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天衡

清翡翠筆洗

在我與日本諸多古玩店及古董商的交往中，在對玉和翡翠的認知上，他們似乎重玉而輕翠，在價格的定位上也體現(xiàn)了這一點。誠然在清代翡翠中也很少見到極佳的材質(zhì)，尤其是較大的，即如臺北“故宮博物院”被譽為鎮(zhèn)館三寶之一的翡翠白菜，就材質(zhì)而言，也非可人的上品。我猜想，這也許影響到日本人對清代翡翠整體的判斷。

此翡翠筆洗琢為蓮葉狀，種好色好，俏色巧用，有奪目撩人的相貌。水勺取紅珊瑚一截，配以鎏金小勺，益顯華貴。此筆洗配蓮芽、蓮蓬與桿枝纏繞而空靈的紫檀扁座，其本身也是一件精美的藝術(shù)品。兩美相匹，主次有序，益見其曼妙。

二十年前得自東京都古肆，價較玉雕便宜多多。自幸乃天賜之物。

清于準銘壽山桃花芙蓉筆洗

壽山芙蓉石是葉蠟石中的名品，而加良山出產(chǎn)的芙蓉，以清初將軍洞所出凍石最享盛名。芙蓉歷來以白色居多，白潔晶瑩，雅妍素凈，世稱白芙蓉。然而換角度講，紅色是其中極少見者，故也益見珍貴。

此為彼時所罕見之桃紅芙蓉晶，所謂“晶”者，是比“凍”更見通透有靈性的石品。由名匠制作為桃形筆洗，并以象牙作座，上嵌珍珠、南紅，且在沿邊一片淡紅色塊處，俏色雕一蝙蝠，寓福壽之意。筆洗中腹作隸書銘詞，署名萊公。此非庸常之人，乃清初兩袖清風(fēng)，一身正氣的廉吏—兩江總督于成龍之孫于準。于準也曾官貴州、江蘇巡撫，為官一如其祖，歿于雍正三年（1725）。據(jù)現(xiàn)今的社會學(xué)家的實地調(diào)查，自于成龍以廉正治域、廉潔治家，至今三百多年，朝代更替，風(fēng)氣沿革，于氏后人不腐不染，清白傳家，為世稱頌。倘從家族史角度上去考慮，也堪稱百家姓中少見的一個典范。

明銅鎏金如來大佛

時在1998年冬，去日本東京探望女兒因之。她告訴我，明天起，有全日本的古董展銷會。我是急性子，十點開場，我九點就等在門外，心想總有所獲。站在寥蕭的朔風(fēng)里，居然心里還熱乎乎的，精神的力量唄。

四個樓面，先旋風(fēng)似地轉(zhuǎn)一圈，在三樓的攤屋里見到了這尊明代的銅鎏金如來大佛，高二尺，制作精湛，既鑄復(fù)剔，開相肅穆，一派莊嚴氣象。店員忽然發(fā)聲，女兒翻譯說：韓教授，您來日本了？居然是南青山池田古董店的小老板。老熟人，價公道，講定翌日十點付錢。傍晚女兒提醒我，日本銀行取錢如向它討債，沒有兩個小時不成，要有思想準備。我特地叫她晚上打個電話給老板，請他轉(zhuǎn)告兒子，要十一點才去付費。第二天十一點到展會，小老板吐了口粗氣，對我女兒說，虧得十點鐘時他打了個電話給父親，父親說忘了告訴他，這尊佛差點被別人請走了。

原來，昨天我離攤屋才五分鐘，來了兩個香港人，堅持要此佛。說已賣出，此人說：加錢，教他讓出。小老板說，人家是藝術(shù)家，不做生意的，加錢也不會讓。香港人又追問：此人明天何時來付錢，答，十點。“那好，他十點不準時付錢，就得賣給我！”那香港人扔下狠話?！肮皇c韓先生未來，而此人準時而至。好在我打了個電話給父親，才知道您十一點到，差點就對不起韓教授了。唉，真是佛緣呀。”當然，我也贊賞、感謝他的周到細心。日本人往往心細如針。

明弘治十七年鐵暖硯

研墨，對于以往的文人來說是個不輕松的體力活，拿老輩中的書法大家來說，每天晨起研墨一缽，就得兩個小時。稚柳師曾告訴我，抗戰(zhàn)在重慶時，沈尹默先生即如此（彼時已有墨汁和墨膏，但質(zhì)量及效果均差）。此外天寒地凍時，水入硯即冰，筆蘸墨即冰，別講寫出好字，要將一張字順暢地寫完都不易。氣候的年年變暖是事實，我在兒時冬天寫字就常會有此情況。先人智慧，就發(fā)明了暖硯。暖硯也有多種材質(zhì)的，但以鐵鑄為大宗，底部置炭火則墨汁不至冰凍。冬置此硯，既可取暖，腕指雙暢，且無礙文思泉涌。

