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邊
20世紀30年代,馬丁·海德格爾僅發(fā)表了一篇哲學論文——《荷爾德林和詩的本質(zhì)》。海德格爾選擇荷爾德林的詩作,用較長時間悉心地解讀,從存在“顯隱二重性運作”的復(fù)雜相關(guān)性上思索“詩的本質(zhì)”,為我們理解詩與人與大地乃至整個文化思想史的關(guān)系提供了新視角。海氏由之尋找真理存在以及呈現(xiàn)的可能性.最終走入通向哲學本源的林中路。也是從海德格爾開始,“返鄉(xiāng)”成為哲學上的重要命題。
和荷爾德林相似。藍角無疑也屬于“詩人中的詩人”。這是因為,一方面,他的詩作體現(xiàn)了詩最普遍的本質(zhì)——“語言”,另一方面,在藍角詩的海底,蘊含著詩化了的“詩的本質(zhì)”。
《立春日》一詩中,臘雪三白,詩人夜半醒來,聽見春鳥提早鳴叫,郊外積雪正在融化。南風漸起,水面依舊冰涼。柳樹尚在沉睡,大雁已從衡山折返。曠野里,構(gòu)樹潛滋暗長細膩的絨毛,烏鶇振翅回到樹梢,明亮的嗓音,如歷水洗。萬物,都在返鄉(xiāng)途中。這是一個普通的立春日,和過往的那些立春日似乎并沒有什么區(qū)別。這一年之始,萬物的轉(zhuǎn)捩點。然而,萬物又都正在離開。古希臘人赫拉克利特的一句“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建構(gòu)了藍角此刻的《立春日》。
詩人一句“沒有太多的驚喜”,讓我想到,此刻的他,與寫下《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后的蘇軾,心境應(yīng)是契合的。如今的藍角,極力減少各類應(yīng)酬,甚至養(yǎng)成了早睡早起的習慣。而少,即是多。晨起,他習慣在匡河邊散步,連續(xù)多年癡迷于破解植物與人之間的各種秘密,并試圖從植物中窺見自然真諦。譬如蒲公英,成熟后像“一群勇敢的傘兵”飛出去。詩人便想到自己,其實也是蒲公英,很多的人與事同樣是蒲公英。緣起緣滅、一吹而散。如此來看,一切都是新的。包括父母、親友以及身處的中年,都是新的。立春日,詩人登高臨遠,要用這新的雙眼去看看從遠處到來的春天。乃至這重新誕生的世界。
中年感懷詩《立春日》,能從舊題生出新意,其新舊邏輯辯證更有深度.指向一個悖論:當所有局部都不再是原先的.這個立春日還是不是最初的那個?其立意高遠處顯然要勝過唐人王灣的“海日生殘夜,江春人舊年”。
西山總是那么大,而且似乎一切都是不變的。《年末辭》中,詩人可在西山種植樹蔭、不開口的荊棘、啞口無言的海棠。西山又在哪?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的西山是個復(fù)雜的象征物,從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記》到袁中道《西山十記》,西山都寄寓了中國文人出世與人世的復(fù)雜情懷。
詩人在西山,除種植那些緘默不語的。還種下“馬蜂和凌霄的濃蜜”。馬蜂和凌霄花,或是尖銳和甜蜜的代名詞,聰慧過人的藍角或許就是要用尖銳和甜蜜,來抵制人間無盡的苦味。人類的命運本就帶有強烈的悲劇色彩,這是無從改變的事實。而面對這最深刻的悲劇,詩中蜂刺與蜂蜜的存在、苦澀與美感交錯,就是一種有意義的對抗。
在詩人的內(nèi)心深處.是亙古不變的西山和苦味充溢、復(fù)雜易變的人間,藍角努力種下的,也是特立獨行、向精神高處不斷攀援而上的身影。
不知《焦崗湖》是不是那個地處淮南、荷葉接天的自然湖。27日,是不是詩人在皖北一縣掛職時的某個27日。這一天的焦崗,和漫上來的湖水同色。旱煙裊裊,正從湖西斜對岸飄浮起來。焦崗湖的漁人多么專注,在鼓蕩著濃烈春意的天地之間,為生計而忙碌。捕魚人和對岸摘楊桃的女子,隔水相對,那湖水中的綠不斷地蔓延加深,一同組合出焦崗農(nóng)人的生活鏡像:溫熱、空茫、帶著咸腥味的生活。
