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丹
語文教材選人名家作品時,或多或少會有刪改。這些刪改,有的因為文本自身存在問題,比如出現(xiàn)了錯字病句以及不規(guī)范的用法,有的是考慮了學生認知心理特點的接受需要,還有的則對其中不合時宜的個別內(nèi)容作了刪節(jié)。雖然很難對課文的刪改問題加以抽象概括,然后來判斷是成功還是失敗,而只能結合具體課文來加以討論,但從我實際接觸到的課文和原文對讀來看,一個基本看法是:名家的作品,除一些篇幅過長不得不節(jié)選外,保留下的部分,能不刪改的還是以不刪改為好。刪改過多,如以前小學語文教材中選人的安徒生童話《丑小鴨》,等于重寫了一個故事,那還是不選為好。否則,保留下來的文字毫無美感可言,“丑小鴨”還真成不了白天鵝。
此前,我曾就統(tǒng)編本教材六年級上冊選人的老舍《草原》一文加以解讀,順便談及刪改欠妥問題,這里專門就六年級下冊選人的老舍《北京的春節(jié)》一文,討論其中刪節(jié)。之所以要專題討論,是因為課文后面有一道思考探究題要求“說說課文哪些部分寫得詳細,哪些部分寫得簡略,這樣安排詳略有什么好處”,而刪改的問題正涉及詳略處理問題。所以我們不妨反過來探究一下,如果把原文當作已然存在的寫作材料,編者的刪改處理是否體現(xiàn)出某種好處?如果也有缺憾,到底是什么缺憾?下面就來展開討論。先討論“刪”,其次是“改”。
一、關于“刪”
根據(jù)課文編者所依據(jù)的《老舍全集》版本,《北京的春節(jié)》一文有2500余字,而課文保留下的總文字量在1300余字,刪去了近一半。應該說,刪去的總量還是相當大的。
對于一個六年級學生來說,在規(guī)定的學習課時內(nèi),單篇課文到底有多少的文字量是合適的?從與單元的其他課文,與一學期的總閱讀篇目乃至從小學到中學階段的銜接來看,文本應該有怎樣的閱讀長度以及難度是適合的?這些相關問題涉及學生的認知心理特點,也涉及時下學生的生活閱歷以及與課標要求的匹配度等,我對此沒有專門研究,無法加以深入討論。而只能就我的理解局限于文本來討論,得出的結論多少有些紙上談兵,不一定準確。
從刪除的整體情況看,凡是圍繞著春節(jié)風俗的民間傳說,也包括一些民間信仰乃至祖先崇拜的習俗,一概被刪除了。雖然這樣的整體刪除,使得存留下的內(nèi)容似乎沒有碎片化的感覺,但造成的結果卻僅僅是流于表面的完整。因為節(jié)日禮俗中人們所具有的一些行為習慣,是跟民間信仰和傳說密切相關的,直接或者間接地體現(xiàn)出人們根據(jù)時間的節(jié)律,調(diào)節(jié)生產(chǎn)和休閑、調(diào)控自身所處的社會關系、人神關系、人與自然的關系。比如老舍寫到的臘八“祭祖祭神”以及除夕“吃團圓飯,祭祖”,就是人們調(diào)適人與祖先、神祗關系以及調(diào)適人與人的社會關系的具體表現(xiàn)?,F(xiàn)在的課文,把凡是祭祖祭神的內(nèi)容一概刪除,使得反映社會關系的調(diào)適只有水平、橫向的維度,缺少了縱向、垂直的維度。而且把傳說一概刪除,讓有些習俗的起源不再彰顯,使得敘述到人們的一些行為時,變得有些莫名其妙。比如原文中有這樣一段:
二十三日過小年,差不多就是過新年的“彩排”。在舊社會里,這天晚上家家祭灶王,從一擦黑兒鞭炮就響起來,隨著炮聲把灶王的紙像焚化,美其名叫送灶王上天。在前幾天,街上就有多少多少賣麥芽糖與江米糖的,糖形或為長方塊或為大小瓜形。按舊日的說法:有糖粘住灶王的嘴,他到了天上就不會向玉皇報告家庭中的壞事了。現(xiàn)在,還有賣糖的,但是只由大家享用,并不再粘灶王的嘴了。
在課文中,被刪節(jié)成這樣:
