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稱
巴黎圣母院失火那天,我前往香格里拉市小中甸鎮(zhèn)參訪肯公家族茶馬古道博物館,這是迪慶藏族自治州首家私營鄉(xiāng)村博物館,由僧商江楚春評和弟弟拉茸達清一手籌建。
肯公即是村名,也是江楚春評的家族名稱。
順著214線,從香格里拉市區(qū)驅車南行40多里,往左翻過一面山丘后,肯公村就坐落在四面環(huán)山的盆地里。
時至孟夏,迪慶高原才剛春意萌發(fā),村落四周的山野,正顯出一片淺顯的綠意。村民們開上拖拉機,正在田地里播種土豆。作為高寒山區(qū),肯公村的主要農作物是青稞、蔓菁、洋芋等。
茶馬古道鄉(xiāng)村博物館,由肯公家的老房子改建而成,位于村子西面的神山下,除了門口的招牌和騾馬雕像、墻上用石膏繪制的茶馬古道路線圖之外,其余的看上去與當地民居別無二樣,與村落的整體格局并存不悖。
博物館門口和院子里,放置著金屬打制的騾馬和趕馬人,馬的裝飾和趕馬人的行頭,都是江楚春評研究了解以前的馬幫后定制的,這些雕像是參觀的序曲,令人一下提起對茶馬古道歷史的濃厚興趣,更讓人想起茶馬古道歷史中,最后一批在村落間短途往來的馬幫。騾馬和趕馬人的雕像做工精細,神態(tài)逼真,像一支喧然行進的馬幫,被時間封凍于此。
一樓的展廳門口,掛置著形式各樣的貨運鞍具和一批古色鮮明的箱子。古雅的意趣和色調,營造出一個令人迷蒙的奇妙氛圍,似乎有一群騾馬正在馬廄里飽食飼草,如果明早風和日麗,將被趕上古道,完成另一段山高水遠的路途。
江楚春評的父親魯榮隊主,一身趕馬人的裝束,熱情地站在門口,為人介紹這些東西的用途和制作方式。他是村里最后一個趕馬人,對館內的多數藏品非常熟悉,是茶馬古道博物館的金牌解說員。老爺爺站在藏品前介紹時,總會講到自己的馬幫經歷,毫無疲態(tài),像那些總是在遲暮之年復述自己青春時代的老年人一樣,他通過解說,仍舊走在風雪不定的古道上,像從前一樣意氣風發(fā)。
一樓展出的藏品,主要是和茶馬古道有關的東西,有形式各樣的馬具和馬幫的日常用具,也有很多宗教文化方面的老物件,有些東西已成孤品,像以前土司用的全套鑲金馬具。二樓有兩間房,一間是藏族傳統(tǒng)的經堂,另一間里展出紡織、服飾,以及體現香格里拉火塘文化的藏品,展放形式也與常見的博物館不同,是按照當地傳統(tǒng)的室內擺置形式,可以形象、直觀地感受當地的民俗文化。樓道盡頭,是銅制的聰苯塑像,出家人的裝束,面目剛柔兼具,盡顯威嚴與堅毅;樓道兩邊,隨處擺放著一些和農牧文化有關的藏品。
“倉庫里還堆放著很多藏品,現在沒空間擺放了?!崩走_清對我說。“籌建這個博物館,我們花了近十年的時間。多半是我哥哥在費心。”
我在茶馬古道博物館呆了一天,重復欣賞展櫥里古色古香的東西。有些東西讓我想到自己的童年時代。比如皮包竹箱,小時候我爺爺就有一個,每次進山游牧時,他會把很多必備品裝在里面,整個夏天,帶著這個箱子在高山牧場間輾轉。十年前,家里整修新房時,發(fā)現這個箱子已近露底,被我和哥哥丟到家前的山溝里,現在想必已經腐朽成土了。相比以前,家里現在已經很富足了,但很少有東西可以讓我追念逝去的父輩和歲月。
