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越
這本書與我之前讀過的所有書都不一樣。它是一部極其燒腦的作品,即便少數(shù)人讀一遍即可讀懂大意,卻很難完全讀透作者埋藏在字里行間的隱喻。這部小說的幾乎每個人物,每個情節(jié),乃至故事發(fā)生的時代背景都是隱喻。而整部小說,就是隱喻套著隱喻創(chuàng)作完成的。
米蘭·昆德拉究竟想要表達什么?
歸納總結,無非就是這三組詞及其之間的關系:輕與重、靈與肉、媚俗與牧歌。
細心的讀者一定發(fā)現(xiàn)了,以上三對詞組,都是相互對立的。但米蘭·昆德拉顯然不想描寫淺層次的三組對立的詞,而是要寫出它們之間模糊不清的分界線(即彼此無限接近,乃至融合),以及每一組對比詞之間的相互轉換。這也是這部哲理小說最大的魅力。
生命抑或靈魂,是否可以永恒輪回?
千百年來,無數(shù)人被這個問題所惑。直至今天,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宗教都會給出不同的解答。
米蘭·昆德拉也陷于“永恒輪回”之思考。但他并不糾結于答案,而是在這一思考的過程中看到了問題的兩面性:如果永恒輪回存在,即是輕;如果永恒輪回不存在,即是重。然而,重便真的殘酷,輕便真的美麗嗎?
昆德拉通過描述讓我們看到了正反兩個層面的對比:“負擔越重,我們的生命越貼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實在?!薄跋喾矗斬摀耆?,人就會變得比空氣還輕,就會飄起來,就會遠離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一個半真的存在,其運動也會變得自由而沒有意義?!?/p>
輕與重,我們到底該追求什么?
古希臘哲學家巴門尼德認為輕者為正,重者為負;而貝多芬似乎將重當做某種證明的東西——“重、必然和價值是三個有內在聯(lián)系的概念:必然者為重,重者才有價值?!?/p>
昆德拉,到底傾向于誰呢?事實上,他沒有任何傾向,他是保持中立的。因為他看到,輕無恒輕,重無恒重,輕與重會因不斷的累積而相互轉換。于是他設置了故事的四個主人公:托馬斯和特蕾莎,薩比娜和弗蘭茨。托馬斯和薩比娜是生命之輕的代表,特蕾莎和弗蘭茨則是生命之重的代表,有趣的是,作者偏偏不按性格配對,非要打亂他們的順序,讓托馬斯愛特蕾莎,讓弗蘭茨愛薩比娜,又讓薩比娜誰也不愛。
這四個人中,內涵最豐富的就是托馬斯與特蕾莎的組合,他們正隱喻生命之輕與重的融合,故事開始于他們矛盾的結合(對立的結合),結束于他們矛盾的統(tǒng)一(二者一同消亡:托馬斯與特蕾莎共同死于一場車禍。而就在去世之前,他們彼此從生命的輕與重中解脫了)。
小說中的“女二號”薩比娜,也是一個“非如此不可”的設置。她一生都在不停地背叛,她背叛了親人,背叛了愛情,甚至背叛了國家,直至最后,當親人、愛情和祖國一樣也不剩,還有什么好背叛的?薩比娜感覺自己周圍一片空虛。這空虛是否就是一切背叛的終極?
薩比娜看似一生沒有壓力、沒有責任,甚至讓人略有些羨慕的命運,其實并不是幸福的,而是可憐的?!八谋瘎〔皇且驗橹?,而是在于輕。壓倒她的不是重,而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所有的情節(jié)都看似是偶然的,卻都是必然發(fā)生的。在這部作品中,情節(jié)是無足輕重的,只是哲理表達的一種輔助工具。我們只讀到書的一半,就可以看到結局。但這并不會讓讀者掃興,因為我們在閱讀的過程中,早已被昆德拉一步一步設下的哲學陷阱所吸引,我們并不關注故事本身的結局,而是想找到層層哲理最底層的那個寶藏——即哲學的終點——雖然我知道,哲學并無終點。
這部小說從始至終,都未擺脫“靈與肉”的對抗與妥協(xié)。
與其說擺脫不了,不如說昆德拉根本就沒想擺脫。他直接將人性最本質的靈與肉統(tǒng)統(tǒng)拿出來,赤裸裸地擺在讀者面前,讓抱著極大“欲望”的讀者,最終“冷淡”地合上書。
相信所有讀過這本書的人,都會發(fā)現(xiàn)一個規(guī)律:小說中沒有任何一個是所謂的反面人物,也沒有任何一個是正面人物,以至于我們無法去恨或者反感其中的任何一個人。
為什么?因為真實的世界即是如此——“世界只不過是一個巨大的肉體集中營,一具具肉體彼此相像,而靈魂是根本看不見的?!?/p>
為了更加突出靈與肉的主題,昆德拉將小說的背景設置在1968年蘇俄入侵捷克的特殊歷史時期。從大背景強國對弱國的“入侵”,到故事中強者托馬斯對弱者特蕾莎的入侵,賦予“靈與肉”多重視覺、不同深度、不同層面的意義:“絕望攫住了整個國家,控制并壓垮了一個個肉體,一直滲透到了靈魂。”
難道現(xiàn)實社會中的人,就真的可以擺脫“肉體集中營”的命運嗎?否則,我們有何理由去恨托馬斯和薩比娜?
