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雷

2006年10月，國慶假期結(jié)束后，我正式來北京打工，住在一位朋友那里。他也是來打工的，與人合租一套房子。他住的那間房子里有兩張床，恰好可以借給我一張。半個月后，我離開了。原因是有兩次我半夜起床上廁所時發(fā)現(xiàn)，他開了電視但沒有開聲音，一個人看著啞劇抽煙。

我被感動了。

離開朋友，我住進了一個編輯部的辦公室，白天在自己的編輯部上班，晚上在另一個編輯部過夜。兩個編輯部之間有一個小時的公交車路程，我就在上下班的公共汽車上談兩小時戀愛——和我的未婚妻用短信交流。那年春節(jié)前，我回老家辦了婚禮，春節(jié)后再回北京，那個提供辦公室給我住的編輯部領(lǐng)導(dǎo)，介紹一個親戚的房子給我住，房子在“京廣中心”邊上，兩居室，房租只有市場價的三分之一，但即使這樣，這份房租也占據(jù)了我工資的差不多二分之一。有了房子以后，我老婆就跟著過來在房子附近找了工作，工資不是很高，但總算沒有閑著。都懷孕8個月了，她還在上班。我們都覺得累一點沒有什么，雖然累，但并不是那么苦，很多時候勞累的人都被稱作能吃苦。

春節(jié)回老家的車票不好買，她又挺著個大肚子，很不方便。所以母親就來北京和我們一起過年，順帶接她兒媳婦回去生產(chǎn)。父親沒有來，一個人在老家孤獨地留守。他不來的理由十分不充足，讓我覺得他是怕我供不起吃喝。對于生活來說，母親認為一個地方多大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這個地方熟不熟。當(dāng)然了，如果在北京生孩子，孩子就有北京戶口，我們是無論如何都會克服各種困難的。

春節(jié)假期，我們一起去天安門廣場，在前門歇腳的工夫，一個清潔工大姐批評我老婆：你可真大膽，眼看要生了，還出來逛。興致很高的老婆頓時花容失色?；厝サ穆飞?，老婆要求提前回去。但車票并不能如愿，最后只好買元宵節(jié)晚上的車票。送她們婆媳上火車之后，我坐在9路車空蕩蕩的車廂里從西站往回走，看著被璀璨燈光映照得十分模糊的月亮，心里那種酸楚的感覺即使到今天也不愿多想。我想就叫它悲愴吧。

我兒子是3月出生的，本來想著等他滿月就可以來北京了，但我在呼家樓的房子又出了問題：晚上22點左右，門鈴不停地響，我打開門，看見一男一女，后面還有一個胖胖的男警察。他們是來通知我辦暫住證的，說是需要房主的身份證和房產(chǎn)證，或者我們的租房合同。我解釋說：“我住的是朋友的房子，沒有合同、房產(chǎn)證，再說現(xiàn)在突然需要提供這些證明，恐怕也不合適跟人要，是否能讓單位出個證明？”那個便裝男子立馬瞪了眼睛，聲色俱厲地說：“我不聽你那個！”真橫，一看就不是警察。真正的警察，穿著警服的那個就十分客氣。

因為他們堅持要房產(chǎn)證，而房東這邊雖然答應(yīng)了，但是他家老太太卻不同意，說用房產(chǎn)證復(fù)印件行騙的事太多。已經(jīng)占了一年房租的便宜了，也不好意思再難為別人，只好搬家。這是我搬家故事的開始，十分感慨，寫了一千多字的《吾兒流浪記》，掙了《三聯(lián)生活周刊》五百塊錢稿費，并且在此后的多年里，又掙了他們一些。

這次搬家搬得很遠，逼近北六環(huán)，但房租仍然超過我工資的一半。這次找房子，算是我第一次真正地涉足北京租房市場。當(dāng)時，在六鋪坑租房的朋友已經(jīng)搬到了天通苑，他說天通苑不錯，他可以和我一起去找中介。我們在天通苑看了兩處房子，一處貴得我牙癢，另一處同樣貴，而且只是一個小閣樓，房子中間的隔板，稱得上是吹彈可破。然后我們兩個就坐公交車往北，看到路兩邊有種菜的塑料大棚，我想這里的房租應(yīng)該還能接受，于是我下了車去周圍問了問，但并沒有我可以接受的房價。于是，又坐了一站。雖然還是覺得貴，但咬咬牙還是定了下來。因為天通苑往北的一站實在太漫長了，漫長得像是回老家的長途客車。搬過家以后，老婆帶著兒子來了，她覺得這地方簡直連老家的小鎮(zhèn)都不如。

