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梓睿

國定制與審定制并存的教科書編審制度催化了民國民間教科書的興盛，促使民國時期成為我國歷史上教科書編輯、出版、批評最為活躍的時期之一。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小學語文教科書的發(fā)展逐步走向自覺與成熟。具體而言，有以下三個原因：一是1920年國民政府教育部通令全國改“國文科”為“國語科”，文言文改為語體文。不少書局利用這一契機大力推出淺顯實用的白話國語教科書;二是“壬戌學制”和1923年《新學制小學國語課程綱要》的推行為混沌摸索中的小學語文教科書編制指明了方向;三是新文化運動開啟了中國教育思想界的新時代，大量外國教育理論的引進拓展了教育界的視野，促進了小學語文教科書編輯的理論發(fā)酵與實踐探索。

縱觀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小學語文教科書研究，時人圍繞著小學語文教科書編纂的內容趣味化、知識實用化、組織科學化三方面展開了深入的研究和討論，積累了相當可觀的經驗。諸如此類的爭鳴和探索，依然是當代語文教育工作者關注的問題?；诖?，本文將重點探討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間，語文教育界針對當時的小學語文教科書編制問題進行了怎樣的研究、提出了怎樣的意見、引發(fā)了哪些論爭，以期對當下的小學語文教科書建設提供些許借鑒。

一、內容趣味化探討

在我國，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兒童觀肇始于五四時期，五四知識分子們提出“兒童的發(fā)現(xiàn)”，將兒童的世界與成人的世界獨立開來。兒童觀的轉變自然地影響到時人的教材選擇觀，不少教育者開始意識到集經史哲一體的傳統(tǒng)語文教材對兒童天性的扼殺。葉圣陶指出小學語文教材的一大弊端在于“不會了解兒童，……仿佛兒童不需要國文，乃是成人教他們以國文。于是選材、練習都歸成人為主，學童全居被動地位”;作為教本的教材自然地影響到了教法，“兒童一進學校，就把他們關閉在教室里，只讓他們誦習書籍，把活動的心理和豐富的興趣，白白地埋葬在教育和書籍里”。教育工作者們在反思傳統(tǒng)蒙學教材、對比英美教材后意識到“興趣”之于小學語文教科書的重要性：“能否引起兒童的興趣應為檢驗教材優(yōu)劣的標準之一”，“要使兒童感覺無味，就不是最好的教材”。教材的內容須適應兒童的興趣已成為時人的共識，但如何激發(fā)兒童的興趣，引起兒童的學習動機，學界卻有著不同的認識與實現(xiàn)路徑。

第一種主張是提倡兒童文學進入國語教科書。兒童文學“兼具藝術與興趣，事實聯(lián)結一貫，趣味深切雋永，敘述曲折生動，措詞真實懇切，描寫與事實和諧，支配奇特，結構嚴密圓滿”，十分切合兒童的“好動心”“好奇心”“模仿心”“游戲心”。因此，“我們用兒童文學來教學，是‘投其所好“合其自然，對于兒童的身心方面有莫大的好處”。黎錦熙甚至直言“兒童文學是國語教育的靈魂”。至新學制時期，兒童文學的高潮大漲起來，“兒童文學化”成為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國語教科書的一大特色。用吳研因的話來說，“兒童文學化”就是把說明文議論文改成比較有趣的記敘文，把動植物等人格化。

但是，這類材料在國語教科書中的比重大幅度加大引發(fā)了不小的爭議。尤其是將動植物擬人化的物語文章分量過多，引發(fā)了著名的“鳥獸言語”之爭。率先發(fā)難的為湖南省政府主席何鍵，他認為物語泛濫導致人禽不分、禮教崩壞。而后尚仲衣發(fā)表文章抨擊“鳥言獸語”屬于“神仙鬼怪故事”，違反自然規(guī)律，背棄社會價值，不利于兒童的心理健康。他主張驅逐兒童讀物中的“鳥言獸語”，代之以“合乎自然現(xiàn)象”的積極內容。但在支持“鳥言獸語”的一派看來，物語材料是兒童豐富的精神食糧;“鳥言獸語”合乎兒童的閱讀心理，順應兒童“泛靈論”的心理特征，豐富了兒童的想象力，有助于兒童了解自然常識。劉雯卿則堅定地認為鳥言獸語不會傳播迷信思想，因為“在兒童相信貓狗會說話的時候，我們和他講些貓狗故事”，而等到兒童“要知道貓狗是什么東西的時候”再把“生物學知識供給他們也不算遲”。