正如小說中所揭露的可怕現(xiàn)實:“集中營,就是日日夜夜,人們永遠擠著壓著在一起生活的一個世界。殘酷和暴力只不過是其次要特征(而且絕非必然)。集中營,是對私生活的徹底剝奪?!?/p>
正是基于“集中營”這個真實的社會背景,昆德拉通過一系列描述,讓樂于享受“生命之輕”的托馬斯和薩比娜顯得并不齷齪。托馬斯看似踐踏肉體,實則他最懂愛,他是全書中唯一懂得真愛之人,也是唯一付出真愛之人。他為了特蕾莎放棄了幾乎所有,甘愿一步步墮落:從最優(yōu)秀的外科醫(yī)生,到鄉(xiāng)村醫(yī)生,再輪流到玻璃清洗工、卡車司機……他沒有絲毫怨言,恰恰相反,他很享受自己愈來愈輕的生命:“當你發(fā)現(xiàn)自己是自由的,沒有任何使命時,便是一種極大的解脫?!敝敝了械囊磺卸际ィ皇O聬邸林氐膼?。輕至極限,竟成了重!這就是昆德拉讓我們去體會的。
肉體和靈魂,到底有怎樣的分界線?
昆德拉終于寫出了一句無需我們思考、痛苦抉擇的定論:“肉體是囚籠,里面有個東西在看、在聽,在害怕,在思索,在驚奇;這東西在肉體消失之后還在,還殘存,它就是靈魂?!?h3>媚俗與牧歌
比起輕與重、靈與肉這兩重思想,媚俗與牧歌這一組關鍵詞,更加抽象,也更富深意。這也是昆德拉這部心血之作最重要的哲學表達。
小說的最后兩部《偉大的進軍》和《卡列寧的微笑》即是對“媚俗”與“牧歌”的詮釋。
昆德拉說,媚俗的根源就是對生命的絕對認同。
而牧歌其實代表著最原始的一種情感。昆德拉直接將伊甸園的畫面插入小說之中,最原始的“人”的感知是怎樣的呢?在伊甸園,亞當對著泉水俯下身時,他還不知道水中看到的,就是他自己。更直接地說,在伊甸園中,人還未成其為人。因此,伊甸園中的人,對肉體與靈魂的兩重性一無所知?!案_切地說,那時人還沒有被拋入人之軌道。而我們,我們早已被拋入其中。對伊甸園的懷念,就是人不想成其為人的渴望?!?/p>
牧歌,只能是人無盡的追求,永遠無法得到的追求?!叭魏我粋€人都無法將牧歌獻給另一個人。只有動物能做到,因為它沒有被逐出伊甸園。人與狗之間的愛是牧歌一樣的。這是一種沒有沖突,沒有撕心裂肺的場面,沒有變故的愛。”
媚俗與牧歌,其實都是對生命的絕對認同。歸根結底,媚俗不過是大寫的牧歌的表現(xiàn)和美本身。
固然,所有人,都在用生命追求著美。人生如同譜寫樂章。人在美感的引導下,把偶然的事件變成一個主題,然后記錄在生命的樂章中。猶如作曲家譜寫奏鳴曲的主旋律,人生的主題也在反復出現(xiàn)、重演、修正、延展。
在追求美的過程中,我們體驗到了所有的善與惡,悲與喜,幸福與悲痛,這是追求美所必經(jīng)的過程,只是,當生命走向終點——深深的絕望時刻到來之時,自己卻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