臘月二十三日過小年,差不多就是過春節(jié)的“彩排”。天一擦黑,鞭炮響起來,便有了過年的味道。這一天,是要吃糖的。街上早有好多賣麥芽糖與江米糖的,糖形或為長方塊或為瓜形,又甜又黏,小孩子們最喜歡。
這里,有關祭祀灶王的內(nèi)容以及用糖粘灶王嘴巴的傳說都沒了蹤影,只是很生硬地來一句“這一天是要吃糖的”。類似的刪節(jié)處理,或許是考慮到這樣的傳說帶有迷信色彩。但問題是,不僅這故事本身充滿童趣,而且用糖封嘴來避免被打小報告,確實富有民間智慧。在希望用和平方式來化解矛盾、緩解擔憂的同時,多少也反映出百姓對打小報告的舉動沒有好感。在課文中保留這樣的傳說,可以讓學生知道,許多風俗習慣其實都有一定的來歷或者說背后蘊含著富有趣味的故事。剝離了特定的文化內(nèi)涵(哪怕是迷信,也曾起過一定的積極作用),風俗也就成了徒具表面熱鬧的空殼。盡管教材在課文后面的思考探究題要求學生討論北京的春節(jié)的“熱鬧”,但既然是探究,就應該引導思維從“熱鬧”中往深處發(fā)展,而刪節(jié)的課文在一定程度上是把這種探究的平臺抽去了,未免有些可惜。
有些內(nèi)容,同樣涉及對民俗文化的本質(zhì)和起源理解而又并無任何迷信色彩,但也被刪除,那就更為可惜了。
原文開頭,在寫到臘八是“一年里最冷的時候”,接下去寫到“可是,到了嚴冬,不久便是春天,所以人們并不因為寒冷而減少過年與迎春的熱情”。這段關于寫冬天到春天的變化以及人們迎春的文字,全部被刪除了。后面還有一段寫到大家緊張忙乎迎接過年,原文是:
兒童們忙亂,大人們也緊張。他們須預備過年吃的使的喝的一切。他們也必須給兒童趕做新鞋新衣,好在新年時顯出萬象更新的氣象。
其中,“他們也必須給兒童趕做新鞋新衣”一句也被刪除,這樣,后面一句“好在新年時顯出萬象更新的氣象”,在行文的前后邏輯上就不夠嚴密。但這還不是關鍵,關鍵是,開頭提出的迎春意味是春節(jié)禮俗頗具本質(zhì)意義的。這一不能或缺的交代,顯示了時令禮俗習慣中,民眾對自然時間的一種主觀能動性、一種操控性。人們固然無法改變時間,但能夠在順應和利用時間中最大限度地發(fā)揮出一種主觀能動性。而過年習俗,其本質(zhì)意義就在于民眾的除舊布新,在于用實際行動也是嶄新的精神面貌來迎接春天的到來。這也是作者要在文章一開頭就提示的關鍵句。把這句帶有總綱性質(zhì)的話刪除,是否有欠斟酌?
刪除不僅涉及內(nèi)容的有無,也關系到詳略的處理。教材在這方面,也有一些可商榷的地方。比如,原文有兩處提及干果的品種,都作了比較詳細的羅列:
這種粥是用所有的各種的米,各種的豆,與各種的干果(杏仁、核桃仁、瓜子、荔枝肉、蓮子、花生米、葡萄干、菱角米……)熬成的。這不是粥,而是小型的農(nóng)產(chǎn)展覽會。
這是用各種干果(花生、膠棗、榛子、粟子等)與蜜餞摻和成的。
前一處提及的是臘八粥的用料,后一處提及的是孩子們買的雜拌兒。教材在文字上都作了調(diào)整,結果成了這樣:
粥是各種米,各種豆,與各種干果熬成的。這不是粥,而是小型的農(nóng)業(yè)展覽會。
這是用花生、膠棗、榛子、粟子等干果與蜜餞摻和成的。
相對來說,前一處刪除了具體保留了概括,后一處刪除了概括保留了具體。這樣的詳略處理是否合適呢?我認為并不合適,至少對前一處的處理很不應該。因為臘八粥的特點就在于物品之多,通過羅列具體干果名,可以給人深刻印象,也給了夸張為“農(nóng)產(chǎn)展覽會”一定的合理性。從某種意義上,文學性書寫,恰恰是通過具體名稱的羅列來吸引讀者的注意力,喚起人們對生活的記憶的(包括原文中寫到廟會具體列出的寺廟名,有著特定的文化記憶意義,均不該刪除)。而且即使在概括書寫時,因為都有“的”,使得本來已經(jīng)很長的句子節(jié)奏緩慢下來,從而在閱讀中似乎真有了一種慢慢熬成粥的幻覺。但這種閱讀的具體感受,在教材修改后的句子中蕩然無存了。
