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怡微

我不是“水滸”謎，書看的是晚近流行的七十回本。那個本子刪改過一些歷史痕跡，水滸迷不一定喜歡。很明顯的是，金圣嘆很不喜歡宋江，對林沖則表示出一種算不上喜歡的肯定——“自然是上上人物，寫得只是太狠?？此愕玫剑镜米?，把得牢，做得徹，都使人怕。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業(yè)來，然琢削元氣也不少。”金批點出林沖的“急”，點明他的悶與怒，也點穿他的渴望與陰毒。

在小說《水滸傳》里，林沖的戲份并不算多，但出場早，命運坎坷，完美呈現(xiàn)一個良民被“逼上梁山”的原委，給人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元代雜劇中水滸戲不少，但不見林沖的身影。直到明代及晚近的京昆、地方戲曲中，林沖的戲才變得越來越重要。明代李開先的《寶劍記傳奇》，創(chuàng)作于嘉靖二十六年（1547），與梁辰魚的《浣紗記》、（闕名）《鳴鳳記》被譽為明中葉三大傳奇。《寶劍記》全劇五十二出，取材于《水滸傳》第七回到第十二回，從名字可以知道，林沖因愛寶刀被設局誤入白虎堂，是重要的改編部分?！秾殑τ洝愤€修改了小說里林沖與高俅的根本矛盾，從《水滸傳》中的謀妻之辱，改成了林沖因彈劾奸臣而受到迫害。小說里林沖在東京當禁軍教頭，日子本過得很好，對朝廷無甚怨言，孝順母親也愛妻子。經(jīng)李開先修改后，林沖變成了因為政治斗爭才走投無路，與原著中無妄之災的設定相去甚遠，這也增強了林沖這一虛構人物的政治特征。《寶劍記》中，又以第三十七出“夜奔”最受歡迎?？傊还苁菄疬€是私怨，林沖一步一步喪失了退路，妻離子散，有國難投。這種修改的意圖，被后人所普遍接受。（京劇《野豬林》的故事情節(jié)，保留原著小說開頭的設定，開場時還是令林沖“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三十五歲前人生全是春天。）清代水滸戲一度被打壓，現(xiàn)代藝術家很喜歡林沖，20世紀30年代起，圍繞著“夜奔”而改編的小說戲劇，從茅盾到吳祖光，再到吳永剛，藝術家們借林沖這一人物面對強大的黑暗勢力時的悲憤和抗爭，不斷豐富著林沖這一人物形象。

如今，歷經(jīng)反復整理，昆曲舞臺上還保留著《林沖夜奔》，基本還原了《寶劍記》的創(chuàng)作，是最著名的一出武生獨角戲。昆曲為林沖設定的扮相近百年未改，黑羅帽、黑素箭衣、黑彩褲、黑薄底靴、腰扎藍絳子大帶（侯少奎、胡明明、張蕾：《北方昆曲經(jīng)典劇目演變傳承論》）。改編自《水滸傳》第六至第九回的京劇《野豬林》是傳統(tǒng)戲代表，繼承了20世紀20年代楊小樓、郝承壽頭本《野豬林》、二本《山神廟》的衣缽，李少春重新編創(chuàng)了一日演完的《野豬林》演出版本，于慶祝新中國成立時上演。楊小樓的《野豬林》是一出武生戲，李少春的《野豬林》則加大了文戲的容量（吳新笛：《野豬林的演變：經(jīng)典形成及其意義》），《大雪飄》一段非常著名，極完美地展現(xiàn)了林沖在雪中悲涼的心境。電影《霸王別姬》里說的“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說的是《夜奔》難演，難在動作多、心理活動復雜。林沖出場的身段，既要符合八十萬禁軍教頭的身份，又要有夜里逃跑的感覺;眼神要警惕，又要有怒氣，有牽掛，還要帶出“男兒有淚不輕彈”的苦衷、亡命天涯的孤涼，對演員的體能和理解力都考驗極大。

2012年4月，我還在復旦讀研究生的時候，王安憶教授曾推薦我們創(chuàng)意寫作MFA的學生去東方藝術中心聽昆曲藝術大家裴艷玲先生講課。裴先生是最著名的“林沖”扮演者，是少有的讓人完全看不出、也聽不出是女老生的藝術家。即使是與男老生相比，也唯有裴先生的“林沖”最能讓人感覺到金批“都使人怕”的氣質(zhì)。有的林沖苦，有的林沖怒，有的林沖看起來夜行身手矯健，但要讓人在同情中心生“怕”，唯有裴先生最到位。