“鳥言獸語”對于兒童教育的進步意義毋庸置疑，反對“鳥言獸語”的一派，依然是站在成人本位的角度審視語文教材，忽視了兒童的心理發(fā)展過程。但這一爭論也使大家意識到：一要注重物語材料的分量，不宜過多;二要注意物語材料的取材，特別注意將其與“神怪故事”“封建迷信”區(qū)分開。

第二種主張為“從做中學”，即將學習活動寓于教材內容之中。陳鶴琴認為讓兒童“能唱、能玩、能畫、能想”才是理想的國語教科書。這種可以“做”的教科書，能為兒童創(chuàng)造輕松愉快的學習環(huán)境，促進兒童運用多種感官獲取知識經驗，提高兒童的學習興趣和實踐能力。吳研因也主張編寫這類“活”的國語教科書，這樣“可以使兒童親身參加教材，不至視教材是身外的一件死物”，在手腦并用的過程中兒童可以“得到種種研究學問的方法”。陶行知指出，不“做”便無“教”、無“學”，小學語文教科書中的“做”應實現(xiàn)以下三個目標：“引導人動作”“引導人思想”“引導人產生新價值”。

迎合兒童興趣的目的在于激發(fā)學習動機，但若忽視了語文教材的思想性與深刻性，便會陷入“唯興趣主義”的泥淖之中。因此，也有不少研究者對于國語教材片面追求趣味的現(xiàn)象進行了批評。陶行知認為諸如“一只貓，兩只狗”這樣的文字不夠典范，“中國教科書雖以文字為中心，卻沒有把最好的文字收進去”。沈子善批評部分教科書為奪人眼球而采用“‘離經怪誕“出乎意料之外的材料”。李步青認為“文學之興味重在美感非徒取娛樂”，很多教科書的通病在于注重“滑稽興味”而不能引起學生“創(chuàng)作想象”和“人生之意味”。

二、知識實用化革新

我國古代語文教育以圣賢詩書培育教化一代忠臣順民，將知識教育消融于立人傳道的泛人文教育之中。面對日新月異的社會環(huán)境，混沌零散的教材內容已不適應社會生活的需要，“語文教材需要怎樣的知識”這一問題正式被納入時人的研究視野。時人立足于“掌握語言工具，適應社會生活”這一出發(fā)點進行了兩方面的嘗試：一是力圖建構明晰系統(tǒng)的語文知識體系，二是主張在語文教材中融入豐富多樣的生活常識。

傳統(tǒng)語文教育推崇“書讀百遍，其義自見”“口誦心惟”“虛心涵泳”。這類注重直覺、體悟、意會的教與學的方法因缺乏語文知識的支撐而顯得玄妙籠統(tǒng)，具有很大的盲目性。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隨著“白話文運動”與“國語運動”的合流，白話文教科書應運而生。語言形式的革新破解了傳統(tǒng)教科書言文分離的矛盾。另外，學術界展開了對現(xiàn)代漢語語法、語音、修辭等方面的系統(tǒng)研究，如黎錦熙的《新著國語文法》（1924年）、張世祿的《語音學綱要》（1934年）、陳望道的《修辭學發(fā)凡》（1932年）等，這些研究成果對小學語文教科書知識體系的開發(fā)提供了強有力的學理支持。

李步青率先提出“吾人首當知國語或國文所培養(yǎng)之知識，是以語言文字為目的”。他將語言文字視為語文課程知識的本質，廓清了前人對語文課程性質的認識誤區(qū)，凸顯了語文獨特的學科內涵。沈頤主張國語教科書應包含“聲音、詞類、語法與文法”等知識。黎錦熙則對國語教科書的知識體系進行了更為詳盡的審視。他將國語教科書中的知識分為“讀”“聽”“說”“作”“寫”五類?！白x”一類以文字、文學的知識保障兒童“自動的研究與欣賞”能力發(fā)展，“聽”與“說”以言語的知識輔助兒童實現(xiàn)“社交上的應用”，“作”與“寫”以語言、文章上的知識促進兒童完成“藝術上的建造”。黎錦熙對語文知識的全新界定改善了傳統(tǒng)語文教學“未可言傳”的落后狀態(tài)，掃除了只重讀寫、忽視聽說的教育積弊，以語文知識保障兒童語言能力的遷移和語文素養(yǎng)的形成。