這個地方我住了一年多，除了上班，從那里進北京城里只有兩回，頭一回是到天安門一帶旅游。因為坐車時間太長，孩子受不了，一直哭，第二次我們選擇到四環(huán)外的大屯一帶逛街。昌平倒是去過兩回。天通苑也去過。孩子生過兩回病，一回是到天通苑的一個私立醫(yī)院，覺得價錢很貴。后來，經(jīng)人提醒，多坐幾站車，到北苑去了。

搬走之前，我按合同要求提前一個月通知了房東。這個我們平時稱為劉阿姨的女人，馬上就顯得很不高興。我說我全都是按合同辦事，沒有任何違規(guī)呀?？伤匀缓懿桓吲d。交鑰匙給她的時候，她東看看西瞧瞧，最后說我們沒有把抽油煙機擦干凈，要看看好不好使。我說可以當(dāng)場試呀，但她仍堅持要扣我300塊錢押金。東西都上了搬家公司的車了，我也沒有工夫跟她掰扯。搬過家之后，我大概給她打了四五次電話，最終，她還是把那300塊錢還給了我。我明確跟她說，為了三百塊錢，打官司我都不在乎。但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清楚，抽油煙機到底要擦到什么程度才算是干凈的。

這一次，簡直就是大躍進，我一下子就搬到二環(huán)里。

工作也換到了二環(huán)里，上班的距離變得更加漫長，上了公交還要倒地鐵，地鐵還要倒地鐵。即便是地鐵的始發(fā)站，也就是天通苑北站，也有可能沒有座兒。沒座還不是最可怕的。我曾親眼看見一個穿著時尚的姑娘在擁進車門的時候被擠得趴倒在地。這是一個很有素質(zhì)的姑娘，她被擠趴下后，沒有罵人，也沒有哭泣，雖然艱難但還是默默地站了起來，同樣有素質(zhì)的乘客們也給她預(yù)留了讓她站起來的空間。

這次搬家也是我上網(wǎng)找房子的開始。但房價都太離譜了。一位稍年長的同事對我說：“年輕人不要太享受，看看平房，平房便宜，就是生活上麻煩一點，比如上廁所、洗澡啥的?！庇谑?，我就專看平房。看過幾次，都不合適。后來在阜內(nèi)大街的一處，我一眼就看中了一個房子。那個房子離我上班的地方近，房子有兩間，前面是自建，可以當(dāng)廚房，還有空地能擺張餐桌，另外還隔出來不足一平米的地方做廁所。房東姓景，70歲上下，身體很硬朗。具體談的時候，好像還壓了他兩百塊錢的房價，他還多給了我一周的搬家時間。那年9月23號或者24號搬的家，沒過幾天，門前就有一群一群的軍機飛過，環(huán)路上坦克、大炮隆隆駛過，我站在路邊上看下看，心潮澎湃。

阜成門這處房子，院門臨大街，因為自建房把地都占了，所以院子就成了小胡同。這個小胡同有二十多米長，彎彎曲曲，鋪著不同年代的石板和磚頭，有的地方還抹了水泥。院里有一棵核桃樹，幾乎就在我的門前，一入冬就能聽到核桃掉在房頂上的聲音，一直能掉到下大雪，那時候我兒子還小，一聽到這聲，就往外跑，去揀核桃。我住的是西房，北房還有三間，共三戶，靠西這戶，沒有從前面搞自建，而是留了一個小院，院里有一棵白石榴樹，石榴有很大一部分都長到我的房頂上了。這家有位老太太，她告訴我，她比我兒子大85歲，就是那棵石榴樹，也比我本人大一歲。老太太本人不吃石榴，讓我摘了吃，我甚至為此專門買過榨汁機，榨石榴汁喝。院子里的街坊，我們相處得都很不錯，就不一一細說了。