此鐵硯四壁圖案簡潔多空隙，既有裝飾性，又便于煙火之四向消散，很科學(xué)。硯之正壁所鑄“弘治十七年”為公元1504年。鐵硯易銹蝕，傳世達五百年的不多，而有年款者益稀，珍貴可知。

吳昌碩“安平太”印

《道德經(jīng)》第三十五章有句：“執(zhí)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眳遣T在其篆刻風(fēng)格的高峰期，取“安平太”三字刻了這方印。從史料考證，可知此印為自用，后送給忘年的詩友諸宗元，此即我二十年前由中介收得之吳刻貽諸氏四印之一。這方印是吳氏開創(chuàng)“做印面”的代表作。印刻得極深，一點八厘米的圓印，深達四毫米，從而對線條以披削斫破種種手段并用兼施，去營造空靈、虛脫、古茂、天成的風(fēng)神。其實破印面不難，難在破而不雜碎，破而出神采。故近百年學(xué)缶廬“做印面”的人無數(shù)，卻成功者鮮，其難可知。做印面是吳氏空前絕后的創(chuàng)造，而靈感則來自“漢爛銅印”，他虔誠地學(xué)習(xí)古人的印藝，更注意到天工對入土銅印腐蝕銹爛所產(chǎn)生的異趣，從人工加天工的“兩度創(chuàng)作”里，他睿智地化腐朽為神奇，開創(chuàng)了亂頭粗服、古渾雄強的印風(fēng)。單善學(xué)又擅化這一點，就給了我等后來攻藝者太多的啟迪。

收藏者非盡為藏也，可用不用可惜了。此佳印，如今我經(jīng)常用以鈐蓋在自創(chuàng)的書畫上，借點力，得點氣。

清伊秉綬行書軸

前面談到伊秉綬書起十代之衰的隸體，續(xù)寫了書藝在晉唐后決非日薄西山的一段輝煌。我從他那近乎不可思議，奇瑰別致到極至的隸體里，似乎感悟到他出人意想的理念和得天獨厚的稟賦。也許是我的一種私愛，在隸書方面，他當?shù)们Ч乓蝗恕?/p>

但對他的行楷書，我則缺乏歌頌的激情，緣于他少了隸體上那種出類拔萃的獨創(chuàng)性，明顯地有著步趨明代李東陽書風(fēng)的痕跡。聽說他的行楷書也很值錢，可我總認為，在隸書上他是不折不扣的“人以書貴”，在行書上則多少滲雜了“書以人貴”。誠然，他的行書也還是高明的，這僅是相對他的隸書比較而言。至于那些低層次的千奇百怪的“書以人貴”，則跟伊氏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這件行書軸寫得還是相當精彩的，1991年以一千五百元購得，稚柳師曾寓目，洵稱“尤為少見，殊足珍也”。寫到這里，自忖是實話實說，不知伊公會否因我的褒隸貶行而翻我的白眼呢？權(quán)當我“童言無忌”，如何？

明程筱野制墨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古墨尚未入藏家的法眼。其實好書畫之人，無不愛墨。近代葉恭綽、壽石工、張大千、周紹良等都是藏墨大家。在1960年前后，我也買過不少同治光緒墨。記得1965年游合肥，師兄童雪鴻知我有安慶行，曾囑我購?fù)馀f墨數(shù)錠。其時安慶有一小街，皆為墨鋪，陳列出售的均是同光舊墨，質(zhì)地精良，其價在一二元之間。在當時即是全國未見的一道獨特風(fēng)景，至今流連。其實這一時期的墨錠，非但制作精良，因參入麝香、冰片等貴重藥物，研磨之際，滿室生香。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周日得暇逛古肆是我唯一樂趣，初見此墨，以為前人研去小半。細審，知是明墨，為百不一見之物。購歸考證多時，方知其側(cè)署款程筱野者，乃明代大制墨家程君房早歲使用之字號，故制作不若后時之奢貴。然此墨未見世有記載，尤可寶也。

明漆器執(zhí)壺

2001年，在日本與兒子無極會日本東京都國立博物館副館長西岡康弘，君為研究中國漆器權(quán)威，請飯時謂：日本是中國古代漆器的寶庫。這句話提示了我。彼時日本市場上這類古物既多且便宜，就教無極留意收納。此明代麒麟紋剔紅葫蘆執(zhí)壺，為金屬胎，剔刻生辣，即其一也。時在2003年，在一古肆見，店主稱價二百萬日元（約十三萬人民幣），但因已報名參予美術(shù)品展覽，暫不出售。給其訂金，拒收，告半年后可以售你。我以國內(nèi)購買之經(jīng)驗，自忖此事黃矣。不料半年后接到店主電話，稱可以來取壺了。取壺時店主說展覽時有人出高價求售，因事先已答應(yīng)我，不可違約（其實，并無協(xié)議），不僅按原價，且還附有所出版的圖書。飛走的天鵝竟然回家了，事出意外，歡喜無量。誠信這東西可貴，往往是用錢都買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