198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曾出過兩本傅惜華所編的《水滸戲曲集》，收入了明嘉靖二十八年（1549）的《新編林沖寶劍記》，及明代陳與郊據(jù)《寶劍記》改編的《靈寶刀傳奇》。在《靈寶刀》中，“夜奔”的橋段位于第二十七出“窘迫投山”?！耙贡肌辈糠值某~幾乎與《寶劍記》一樣。只是《靈寶刀》加重了陸謙的戲份，還因襲了《水滸傳》的其他情節(jié)，包括魯智深與李逵相遇，李師師“青樓乞赦”等等。而且，兩部傳奇都賦予了林沖妻子更多的關注，這一點很有意思。

眾所周知，《水滸傳》不是一般的“厭女”。如果它只是寫了“女人很壞”，她們風流淫蕩容易泄密壞事，也就罷了，畢竟小說里的男性也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好人，物以類聚。但《水滸傳》厭女的特殊之處，在于它不惜筆墨地寫了好女人也害人，林沖之妻就是代表。孫述宇的《水滸傳：怎樣的強盜書》是我很喜歡的一本講《水滸傳》的著作，他主要的觀點，是認為《水滸傳》的潛在主題關乎岳飛，“林沖的一些故事，如他被義兄弟出賣，以及被騙進白虎節(jié)堂，都是以岳飛的傳聞寫成的，但這些傳聞大抵是他獲昭雪之后才傳開，所以林沖也會是個較后期的創(chuàng)作”。在談到林沖命運的時候，孫述宇說，“林沖的故事更是驚人……害他的當然是萬惡的高太尉，但高太尉與他本無仇怨，若不是由于高衙內(nèi)看上了林沖美貌而又貞潔的妻子，高太尉沒有理由要置他于死地。林沖在定罪起解之時，對丈人張教頭提出要與妻子離異，目的是免得妻子為了守候他回家而誤了青春，同時也‘免得高衙內(nèi)陷害……堅持寫了休書……講故事的人是在強調(diào)，一個男人，再好漢也罷，總是受不起女人的負累的?！痹S多讀者不理解金圣嘆認為林沖是“毒人”，亦有熱心讀者以“林沖休妻”為例，佐證這就是一種“毒”，實際上經(jīng)過戲曲搬演，如《野豬林》演到林沖與妻子長亭分別一段，英雄失路，兒女情長，還是挺感人的。這種感人是戲曲改編者的理解，小說里的確有些不一樣?！兜谖宀抛訒┠外炙疂G傳》第十九回“梁山泊義士尊晁蓋 鄆城縣月夜走劉唐”一節(jié)，落草以后，很偶然，“一日，林沖見晁蓋做事寬洪，疏財仗義，安頓各家老小再三，驀然思念妻子在京師，存亡未保”，然后跟晁蓋說，想把妻子也接來身邊。兩個月后，聽說妻子被高太尉威逼親事，自縊身死，已故半載。林沖“潸然淚下，自此杜絕了心中掛念”，金圣嘆評，“哭得真、放得快、真豪杰、真林沖”。吃女人的虧，認了也就認了。女人死了，死了就死了。比起殺妻的楊雄和盧俊義、殺嫂的武松、殺情人的宋江，“杜絕掛念”已經(jīng)是很溫和的表現(xiàn)了。小說《水滸傳》對女性可說是毫無敬意與同情，女性的存在都預示著不祥，除非丑如顧大嫂，或者一言不發(fā)如扈三娘。李開先在《寶劍記》中，卻加入了對林沖妻子的充分關注，將她改編成一個美貌、貞潔，對婆婆孝順，與丈夫共擔無妄之災、對丈夫具有情緒價值和精神支撐的好妻子。顯然，“傳奇”不僅看破了原著對這段夫妻關系的諷刺，還修訂了更富有“人情”特質(zhì)的推理，好女人一邊拖累人，一邊也救人。令人驚訝的是，《寶劍記》的結局是君臣喜慶、夫婦團圓、大家喜賀太平年。

2000年有部電影《夜奔》，做的是性別議題的文章，非常文藝。電影里在舞臺上演《夜奔》的林沖，臺下也叫林沖，卻全無豹子頭的霸氣，只有林沖潛在性格里的壓抑、窩囊和焦慮不安。片中的“林沖”，不僅在天法邊界亡命，也在性別邊界亡命，最后去到了異國他鄉(xiāng)的牢獄，應了原著“望家鄉(xiāng)，去路遙”的絕境。

小說第九回風雪山神廟，寫得極好。那是苦命人心中僅存的善念被大雪一點一點冰封的夜晚。每次看舞臺上小演員繃著臉煞有其事地演《夜奔》都覺得很可愛。去年夏天，還有一個戲校的小林沖因為話筒壞了，“數(shù)盡更籌，聽殘銀漏”都沒有唱出聲來，唱到“那搭兒相求救”，緊張壞了，老想著怎么和樂隊使眼色下去弄一下。費了很久，他終于下了臺又上了臺，話筒有聲音啦……我想，這一定是那位小“林沖”的人生里挺大的一件事。他們真的好年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