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采夫
村里老人說,我們的村子起源于隋朝,曾有過三十六座廟,其中最大的是娘娘廟。我五六歲時還看到過四大天王的塑像,成了村里中學的大門。那是我見過豫北村莊里一座最老的物件。
少年時去縣城,縣城被稱為老城,老城里,有一座石碑是明朝傳下來的。一座四牌樓可能建于清朝,另外排得上號的,就是一座西洋人建的天主教堂。之前為寫書,查閱老城的縣志,一張圖繪著明清時期的老城,城墻、衙門、官道、十字街、城隍廟、文廟、官學,現(xiàn)在已杳無蹤跡。
家鄉(xiāng)地處中原,一兩千年前出過很多人物,成了豪杰們的逐鹿之地。讀過一些中原歷史書后,我就好奇當年的中原人都去哪兒了,以及我這個高鼻深目的“碧眼兒”是從哪里來的。
后來知道,中原人往南走了,史稱衣冠南渡。把文化也連根拔走了。
某年三月,我到福建安溪,參加黃永玉先生的《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八年(上)》的首發(fā)式。第一次去安溪,卻有種回了家的感覺。
活動辦在安溪文廟里,經(jīng)典的閩南建筑,門廊繁復精巧,屋檐清秀華麗,與北方的厚重樸拙風格迥異。參照黃永玉書中記載,缺失了許多古物,但這座文廟本身,在細雨和高樓中淵渟岳峙的樣子,已讓我羨慕不已。有一座文廟,這座城市的文脈就沒有斷。
晚上去聽了南音,在謝氏家族祠堂里。演奏者端坐臺上,都是普通的鄉(xiāng)里閑人。來訪者臺下就坐,族中長輩分坐兩廂。幾件簡單樂器,簡單質(zhì)樸曲調(diào),我一個字也聽不懂,卻又仿佛心領(lǐng)神會。
從小在村里聽河南墜子和豫劇,瞎子藝人用破鑼嗓子吼著“我本是老天爺他干爹”,戲詞粗礪不堪,唱得狼煙動地,這是我喜歡的北方味兒。而家廟里咿咿呀呀的南音,一種文縐縐的古意撲面而來,叩擊著我感官深處某個地方,突然間悟到什么,觸動一下卻又陷入迷思?;煸谀戏饺饲羼趁嫒葜g,北方人豎起耳朵,如傾聽遠古同類的呼喚。
十來歲的頑童黃永玉,就是在安溪古城的文廟里度過了三年時光。
這個湘西少年,在蠻族兵臨城下的中國,先一路向東,再輾轉(zhuǎn)南下,破衣爛衫,走遍南方中國,這不是一般的際遇。而在動蕩行路之中,又在最中國味兒的文廟里,接受西式教育,這際遇更是大不尋常。
黃永玉的表叔是沈從文,這兩位都天賦異稟。沈從文只接受過小學教育,在艱難時世中生活,竟然就有了《邊城》《長河》那樣的文字。黃永玉接受的教育同樣星星點點,也是無師自通的人物,但細讀《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八年(上)》,又會發(fā)現(xiàn),黃永玉接受的集美教育,還有教他的那些老師,比不少現(xiàn)在的孩子更好。
這是安溪的黃永玉一大奇特之處。異族入侵,北人南走,躲進山腳水邊,讀書認字,播下文化種子,這場景不就是近代中國的衣冠南渡么?“篳路藍縷,以啟山林。撫有蠻夷,以屬華夏。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边@句話是左丘明在《左傳》里記載古代楚人的,黃永玉可不就是楚人?
閩南客家人多,兩百年前的徐旭在《豐湖雜記》中說:“今日之客人,其先乃宋之中原衣冠舊族,忠義之后也?!睔v史上,中原人大規(guī)模向南遷徙有多次。公元311年,匈奴攻破洛陽。晉元帝率領(lǐng)中原漢族臣民從洛陽南渡,這是中原漢人第一次大規(guī)模南遷。后來唐末五代,北宋滅國,明末清初,一波又一波戰(zhàn)亂,使中原的遷徙持續(xù)了上千年。
我不是歷史研究者,以我有限的學問,無法準確研判出安溪人的遷徙路線圖,但從諸多資料可知,安溪人來自中原各地,是可以確定的。晉人南下,沿江而居,是謂晉江,安溪是晉江的發(fā)源地。
安溪這一塊飄滿茶香的安靜地方,保留了古代中國的文化遺跡,盡管只是吉光片羽。八十年前,楚國少年黃永玉,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到這東南一隅,在當?shù)匚臍庵醒?,捧起書本誦讀,把晉水當成了自己的無愁河。他在河邊打了個旋,留下了一輩子的美好記憶。
而今,我一個不知來歷的中原人,南飛到安溪,去尋找古人南渡的蹤跡,聽古中原音樂南音。自注重文化禮教的閩南人身上,依稀看到了中原先輩的余韻。從這個角度,我能夠理解黃永玉對安溪的念念不忘。
編輯 肖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