二、關于“改”
當然,對于篇幅較長的原文,一切關于刪除內(nèi)容不應該的觀點,也許都可以在教材所能容納的篇幅有限中找到有力的反駁。但是,當編者僅僅是對內(nèi)容的表述形式方面作稍微改動,篇幅問題已經(jīng)不存在時,語言的問題就凸顯了出來。
這里就教材對原文的詞語變換和次序調(diào)整舉一些例子。先看一處詞語變換。
原文開頭交代熬臘八粥用料豐富,所以說這是小型的“農(nóng)產(chǎn)展覽會”,教材中將其改為“農(nóng)業(yè)展覽會”是不精準的、欠妥的。其實,此前老舍的原文中用過“農(nóng)業(yè)”一詞,說用料之豐富,是“農(nóng)業(yè)社會的一種自傲的表現(xiàn)”,而接下來用夸張的手法說是“農(nóng)產(chǎn)展覽會”時,其下筆是極有分寸感的。因為泛泛地說,這么多食品可以體現(xiàn)出農(nóng)業(yè)社會耕作的方方面面,但一旦作為成品出現(xiàn)在人們鍋里時,還是說“農(nóng)產(chǎn)展覽會”而不是“農(nóng)業(yè)展覽會”那樣的包羅萬象更妥當些。也就是說,即使夸張,也還需要有一定的現(xiàn)實依據(jù),體現(xiàn)出用詞的精準,不然,運用夸張手法就跟說相聲般的吹牛皮沒有多大區(qū)別了。
同樣能說明語言使用精準的,是一些調(diào)整詞語次序的例子。
上文引用過一例,說明大人們在為準備過年而忙乎著,其中有一句是“他們須預備過年吃的使的喝的一切”,在教材中被改為“他們必須預備過年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如前所述,在這里,因為教材刪除了大人們?yōu)樾『ⅰ摆s做新鞋新衣”一句,所以特意添加了“穿的”,而把原文中“使的”替換成更通俗的“用的”,這看似問題不大。但有一處詞語次序上的調(diào)整值得再推敲,就是原文把“喝的”放在最后,教材中卻將其提前至第二位,緊跟在“吃的”后面。也許在日常生活中,“吃的、喝的”總是聯(lián)系在一起,所以把這兩者放在一起也是十分合理的。于是,問題來了,為什么老舍采用了一種反常規(guī)的寫法,要在“吃的”和“喝的”中間,插入一個“使的”呢?當遇到這種情況時,我們不應該隨隨便便用常規(guī)的寫法來糾正所謂的“反常規(guī)”,而是要進一步探究:這樣的反常規(guī)書寫,是否有一定的道理?依我個人之見,老舍所以采用這種說法,在于強調(diào)過新年“吃的”和“穿的”是最重要的,但是因為文章中談吃的已經(jīng)夠多了,所以用概括的寫法,把它放在最先的位置;而“穿的”幾乎沒談到,所以把它獨立出來單獨書寫;“喝的”相對來說最不重要,就放在概括書寫中的最末位置了。這樣來看,教材中“喝的”和“吃的”緊挨著,超越了“穿的”“用的”,其實未必恰當。此外,原文沒有的幾個頓號也不宜添加上,以便利用短促的節(jié)奏來體現(xiàn)一種緊張感。如果從這種思路來考慮問題,那么接下來的兩處次序調(diào)整看似合理,其實也都是值得再推敲的。
原文在寫到元宵節(jié)店鋪掛燈時,有這樣一段描寫:
有名的老鋪都要掛出幾百盞燈來,有的一律是玻璃的,有的清一色是牛角的,有的都是紗燈;有的各形各色,有的通通彩繪全部《紅樓夢》或《水滸傳》故事。
這段描寫,在教材中是:
有名的老鋪都要掛出幾百盞燈來,各形各色,有的一律是玻璃的,有的清一色是牛角的,有的都是紗燈;有的通通彩繪全部《紅樓夢》或《水滸傳》故事。