由江楚春評倡建的茶馬古道博物館,收容著在這匆急的時代里,不斷被人遺棄的記憶線索。他倡建這個博物館,可能也有著特別的緣由吧。
江楚春評五十歲了,身材高大,面清目秀,總是帶著笑意,透著一股修行人特有的令人舒適的魅力。傍晚時,他從村里念經回來,和家人坐在火塘邊,閑聊間隙,不停地捻著佛珠念經。作為在迪慶聲名顯赫的商人,他的電話總是響個沒完,多半是找他洽談商業(yè)方面的合作。
“您找我弟弟去談吧。我已經不再打理這些事情了?!泵看嗡歼@樣回復別人,一面給弟弟交代具體事宜。
江楚春評用去半生,打下現今的商業(yè)版圖后,就把手頭的所有產業(yè)交給弟弟打理。自己專心修習,并參與寺院或者村里的宗教活動,全心扮演自己最初的角色——僧人。
2015年博物館竣工后,江楚春評逐漸退出商業(yè)事務,很多事情移交到同樣具有經商天賦的弟弟手里。他說自己的理想已經實現了,出家后投身商界,最大的原因是為了建成一個頗具規(guī)模的私人博物館,以此紀念和展示茶馬古道的輝煌歷史,以及先輩留下的商業(yè)遺產,他認為先輩在茶馬古道上的經商歷史,才是家族最珍貴的財富。
受父輩的影響,江楚春評對茶馬古道的歷史,有著極大的熱忱。他藉由先輩在茶馬古道上的光輝事跡,幫助自己度過困苦的童年時代。他出生于1969年,童年時恰逢特殊時代,先輩攢下的家產悉數被人瓜分,家族也成為頭號批斗對象,落得食不果腹、居無定所。十多歲時,因為迫于家庭的生活壓力,江楚春評開始上山放牧、下地做活,像個大人一樣度過自己的童年歲月。那時候,父親經常會講述先輩在茶馬古道上的事跡,他才知道自己家里大商名賈輩出,家族歷史成為他最大的支撐和信念,他開始立志繼承家族的經商傳統(tǒng)。
江楚春評的整個童年都是在自己的村莊里度過,到了十七歲時,才第一次被父親帶去中甸縣城,看見城里見所未見的新奇事物后,應允了父親要他出家為僧的要求,他說當時自己并不愿意出家。
“為什么不愿意出家呢?”我問道。
“因為當時認為出家和自己的經商夢會沖突,覺得出家了就不方便經商?!彼f。
但多年下來,江楚春評不僅成為一名成功的商人,在村民眼里,更是一位造詣深厚、慈悲為懷的出家人。近年來,他先后資助過十多名當地貧困家庭的大學生,并積極參與公益事業(yè),贏得當地人民的敬重。社會上沒人稱他為老板,人們都叫他“肯公英澤”,“英澤”是他在十九歲時擔任的僧職,一直被人沿用至今。他做到了一名成功的僧商,再次實現了商僧不悖的家族傳奇。
在香格里拉,肯公家族以商聞名,尤其以僧商聞名。
肯公家族起家于聰苯拉茸楚稱(以下簡稱聰苯)時代,聰苯也是一名僧商。那時正值茶馬古道輝煌時期,古道上有成百上千的騾馬匆忙來往。只要兼具膽識和毅力,很多人有機會在那條充滿艱險的商道中發(fā)家致富、出人頭地。
聰苯十三歲時出家到寺里。他十歲時,全村被盜匪掠劫,家里只剩幾匹牲口。年幼的他肩負起養(yǎng)家重擔,先是帶著弟弟進山采藥后拿到麗江等地出售,同時往返于麗香兩地,做一些小本買賣。等攢夠本錢后,一舉買下四十匹騾子,開始踏上茶馬古道,成為一名真正的聰苯(馬鍋頭),他的騾馬最多時達七十多匹。在香格里拉境內,當時有很多人跑馬幫做馬鍋頭,但大多只跑產茶地到拉薩的常規(guī)路線,只有肯公聰苯的路線直抵南亞,成為本地第一個跨境運輸的馬鍋頭。