受實用主義思潮、生活教育思潮影響，這一時期的語文教科書與兒童生活密切相關。于振聲提倡國語教科書應多聯(lián)系兒童的實際生活，其原因有二：一是從兒童的生活出發(fā)，便于兒童聯(lián)結已有的經驗;二是可以促進兒童將所學應用于生活之中。因此，黎錦熙建議在小學語文教科書中加入“關于健全人格和公民道德的知識、關于家族和社會生活上種種倫理的常識、理科和地理的知識（如自然現(xiàn)象，動植物生理、地質、地文等）、歷史的知識（從鄉(xiāng)土及童話傳說等引入）、日常生活上事物的知識（如衣、食、住、器用、交通等）、實業(yè)的知識（如關于農、工、商等業(yè)務組織和工具）”六項常識知識。另外，時人認為在編選生活常識時應注意以下兩點：一為地域的一致，“如廣東罕見冰雪，所以跑冰、堆雪羅漢等極有興趣的國語材料，在廣東的兒童讀起來，便覺得莫名其妙”;二為時間的和諧，“譬如秋季的八月里，賞月吃月餅、賞桂花以及各地風俗習慣都可以酌量編入，使學生學習時有充分的動境和同情”。

時人著眼于語文課程的本體與兒童的社會生活，對小學語文教科書知識的類型、內容、應然結構等進行了詳盡的研究，一掃傳統(tǒng)語文教育的神秘主義色彩，實現(xiàn)了小學語文教科書知識實用化的變革。

三、組織科學化探索

五四運動后，科學主義思潮的介入促進了語文教育的重大變革，科學理念、科學內容與科學研究方法不斷地融會到語文學科之中。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學界力圖一改傳統(tǒng)蒙學教材內容零散、編排隨意的面貌，在小學語文教科書組織方式與組織單位上取得了新的突破。在組織方式上，當時的語文教育界力主將學科的邏輯體系融入兒童心理發(fā)展的序列之中，正如孟憲承所言：“現(xiàn)在小學語文教材要從心理的而進于倫理的組織?！边@一時期小學語文教科書組織方式的變革探索主要表現(xiàn)在字的組織與文體的組織兩方面。

關于“兒童所識的生字應怎樣分配”這一問題，時人主要持兩種觀點。一是按照筆畫數(shù)量，如趙欲仁提倡教科書最初的五課，用字的筆畫數(shù)要限定在一畫至十畫之間，而后各課所選生字筆畫依次遞增。二是按照字義，有的研究者認為漢字學習的難易不在筆畫的多少，而在于學習心理上的難易。如錢用和主張按照字義的簡單到復雜、具體到抽象來排列生字。另有不少人對國語教科書的生字復現(xiàn)率進行了研究。如俞子夷發(fā)現(xiàn)，相比于美國同程度語文教科書53.8次的重復次數(shù)，我國的教科書的復現(xiàn)率過低，不利于兒童鞏固已學的生字。他認為有三種方法可以提高生字的復現(xiàn)率：一是機械提高，即教師反復提醒;二是把新字組織到后來的課文里;三是選用反復故事或復沓歌謠。

所謂文體的組織，即按照文體對教材的內容進行動態(tài)分配，以保證各文體演進適應兒童能力發(fā)展。時人認為兒童的閱讀興趣發(fā)展過程與其認識世界的方式密切相關，兒童認知世界的方式經歷著從靈性世界、童話世界到現(xiàn)實世界的演變過程。處于靈性世界階段的兒童相信萬物有靈，“以為一切物類均如一己之天真”;童話世界中的兒童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美好的幻想世界，“每使用一己之想象作為嬉戲，隨意構成各種幻境”;現(xiàn)實世界的兒童則“欲追問事情之真相”。針對這種閱讀興趣的變化與發(fā)展，研究者紛紛提出自己的分配意見。如孫鈺就對各文體的分配作出了詳盡的規(guī)劃。