焦崗湖水里有辣蓼,是天然酒曲,和魚嘴噴出的濃重酒氣是否存在關(guān)聯(lián)?或暗示宿醉醒來的捕魚者?這些能指,我無法確定。藍角還有意避開公元紀年,而使用傳統(tǒng)的天干地支紀年法。或許,在詩人眼中,無論多少個日子,都猶如簡單的漢字組合,如湖面浮萍相似的緩慢、急驟、漂浮、凝定和循環(huán)不斷。此際,春色漸濃,羊群無聲,水蛇游動。這種情景是多么熟悉,或許自古便是如此,或許,就是詩人記憶里的故鄉(xiāng)。已被生活麻木的詩人,淚水涌至眼角。整首詩取景框較窄,但色彩絢麗,情感深摯,語言穿透力極強。
二
言說即傾聽。
人到中年,藍角選擇與自然走得更親近?!对诳锖印罚嬖谀硞€清晨開始融化,冰面微不可察的解凍聲,蛛網(wǎng)般的裂紋不斷放大。河岸也從冰凍中再度復(fù)活。這一時節(jié),已有蛙聲鼓噪,次第響起??锖舆呅凶叩乃{角,時常會碰到不一樣的“自己”。那是詩人開始把自己活成金魚草,活成常青藤,活成泰戈爾的飛鳥、莊周的游魚,或立于淺水,沃爾科特詩中嗚叫的白鷺。春天正在醒來,水蛇的心跳開始復(fù)蘇,菖蒲叢生中柳樹的垂影,蘆葦簇擁間烏桕枝伸展。
這些,僅僅屬于匡河,僅僅屬于孤獨的詩人。寂靜無人中,浩瀚到漫無邊際的天地。唯光陰之臂在水面交替劃過。詩人不由感嘆,“再見全是親人”。
詩人喜歡山坳里凋謝的苦菊.喜歡凝視古老星辰隨季節(jié)更替而緩緩地挪移。在人跡罕至的櫸樹林邊,他喜歡夏天低垂傾聽的白云……在《中年之愛》一詩中,藍角從微小之物落筆,到浩瀚宇宙,用簡練的語言拓展出古遠廣闊的詩歌意境。時間之斧沉默,而鋒利的斧刃正在切入黃楊經(jīng)久不衰的身體。倒春寒來襲,城里人穿著風雨衣,詩人也再度登上大蜀山山頂。畫眉鳥短促的啼叫,隨處可見的苦楝樹像有些人的臉色,也像陳舊的紙張。枝條在風中微弱的嘆息如消瘦的黃金?!笆萑琰S金”這一比喻形聲兼?zhèn)洌浅G擅?,讓我想到徽宗的瘦金體。在藍角筆下,唐宋與當下,暖春與寒冬是可重疊的:屋前,流水潺潺不絕;室外,雪片輕叩窗欞。這些,無疑是《歸園田居》里中國文人慢生活的再現(xiàn)。
在《頤和園》,冬天正午時分,太陽高懸上空。在詩人看來,如金銀木的果實,果實是舊年的,有枯萎的臉。心相的湖水中,柳條低垂如臂,冷風像千年以前一樣,穿過它們。頤和園里的雜木林中,叢生著麥冬、鳶尾花、茉莉、國槐、側(cè)柏、黃刺玫,花與葉還會應(yīng)時而生應(yīng)時而落。松鼠在樹枝上跳動,搬運過冬的橡實。其實,自然萬物都有自己的心跳,也順應(yīng)自己的心跳。這和被欲望捆縛的我們相比,它們過得多么單純真實!即便在絕壁之上,在頤和園一個簡簡單單的倒影里。自然也在傳達深刻的真理。
藍角愛小動物。《清晨記》中,詩人看著貓和孩子一起玩捉老鼠游戲,他能看到花臉貓的好心情,其實正是自己心境心情的折射。人到無所欲求,心靈才會真正強大??粗抗夤室馑频穆湓谧仙炙幍幕ɡ偕?,傾聽屋頂上鴿子的交頭接耳,看螞蟻們忙忙碌碌于筑巢。出門的老人故意忘帶鑰匙,(“故意”一詞有趣,寫出人到老年漸回歸孩子般的純真天性。)這些都有天然之趣。清晨,有人在田地里查看泥土中的含水量.有人在城市中的屋頂上看著魚缸里的魚。
詩人同時習練著靜物素描與速寫,作為存在的全知觀察者,保持著語言上的克制、冷峻、干凈。詩人覺得,這世上,每個人都可能碰到意外,突如其來的災(zāi)厄,譬如危險與疾病,可能正在路上,向你逼近。另一方面,一切又都恰到好處,如這棲息花蕾上的晨光,白云的厚度也剛好,露水很輕,偷偷滋潤四月的藤蔓。
自然生命和人類生命并無差別。本質(zhì)上,我們不過是飄蕩不定的水草。也許終其一生,都難以找到真正的傾聽者。
三
存在與時間是個復(fù)雜的話題。
萬物莫不從時間中產(chǎn)生,又從時間中消失。無常為常.這是一切事物最深邃而又無可奈何的廣泛聯(lián)系,唯記憶以期澄明與凝固。
《去京城》緬懷故人、悼念流光。這首詩里,悖論迭現(xiàn)。首句“通往京城的路只有一條”,顯然不符合常人的認知邏輯,然而,它卻契合詩人內(nèi)心。在這首詩中,京城是消逝的時間與故人的代名詞。在這個時空距離被大幅度壓縮的時代,坐高鐵,重復(fù)一條古人靠騎馬經(jīng)漫長行旅才能抵達終點的道路,其感受與古人顯然是不同的。這條路通向20多年前的亞運村街口。那高喊詩人名字的聲音,至今還漂浮在空氣里。世間無常,生死兩茫茫是我們必然的遭遇。詩人又說,“去京城的路沒有第二條”,這與前一句并不構(gòu)成語法意義上的重復(fù)。時代變遷,這條路所指的不再是亞運村街口.詩人記憶的碎片在秋風中重組:空曠寂寥的植物園、人聲鼎沸的什剎?!窠瘘S的杏葉從千年不變的天空不斷落下。