肯公聰苯畢生恪守清規(guī),在寺里擔任過“腳啥丟哇”、“西蘇聰苯”等僧職,負責扎倉的創(chuàng)收任務。在跑馬幫的過程中,濟貧救弱、廣施財物,聲名遍及古道全線。那時,茶馬古道上隨處可見前往拉薩游學的窮苦僧尼,聰苯一路上都會接濟他們。有時候,沿途村落發(fā)生地質災害,無力修復垮塌的橋梁和道路,聰苯會利用自己的威望,在同道商人中組織募捐,幫助沿途村落完成修復。好善樂施的肯公聰苯,也被人們廣為傳頌。在村里,有人甚至把他與藏族民間傳說中的聰苯諾布桑牧相比擬。
遺憾的是,肯公聰苯沒能在自己老家安息,1981年11月客逝印度,享年七十二歲。
“如果他老去后回到故鄉(xiāng),我相信他也會想要建立一個關于茶馬古道的博物館?!苯涸u說。他堅持認為建立一個和茶馬古道有關的博物館,是為了完成先輩肯公聰苯的遺志?;仡欁约旱倪^去,江楚春評認為自己的一切所為都受到了聰苯的精神鼓舞。
1990年,江楚春評和另外十八個僧人,被帶去云南省博物館參觀,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到博物館這個概念,他發(fā)現除了口碑和文字,歷史還可以被這樣記錄和展示。
“也就是說,在這之前,您沒想過要建立一個博物館?”
“有想過,但沒那么清晰。我在寺院時,我的師父們也會跟我講述關于肯公聰苯的事跡,我才知道肯公聰苯原來這么有名。我當時就在想,如果自己有能力了,一定要把自己先祖的歷史讓更多人知道?!苯涸u說自己的初衷,剛開始沒有那么宏大。
從省里回來后,他就立志建立一個和茶馬古道有關的博物館。但建立一個博物館,從收集展品到建設場館,對當時的他來說都是遙不可及的。為了實現這個愿望,他開始嘗試經商,第一次做的是綿羊皮和氆氌生意,那時已經有了國道214線,他經常搭乘貨車,坐在貨廂里往返于拉薩和中甸等地。前后還嘗試做過很多小本生意,有了一定積蓄后,他做的生意也越來越大,涉及眾多商業(yè)領域,建成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商業(yè)帝國。他的成長和從商經歷,與先輩肯公聰苯有很多相似性。
“如果現在是馬幫時代,您認為自己在做什么呢?”我問他。
“按照現在的條件,我肯定會是一個聰苯?!苯涸u收起手里的佛珠,笑著跟我說。
建立博物館的想法已經有條件實現了。千禧年過后,江楚春評開始讓弟弟參與商務,自己驅車到甘孜、芒康、拉薩、玉樹、西寧等藏區(qū)各地,收集和茶馬古道有關的古物,開始籌建自己的博物館。有時候他和古玩商做交易,有時候需要到鄉(xiāng)間農戶去收購。他已經記不清自己為了收集古物,究竟去過幾次了。有時為了同一件古物,甚至跑過兩三趟。
剛開始時,他家人極力反對,認為古物來歷不明,會帶來不好的東西。他請家人卸運藏品時,家人會戴上口罩和手套,不是怕損毀古物,是怕被古物玷染,這情形讓他哭笑不得。他一面為了建立博物館費盡心思,一面要和家人解釋這些東西的意義,讓家人理解到自己的想法。到現在,家里人終于理解他的想法了。