仔細對比,發(fā)現(xiàn)教材把原文的“有的各形各色”換到前面,并且刪除“有的”,作為下文描寫燈的總起,卻忽視了原文的“掛出幾百盞燈來”作為總起,是不需要也不應該再以“各形各色”來總起的。因為作者需要突出的,恰恰不是“各形各色”,而是要寫出它的“清一色”來顯示一種布置的大氣。因此,在寫出三種同樣清一色的“玻璃的”“牛角的”和“紗燈”后,才把“各形各色”與“清一色”并列的“有的”書寫出來,其弱化的用意是很明顯的。而刪除“有的”,再把“各形各色”放在開頭來總起,其實對理解一色掛燈的高端大氣效果構成了干擾。
再來看原文倒數(shù)第二段中一個有關時間敘述的次序調(diào)整。先看原文:
一眨眼,到了殘燈末廟,學生該去上學,大人又去照常作事,新年在正月十九結束了。臘月和正月,在農(nóng)村社會里正是大家最閑在的時候,而豬牛羊等也正長成,所以大家要殺豬宰羊,酬勞一年的辛苦。過了燈節(jié),天氣轉(zhuǎn)暖,大家就又去忙著干活了。北京雖是城市,可是它也跟著農(nóng)村社會一齊過年,而且過得分外熱鬧。
在教材中,變成結尾段:
一眨眼,到了殘燈末廟,春節(jié)在正月十九結束了。學生該去上學,大人又去照常做事。臘月和正月,在農(nóng)村社會里正是大家最閑在的時候。過了燈節(jié),天氣轉(zhuǎn)暖,大家就又去忙著干活兒了。北京雖是城市,可是它也跟著農(nóng)村一齊過年,而且過得分外熱鬧。
這里刪除的有關殺豬宰羊內(nèi)容,不予討論,主要是如何看待教材把“春節(jié)在正月十九結束了”這句話提到前面去(把原文的“新年”改為“春節(jié)”,用詞確實更精準一些)?我的看法是,提到前面欠妥。因為“殘燈末廟”不全然等于春節(jié)的結束,當春節(jié)娛樂期間,日子過得飛快時,才會有一眨眼進入春節(jié)尾聲的感覺,也有依依不舍乃至悵然若失的感覺,所以“學生該去上學,大人又去照常做事”,“該去”“照?!眱蓚€詞就變得特別耐人尋味,心態(tài)似乎是從感覺的歡樂中,向著理性的平靜中的變化,而“該去”也暗示著一種“尚未完全變?yōu)槭聦崱钡臓顩r。然后,是“正月十九日”到來,是正式的結束。因此,不是讓結束的日子與“殘燈末廟”緊緊挨著,這樣既寫出一種時間發(fā)展的過程,也有對人心態(tài)的微妙暗示。其實,這一段有關春節(jié)結束的書寫,在時間節(jié)奏安排上很見匠心。作者兩次寫到結束,一次是“正月十九日”,還有一次是“過了燈節(jié)”。這兩次書寫,作為一種節(jié)日活動的總結,具有不同層次的含義。前一次是從尾聲到正式結束的轉(zhuǎn)化,是局部意義的,而后一次是從整個的休閑時光向工作時日的轉(zhuǎn)變,具有整體的意義,這是把小節(jié)奏放在大節(jié)奏中,從而曲折、多層次地表現(xiàn)出結束的意味。可惜,這樣的曲折和細膩在教材改編中被遮蔽了。
三、余論
教材對原文的刪改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有人常常是從粗疏到精細的發(fā)展來理解語文教學的循序漸進的,卻不明白,精準的書寫有時候常常更符合實際生活狀況和人的體驗感覺,也更接近小孩子的認知心理。只是當我們已經(jīng)習慣用一種常規(guī)的套路式書寫來把一種更精準感覺的書寫遮蔽時,學生反而對自己的精準感覺產(chǎn)生了疏離。這是閱讀和寫作教學中一種甚為反常的現(xiàn)象。把這種顛倒的現(xiàn)象重新顛倒過來,需要我們對書寫的精細化把握作出更多努力。我這里提出的一些個人意見也未必都是合理的。如果通過討論,能夠深化對文本精準化的理解,并對教材編者改進自己的工作提供一點參考,也就不辱使命了。不當之處,也希望方家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