住了三年多，夏天的時候，景大爺來和我面談，說是政府要統(tǒng)一修繕危房，他那房子要重建，所以我得搬家。這個事情很突然。景大爺說：“我們一直也相處得很好，你要是還回來住呢，這房子還給你留著，翻建的時候，你也可以來參謀一下意見。你要是不回來住呢，我也沒有意見。”我想都沒有想，就要求還回來。但這樣我再找房子就只能短租。短租，價格就高。房子找到了西單附近的一條胡同，一間房，比阜成門的兩間還貴。這間房的布局十分奇特。伸出右手，想象一下沒有拇指、中指、無名指和小指，就是房子的形狀。最神奇的是，后來好像聽人說，那個手掌是自建，那根手指才是有房本的。太神奇了。房東只見過兩回，印象里是一個很瘦的老頭，他說自己祖上很有錢，在南城某處買過兩條胡同。因為只是過渡，我把東西搬過去的時候，很多箱子都沒有打開過。這讓房子沒有家的感覺，很像倉庫。但家不是房子。不管住哪里，那也只是一個住處。真正的家，存在于你和家人之間。我現(xiàn)在的電腦里還有住在這間房子里的視頻，視頻里我兒子在床上吐字不清地背著古詩。

我們這種隨波逐流的人，不像大人物那樣，生活是一部向上、向前的壯歌，每一段之間都有著緊密的邏輯關(guān)聯(lián)。我們的每一段生活都不過是一段插曲而已。即便這樣，西單這段生活還是插曲中的插曲。我在別的地方，總是能熟悉一下周圍的環(huán)境，對附近的某個地方產(chǎn)生感情。在西單，我對附近好像沒有啥感覺。

再回阜成門，我又住了四年。在這里，我的兒子上了小學(xué)。為了上學(xué)的事，景大爺跟著我跑了兩回。有一次，在新街口辦事處的辦公大廳，我和他一起去送審材料，他主要是拿著房本，讓人家核實。人很多，有一個女的，一看就不像公務(wù)員，但很可能與辦事的公務(wù)員比較熟。我們都在那里等著，她突然就說，你們這些外地人啊，非得來北京，擠得我們的孩子馬上都沒有學(xué)上了。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我聽了十分惱火。景大爺大概看出了我的不高興，對我使眼色，然后就數(shù)落那個女的：外地人咋了，不交稅啊？沒有外地人，你孩子就一定能上學(xué)??？

討人嫌的人哪兒都有，我們不需要特別的關(guān)照，只需要仗義執(zhí)言。

兒子上小學(xué)二年級那年春節(jié)，初四那天，突然就接到景大爺?shù)碾娫挘f要收房子。說是他們家人在除夕家庭會上定下來的，這讓我很是不能理解。除夕晚上我給他打電話拜年時，他沒有說，過年前三天，他也沒有說?？伤忉尩煤芮宄?。我得理解他，雖然我曾幻想著自己可以在那里住到自己買得起房子。初四還在年假中。廟會也不逛了，逛大街，看有沒有開門營業(yè)的中介店?？上]有，一家都沒有。一家三口，瞎逛，心里很不舒服，又不知道該怨誰。從阜成門搬走的時候，我們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凈凈，幾乎一塵不染。不為別的，就是覺得對房子，對房東，都有了感情，不收拾干凈，連房子都會看不起自己。

離開阜成門，搬到了西直門內(nèi)的一條胡同。房東是位大姐，姓劉，給予了很多照顧，住了一年多，搬走的時候，還把她的自行車要走了。因為那輛自行車我接送孩子特別方便（不是上下學(xué)用，房子就在學(xué)校旁邊，而是周末社會實踐活動用）。而當(dāng)時，房東還不在國內(nèi)，全是微信聯(lián)系后，由她的一個朋友過來和我交接。