“剛開始我們不知道舅舅要干嗎。對茶馬古道的歷史也不感興趣。但這兩年,在舅舅的影響下,我自己也開始對那段歷史感興趣了?!苯涸u的侄女卓瑪拉初在當地媒體工作,現在,她只要有空,都會約請媒體朋友前往采訪,希望自家博物館能被更多人看到。
2015年博物館竣工后,命名為云南肯公家族茶馬古道博物館,江楚春評先到省里邀請博物館專家為自己設計展館,但發(fā)現專家們的設計費用非常高昂,加上設計理念和自己的想法大相徑庭,最后決定親自設計。場館是小中甸的傳統(tǒng)藏族民居,展櫥都用木頭設計成馬廄的樣式,但也有一些細節(jié)沒有設計周到。每次出外旅行時,他都會去當地博物館參觀學習,回來后不斷改善細節(jié)。比如剛開始時展櫥里用了強光燈,后來了解到強光燈會損害到古物,就改裝為有利于古物收藏的標準燈具。
千禧年過后,不管是國家政策還是整體經濟環(huán)境,對鄉(xiāng)村發(fā)展皆有助益。鄉(xiāng)村在這種發(fā)展機遇中,經歷了多重蛻變。同時,收存關于鄉(xiāng)村傳統(tǒng)文化的實物資料顯得十分急切。錯過數日,就有可能失去很多東西。
加上移民搬遷工作的深入開展,翻修或重建房屋成為迪慶鄉(xiāng)村的熱潮,特別是在藏族村落里,翻修房子除了解決實際需求,還摻雜著很多不便明示的意味。很多古物在這種繁亂的過程中遺失了。很多村落,正成為與歷史完全割裂的“新村”,除了個人記憶,沒有多少實物能夠佐證已經過去的生存歷史。在這種形勢下,江楚春評有了更大的緊迫感,他的收藏范圍和建館思路也不再局限于自己的家族歷史。他像是拾荒者,在繁亂的村莊里尋找即將失毀的東西,他的收藏范圍,也不再局限于馬幫文化,延伸到農耕、游牧、生活、服飾、宗教等領域。
“我們村里以前也是這樣,有很多不利古物收存的說法。但后來知道我要籌建一個博物館,村里的親朋,有些還把自家的老家具送到博物館里。”江楚春評說。
幾年前,鑒于這種厭舊貪新的民眾心態(tài),很多商販走村串鄉(xiāng),收買各類古物,散落在民間的多數古物已經被販賣到古玩交易市場,到現在,在鄉(xiāng)村生活中,已經很少能看到老東西了。村民的收藏意識普遍淡薄,除了那些貴金屬材料的古董,其余的要么廉價出售,要么付之一炬,替而代之的,盡是一些毫無來頭的新型用具。
江楚春評除了現金收購,還帶去很多新型家電,到村莊里和老家具交換,他的博物館里,除了鑲金包銀的貴重藏品,還能見到很多古朽的木桶、木瓢、磨具、糌粑盒等。
2010年,某個外地商販來到某村收買古董,那時正值年末,供電站的人下去村里收繳全年電費。鄧珠家因為家中缺乏勞力,拿不出三百塊的電費,最后以兩百塊的價格,把一個牛骨和黃銅打造的秤具,外加一個竹子和牛皮編縫的箱子出賣給商販,這是鄧珠家僅剩的古物,多年來,迫于經濟壓力,鄧珠家陸續(xù)出售古物用來救急。實施移民搬遷后,家家購置了新的家具,老神龕和木桌、糌粑盒、木鞍、皮墊等老家具,在西式格局的新房里,找不到合適的擺設位置,很多人家要么把老家具棄置在田野里任其雨淋日曬,要么把老家具砍劃后當柴燒了。如今在村里,多半人家的神龕和水龕上,只見亮锃锃的不銹鋼家具,失盡厚重。