除在組織方式有所突破外，時人還對小學語文教科書的組織單位進行了革新，注重考慮不同學段的有機銜接及每冊之間內容的一貫性與漸進性，形成了初具單元雛形的教科書組織單位。

陳鶴琴主張教科書編制宜采用“一個兒童中心制”，即一套教科書設立一個兒童主角，這樣便于兒童以第一人稱的角色視角進行閱讀，也使教科書成為前后類聯(lián)的大單元。俞子夷主張以主題為中心形成單元結構，“中心是一個，而吸收的新材料是很多的”。程步川認為國語教科書的編輯組織可以依年級遞進分為三種形式：一二年級為雜輯體，即把各種碎片化的材料排列在一起，各單元之間沒有聯(lián)系，這樣可以避免內容單調，迎合低年級兒童的興趣;三四年級為類聯(lián)體，即按照選文的體裁或主題組成單元，以促進中年級兒童形成系統(tǒng)化的知識體系;五六年級為連續(xù)體，這時的教材宜采用連續(xù)的材料（這里的連續(xù)指“敘述的形式上下連續(xù)”），首尾完備，結構緊密，以適合于高年級兒童的閱讀需求。

四、啟示

1.組建高水平的教科書編寫隊伍

朱文叔說：“我以為小學國語讀本的編輯者，至少須懂得民俗學、言語學、文字學、音韻學、語法文法、修辭學、倫理學、文學、兒童心理學、教育學?！币虼硕兰o二三十年代，各大書局廣泛延攬社會各界精英，組建知識結構、專業(yè)背景相互補充，多層面、立體化的編寫隊伍。其中，不乏深諳兒童心理的課程專家，如陳鶴琴、俞子夷、吳研因等;還有在文字、文學方面頗有建樹的語文學科專家，如黎錦熙、陳伯吹、趙景深等;有經驗豐富、底蘊豐厚的資深編輯，如高夢旦、王云五、沈百英等;更有專研于小學語文教育，擁有豐富教學經驗的教育名家，如葉圣陶、趙欲仁、朱翊新等。正是這些理想信念堅定、專業(yè)功底扎實、中學西學貫通的編寫人員，保障了該時期小學語文教科書的飛躍式發(fā)展。

2.積極開展教育實驗與調查研究

傳統(tǒng)的語文教育研究止步于經驗總結和主觀思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后，隨著教育科學思潮傳人，研究者開始摒棄隨意的、主觀的研究方法，推崇客觀的、精確的研究方法，不遺余力地開展教育調查與實驗研究。時人以觀察、調查、演繹、測量、實驗、統(tǒng)計、比較等具有實證意義的方法對字匯、書寫習慣、閱讀心理、寫作心理等問題進行研究，從而為教科書編寫提供有力的參考。如在“鳥言獸語”類型選文備受爭議之時，福州第四小學教師邵柔杰便通過一組對照實驗力證學習“鳥獸言語”課文的一組在語文成績上勝于另一組。在教科書正式出版發(fā)行后，為推動教科書的改良與進步，教育界還會對教科書的文本作靜態(tài)的分析、研究，并對教科書的實際運用進行動態(tài)的探討和分析。這些豐富的研究成果成為教材編寫人員的行動指南，也為教科書的改良與發(fā)展提供了參考。

3.主動搭建教材研究的平臺

教科書若想獲得長足的發(fā)展，須廣納各方的經驗與意見。廣闊、開放的教材研究平臺為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小學語文教材的發(fā)展提供了必要的支撐。其中，較為突出的有以下兩類：一是教育類期刊。這些雜志通過刊登國外教育理論譯介、教育實驗的最新成果、教科書批評等類型的文章積極引導著小學語文教科書改革的深入。如《新教育》第3期設“杜威專號”介紹杜威的教育哲學思想;《中華教育界》第11卷第6期專辟“兒童用書研究號”、第14卷第2期和第3期專辟“中國小學研究號”、第19卷第4期專辟“教科書專號”以供學界交流。二是各大師范類院校。不少師范類院校專設“小學教材研究”這一課程并出版相應的課程教材、發(fā)表學生的研究成果，以高水平的科研產出引領小學語文教科書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