事實上剛住到劉姐的房子，就聽到了風(fēng)聲，說市管公房不允許再出租。否則，查出來的話，就要把房子收回。剛搬過家，筋疲力盡，根本就沒有管它。大概住了半年后，胡同里好像還貼過告示。我有些緊張，但還是要安慰更緊張的老婆：“我們有合同的，怕啥呢？”我當(dāng)然知道，有時候合同是沒有用的。但又能怎么樣呢？我們不能一直生活在何時搬家的陰影里，我們需要一種得忘且忘的智慧，一種對可能的困難視而不見的智慧。

劉姐打來電話，正好暑假開始。我把兒子送到遼寧大姐家，就開始找房子。公房的離席，讓房子難找許多。平房是找不到了。新房子是個樓房一居室，但所謂的廳，實在小得欺世盜名——那里原來有一個雙人沙發(fā)，沙發(fā)前面幾乎就沒有空了，我征得房東的同意，把沙發(fā)扔了，擺了一個可折疊的單人床，床前擺了個三十厘米寬的長條桌，就算是我兒子的書桌了。這個書桌因為太窄，兒子的東西老是往下掉，但即便這樣，它也已經(jīng)擠占了過道。

臥室挺大的，靠南窗擺了一張雙人床，離床一尺擺了一張七十厘米見方的小餐桌。再向北，就靠北墻了，上方有個頂柜，我在頂柜下面靠東墻擺了一個電腦桌。桌和餐桌之間，我拉了一個布簾，這樣就有了餐廳的感覺。后來，晚上要敲點字，或者看電影，我又在頂柜下面拉了一個布簾。再后來，我又把房東原來的椅子扔了，買了個懶人沙發(fā)，躺著看電影，那段時間堪稱四十年來我最美妙的電影時光。有一天，兒子告訴我說：“我們家是兩室兩廳，兩廳是餐廳和書房?！?/p>

這個地方住了一年整，去年夏天，最熱的天氣，把兒子送到遼寧大姐家，我和老婆又開始了新的奔波。

在北京找房子，我想我可以寫一本專門的攻略，但如果我把這個攻略寫出來，我想對我們這樣的租房者來說，并不有益，因為它只能刺激中介們發(fā)明出更多的花樣。最近幾年搬家太頻繁了，除了實戰(zhàn)經(jīng)驗，我還經(jīng)常關(guān)注這方面的消息。比如，去年夏天我老早就注意到這樣的消息：中介公司攬租房屋后轉(zhuǎn)租房客，然后不到兩個月就漲價，有不從的，被暴力趕了出來。這個報道，讓我聯(lián)想到自己要是碰到這種情景該怎么辦？十幾個壯漢，圍著我的一堆東西，我兒子放學(xué)回來，見到這個陣勢，非得嚇哭了不可。

去年夏天，我看過不下二十處平房，全都是公房。沒有私產(chǎn)房。中介說是私房，但去了就是公房。公房有好幾種，央產(chǎn)公房，市管公房，單位公房，不管是哪一種公房，我都堅決不租。

有一次，一個留平頭的中介，在我拒絕房子回到胡同開自行車鎖的時候，和我推心置腹，他說他保證我找不到私產(chǎn)平房，要想住私產(chǎn)房，只有住樓房。他沒有說啥原因，因為他很可能根本就沒有原因。他接著就不停地宣傳他們公司的信譽。我覺得他也不容易，就遞了一根煙給他。他抽著煙再看我的眼神就更自信了，語氣里的威脅成分也更大（不是人身威脅，而是對我找不到房子的威脅）。但他仍然不能說服我。我知道房租又漲了很多，但我們出來混，第一是謹慎。實在不行，把三分之二的收入送給房東也無所謂，平安平靜最重要。

最終，我找到現(xiàn)在的房東。他沒有通過中介，而是個人在網(wǎng)絡(luò)平臺登記的。價格上有些小高，超出了我的預(yù)期。算了，很多時候我們還是不要預(yù)期為好。生活緩緩向前，但變化總是突然出現(xiàn)。我兒子曾經(jīng)準備過一次辯論比賽，他想象著對方辯手會說什么，自己又該怎么樣壓倒對方。但對方并不一定按他的想象說話呀。所以，最重要的是能隨遇而安，這不是消極，因為它需要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能力和堅韌，也需要有“青松挺且直”的達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