在民間,還有一些不利古物收藏的習俗。人們身染重病或者家道不順時,會認為是家里收藏的古物招致的,要盡快處理這些古物以求好轉。有些把古物放到寺院里,有些卻把古物棄置于江河。有一年,某家翻建房屋時,在墻基發(fā)現一個腐爛的木箱,其中存有一扎手抄經文和一些舊時關于調整稅糧、官職任免的手寫文書,主人發(fā)現后十分驚恐,怕因此招來災禍,急忙把東西堆到一處后,澆上汽油燒毀了。
很多村子里,家里有老人過世后,人們會把逝者用過的東西,或與逝者有關的東西全部放到山洞,集中焚燒,以求逝者安息。
類似這樣的事情,使得古物在民間難以有效收存。江楚春評說,他收來的東西只是冰山一角。雖然現在博物館的藏品多達三千件,但他還在繼續(xù)收藏。如果現有展館難以展放所有藏品,他會考慮擴建博物館。
博物館并不盈利,江楚春評都是用其他產業(yè)養(yǎng)著博物館。近年來,很多古玩商會找到江楚春評,出高價要他轉賣一些藏品,都被他拒絕了,他說自己不是以一個古玩商的身份收買這些東西,收來的任何東西都不會轉手出賣。
“如果出價非常高,您會不會考慮出手其中一兩件呢?”我問道。
“不會的,除非家里落得衣食不足了,不然一件都不會轉手出賣。我經常跟家人說,我在世時,不能出賣任何一件藏品?!苯涸u語氣堅定。
去年,政府相關人員下來和他洽談過,提議把場館搬到城里,以豐富香格里拉的旅游內容,甚至提議被收編為國有,這不僅能減輕博物館管理成本,還能從中得益。但江楚春評沒有應許。他說博物館必須得在香格里拉市小中甸鎮(zhèn)肯公村里,這里曾經是茶馬古道的必經路段,也是肯公聰苯出生的地方,只有保持博物館的在地狀態(tài),才能守住它的意義。
“但肯公村離市里有點遠了,您不會擔心沒人前來參觀嗎?”
“不會的,這本來不需要很多人來看的。但真正對茶馬古道和藏族鄉(xiāng)村傳統(tǒng)生活感興趣的,自然會前來參觀的。今年來一年約有千余人次的參觀者,這已經很好了?!苯涸u說。
現在,江楚春評的父親魯榮隊主充當著博物館的解說員,前來參觀的人聽完他的講解后說:“博物館里最珍貴的藏品就是老爺爺啦?!?魯榮隊主是香格里拉小中甸鎮(zhèn)僅剩的馬幫人,已經八十歲了,但記憶力驚人,能詳盡描述自己十歲左右的事情。聊其他話題時,他總是心不在焉,只有聊到和茶馬古道有關的事情時,他才目光炯炯,滔滔不絕,只要你有時間,他可以為你講上一天,館內的每一件藏品,從制作方式到用途,再結合自己的馬幫經歷,老爺爺的講述像是一個長篇紀錄片。
魯榮隊主十二歲時上門到聰苯家里,十三歲時跟上父親前往思茅產茶地。
“當時主要是對茶樹很好奇,很想看看茶樹長什么樣子,但到思茅后,父親把我留在旅館里,沒有帶我去看茶樹。我只記得自己被父親帶到一個茶葉加工廠。當時哪有什么機器,都是人工壓制的。在一個房子里,磚茶堆積如山,到處都有人在壓制茶葉、封裝茶葉,看著特別忙。來自甘孜、芒康和迪慶的馬幫們,正在亂哄哄地備著貨物。”魯榮隊主說。
十三歲時魯榮隊主作為趕馬人隨同聰苯到過拉薩。他說上去時走了七十天,下來時用了四十多天,那次的經歷,讓他第一次知道馬幫的艱辛,他說一路上不僅道途艱險,還得提防四面蟄伏的盜匪。有時候,會出現騾馬猝死或被豺狼殺害的情況,只能在沿途村落中雇用牦牛替運貨物,如果遇上“邪雨惡風”,更是難上加難。特別是趕馬人,每天起早貪黑,馬幫的大部分活都要攬下,特別辛苦。
十四歲時魯榮隊主作為馬鍋頭,帶領馬幫獨立去過一趟拉薩。
