽默豁達之性格。冰心說到做到,不久,她隨信給蕭珊寄來了膾炙人口的名篇《一只木屐》,經(jīng)蕭珊編輯后,在《上海文學(xué)》(1962年第七期)上首發(fā)。此中蘊含了冰心對眼中這位熱情、撒嬌、調(diào)皮的大姑娘工作上的支持,同時,也凝結(jié)著她同巴金一家的深情厚意。
當晚,在病房的床燈下,我開始給巴老讀《永遠的愛——冰心》,巴老在病床上聽得很仔細,只有巴老和我知道每晚念上一段的指代是“細水長流”。當我讀到《冬季有雨》章節(jié)中年已七旬的冰心在寒冬臘月里與“黑作家”、“黑編輯”們頂著凜冽的寒風(fēng),坐上京廣線列車,被送到湖北咸寧的中國作協(xié)“五七”干校勞動。一次,她在菜地的田埂上與臧克家閑聊時,說起解放初放棄日本優(yōu)厚生活回到祖國非但不后悔,而且她的內(nèi)心深處還真誠希望祖國強大。巴老聽后動情地說:“冰心不容易。”
當我讀到“文革”結(jié)束,冰心迎來了春天,她豪邁地寫下了“生命從八十開始”,讀書時從不插話的巴老聽到后,突然向我提出:“讀得慢一點?!蔽抑来藭r巴老正在創(chuàng)作《隨想錄》中,這時期,他與冰心的交往明顯頻繁了起來。巴老把冰心比作是自己心中的一盞明燈,照亮著他前面的路。他看到已八十高齡的大姐,不僅創(chuàng)作散文、回憶錄、小說,還寫評論文章,從《空巢》到《無仕則如何》,又從《我感謝》到《我請求》,無不針砭時弊,既深刻又尖銳。當他讀到《萬般皆上品……》發(fā)表后,深有感觸地在信里告訴冰心:“……前些時候讀了您一篇短文《唯有讀書低》,感到很痛快。您的筆還是那么鋒利,您還在關(guān)心著國家、民族的前途,您一定會健康長壽!”可是,這篇一針見血抨擊“腦體倒掛”社會現(xiàn)象的短文章刺傷了某些戴“有色眼鏡”的人,觸犯了他們的“禁區(qū)”,小說差一點從印版上撤下來,這也是冰心在六十多年創(chuàng)作生涯中所遇的第一次“挫折”。冰心把這不公的遭遇寫信告訴了巴金:“……《萬般皆上品……》得了許多‘強烈的反響,但是原稿曾被撤下,后來被刪改了許多才登出……”冰心并未因此退縮。不久,她又創(chuàng)作了小說《落價》。冰心連續(xù)發(fā)表的作品,在全國的教育界和社會上引起許多有識之士的強烈共鳴,同時,也贏得讀者的尊敬。
能有作品讀給巴老聽,當然是件求之不得值得慶幸的事,《永遠的愛心——冰心》的作者、冰心研究專家王炳根欣聞后,即給我來函一通,說道:“……知巴老病中仍是那樣惦念他的冰心大姐,其情其景十分感人。我常想,巴老與冰心先生兩位文壇泰斗之間的友誼,可喻為人類希望的象征,《我在永遠的愛心》中,也寄寓這一思考……”
2002年初,《文藝報》以通欄的篇幅刊發(fā)了筆者拙文《走進文壇泰斗——巴金》,此文以紀實文學(xué)的形式并配上數(shù)十幅圖片詳細敘述了病中的巴老不僅在為出版兩個“全集”(即《巴金全集》(二十六卷)、《巴金譯文全集》(十卷))及創(chuàng)作《再思錄》而忙碌,晚年他還不時地關(guān)心著中國作協(xié)和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的工作和建設(shè),竭力為文學(xué)事業(yè)的發(fā)展“搖旗吶喊”,還抓緊做著自己“計劃”中的事,不停地向有關(guān)部門捐獻藏書和把稿酬捐向災(zāi)區(qū)及需要幫助的弱勢群體……
也許是“冰心獎”的評委們對巴老“奉獻精神”表示欽佩?又或許是被巴老與冰心堅如磐石的友情所感動?讓我的拙文得了個“冰心攝影文學(xué)獎”。原本在巴老和冰心等老作家倡建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授獎本是件很有意義的事,喜氣洋洋的場面,連時任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主席的邵華將軍都滿臉笑容上臺領(lǐng)獎,但當我從頒獎嘉賓陳恕手中接過證書,見上面鈐著的是冰心簽名章時,心頭頓覺五味雜陳,說什么也高興不起來了,我心中是多么希望能見到她老人家的親筆簽名啊,哪怕是一次!但事與愿違,“文壇祖母”在兩年前離開了我們。此時,她的“小老弟”巴金病情十分危重,牽動著讀者的心……
而今,斯人都已離去,但在我的書櫥里,排列齊整的巴金和冰心簽名書前,我再次有意識地并列擺放著由上海造幣廠工藝美術(shù)大師羅永輝創(chuàng)意設(shè)計的冰心、巴金和蕭珊兩枚紀念大銅章,他們似在聊天,看那神態(tài),他們有說不完的心里話,加上有蕭珊的“活躍”勁,氣氛也一定會變得更為熱烈。形神兼?zhèn)涞拇筱~章人像身后,以玫瑰和大海作背景,意喻友情、親情交織,情深似海,永不分離。
心香一瓣,以此小文紀念巴老誕辰一百一十五周年,冰心逝世二十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