《家譜》一詩很奇妙,宛如一篇寓意深刻的動物小說,讓人想到夏目漱石的《我是貓》,杰克·倫敦的《白牙》……這首詩一觸即發(fā),也一觸即收,表現(xiàn)出詩人強大的語言控制力。在日常生活瑣細的精密組合間.完成了鄉(xiāng)愁抒情。從其掩蔽指向的技巧上,我們也可以窺見詩人日趨深邃的思辨力。二黑和它的子孫二黑、三黑以及小二黑、小三黑……它們都住在朝南的坡下.那里是它們的國土。它們還擁有同樣純粹的血脈:沒有雜色的黑。二黑們給長輩以“說不完的快活”,然而,衰老與衰敗是不可抵抗的。二黑老了,然后死去。雖然日子循環(huán)往復(fù),“風天天貼著屋檐”,吹拂著夜晚和白晝的荒蕪。記憶里的居所,現(xiàn)已住滿蝴蝶和麻雀。野草沿河埂蔓延,模仿著鳥雀聲的稠密……
藍角的故鄉(xiāng)只是長江中下游平原上一個微不足道的標點,近些年,詩人經(jīng)?;毓枢l(xiāng)去,在組詩《回鄉(xiāng)》中,故鄉(xiāng)被他不斷地放大。村莊的變遷。鄉(xiāng)人命運的變化,都交匯在藍角的詩中?,F(xiàn)實主義的風格上,還籠著一片《百年孤獨》里的雨霧。在《冬夜,憶故鄉(xiāng)》這首詩中,詩行里漂浮著亂枝、朽木、漩渦、蘆花、翠鳥、芳草、秋蟬。還有老式的拖拉機、幼稚的男童、親切的鄉(xiāng)音。這些大段的舊光陰縮影或明或暗地呈現(xiàn)在藍角眼前。
千萬里,雪落無聲。而茫茫原野上,那微不足道的村莊,恰恰是每個漂泊的人真正的安魂之所。晚年返鄉(xiāng)的賀知章.寫下“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被貶藍角故里的劉禹錫有“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炊煙無法吹斷古往今來的思鄉(xiāng)之情,故鄉(xiāng)的泥土有自己的心跳,遠離故土的人能在深夜時聽見。鄉(xiāng)人的生活還很清苦,越來越多外出打工的人,他們背井離鄉(xiāng),平添無數(shù)雙牽掛的眼睛。這些,都是藍角心中所系。
四
早在多年前,藍角的語言駕馭能力就已爐火純青。他有非凡的描繪外物的才能,極纖細敏銳的洞察力,高度精密的組織技巧。變幻的物象,總是被他巋然不動的內(nèi)心指針所牽引,這指針又是什么呢?
1968年,川端康成先生在獲諾貝爾文學獎后,做了一場主題為《我與美麗的日本》的演說,引了西行法師的一段話.借以闡明東方作品中的虛空與西方的虛無主義的內(nèi)質(zhì)差異。然而,到今天,在共同命運的影響下,東方的虛空境界之美正在轉(zhuǎn)變?yōu)樘摕o的冷酷現(xiàn)實。價值標準總在不斷變化,虛無逐漸成為現(xiàn)代人的重要標志,“無家可歸”成為普遍的精神現(xiàn)狀。
可是.詩何為?
對任何時代、任何人群的命運而言.逸離于決斷嚴肅性的詩都是無能為力的。然而,藍角能像德國詩人荷爾德林一樣,所有的詩作都圍繞相對恒定的母題展開,那是時間、生命、故鄉(xiāng)、自然。也許,所有對自己有嚴格要求的詩人,才知道什么是真正有意味的詩表達吧。
優(yōu)秀的作品.必從裂隙中誕生,是鳥在清晨寒冷中發(fā)出的撕裂般的嗚叫。偉大的詩與思接近于救贖和安慰,而詩人或哲學家唯達到痛苦與同情的巔峰,才會誕生真正的大境界?;蛟S,一個人只有無限逼近命運的真實,才能打開語言的堅硬外殼。
清晨,蘆葦在流水中閃光。它的表面有陶瓷般的釉質(zhì)。或反之,陶瓷模擬了它的質(zhì)感。它拔節(jié)而上,卻在沒有到達秋天的頂點時就已枯萎。夜晚,蛐蛐有節(jié)奏地拉長著音調(diào),新月如前人的金鉤,從雪松縫隙中穿過。灌木叢里,各種蟲子穿梭而過。那是它們遼闊的國土,它們依存的故鄉(xiāng)。
1806年前后,荷爾德林創(chuàng)作《追憶》一詩,結(jié)尾句“但詩人,創(chuàng)建那持存的東西”,或許,可有限地腳注藍角近期詩歌新作的初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