“一支馬幫一年只能跑一次。一月前后,香格里拉水草貧乏時,馬幫們會把騾馬趕到大理等地,在老相識的田地里放養(yǎng)著。三月過后,又趕回香格里拉放養(yǎng)。等到騾馬都養(yǎng)得膘肥了,馬幫們于五月一日正式出發(fā),開始走上茶馬古道?!濒敇s隊主能把一路經歷講得毫無疏漏,他能掰著指頭數出一路上需要經過的大山、趟過的河流、走過的橋梁等,像是在講述關于昨日的故事。
博物館建成后,老爺爺更是精神抖擻,經常坐到前來采訪的媒體前面,滔滔不絕地講述著自己的故事,有時候,電視臺記者提出一個問題,老爺爺就一直講下去,毫無打住的意思。內存有限的記者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打斷了老爺爺的話,請他繼續(xù)下一個話題。
“您每天為人講解這些東西。聽說還負責管理博物館,會感覺累嗎?”我問。
“兩個兒子建成博物館,是我最高興的事啦,我每天可以看著這些東西,回憶自己的青年時代。老人有事情可做,而且不是什么粗重活,不會累。”老爺爺說。
近年來,除了慕名前往的游客和媒體朋友,來博物館參觀的都是迪慶本地人。每年四月左右,很多村子的人,會結伴到小中甸泡溫泉,一住就是六七天,被稱作“鄧桂(七日溫泉游)”。年長的人都會來博物館參觀,有很多次,有些老人看到館內的藏品后,不禁失聲慟哭,說自己想起了自己的父輩,也想起了過去的生活。在翻天覆地的農村里,現今很少有地方可以集中觀瞻這些老東西了。隨著時間的推移,肯公茶馬古道博物館正顯出自己的特殊意義,也開始發(fā)揮著博物館的眾多實際功能。
云南茶馬古道運輸有限責任公司,是江楚春評遵照父輩的事跡,于2000年創(chuàng)立的?,F在由弟弟一手打理,該公司像是現代的馬幫集團。
“這是我最得意的一個公司。算是傳承了先祖的馬幫精神。形式上也和茶馬古道很像的?!?/p>
江楚春評不管從哪個方面考量,都有資格被稱作新時代的肯公聰苯。家族的經商歷史和精神遺產,不僅是肯公家族的財富,更是本地鄉(xiāng)村可以共同借鑒和學習的遺產。在此意義上,茶馬古道博物館,承載的當然不限于肯公家族的歷史,更承載著茶馬古道的輝煌歷史和不斷遠去的滄桑歲月,隨著歲月流逝,博物館必將越來越成為了解和研究古道歷史、藏地傳統(tǒng)鄉(xiāng)村生活的絕佳場所。
2019年5月16日傍晚,江楚春評和拉茸達清兩兄弟,正坐在博物館的院子里,一面跟著父親學習使用火鐮,一面商談著關于博物館的事情。
“州博物館說可以跟我們合作,把兩家的展品定期交換輪展,可以互補優(yōu)勢?!?/p>
“可以的,這再好不過了,這些東西就是要讓更多人看到的,這個合同可以簽下?!苯涸u回答道。
夜色漸濃,父子三人圍坐在院子里的火堆邊,背后的騾馬雕像似乎活了過來,正在星光下反芻青草。年輕的趕馬夫們,正透過夜幕察看山頭的氣象。幾匹野狼在山野里嚎叫著,馬鍋頭枕著刀槍在帳中淺眠。
如果今夜不再下雪
明早我將翻越大山
大山以內是故鄉(xiāng)
眾山之外即他鄉(xiāng)
我是一只孤獨的頭騾
水草豐美的地方都是我的故鄉(xiāng)
責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