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小鳴
1
有人來了,我說。
左右看看,無處藏身,我們只好迅速貓著身子躲進巷道廁所一側的暗影里。背后就是糞池,蚊子嗡嗡嗡亂飛,那熏天臭味直讓人惡心想吐。我的臉瞬間被分隔成了好幾塊:我觸到蜘蛛網(wǎng)了。我在臉上一陣亂抹,清理了蛛網(wǎng)。你踩著我了,郭易說。我曉得了,耿和春說。曉得了還踩!郭易怒道。讓開了么,耿和春說。我們的聲音都壓得很低。來人的說話
聲越來越近了。我說,別亂!
女的說,今天聽楊凱敏媳婦說,她昨天夜深人靜的時候,又聽到那只貓在嗚嗚地唬。
男的說,怕是耳朵發(fā)岔!什么話都有人編。
女的說,好多人都說聽到了。神出鬼沒的,聽得到它在唬,就是見不著蹤影。有點怪。
男的說,我也聽見他們在說。有說在屋頂唬的,有說在地上唬的。還不是一只,說得像是這雙河村屋頂上都有貓都在唬。
女的說,人家說那貓靈氣得很。說不定真是陰間來的。還是叫平子小心些。男的說,什么陰間來的。陰間來的,
那不也就是只貓!傷不了人。女的說,嚇著娃娃噻…… ……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地說著話遠去
了,說的都是我們聽說過的事。我們迫不及待地從那臭味熏天的陰影處逃出來,都一手捂著鼻子,一手不停地揮動著驅趕蚊蟲。我放開手,又一陣惡心襲來,不禁彎腰干嘔了幾聲??欤∥艺f著朝那道大門貓腰走去。另兩個人也躉到門口。我們站的站,蹲的蹲,一齊貼著臉朝門縫里張望,看不清什么,里面靜悄悄的。大門沒上鎖,也沒杠上。一推門,木大門咯吱地響。
抬著點,郭易說著,用力提著門搭扣???!門還是響。
可以了,我說著,側身進了大門。
關門的時候,大門還是又咯吱了一聲。
在大門內(nèi)站了一陣,確信里面沒人,我們這才躡腳躡手地穿過院子,在廚房前站住了。已經(jīng)搬得空蕩蕩的房子,陰森森的有些瘆人。耿和春說,好害怕吶……他家的老太婆,才死了兩三年。
郭易說,怕你個鬼啊。趕快找。
郭易說著獨自朝堂屋走去。我和耿和春迅速跟上。郭易去了左邊的房間。我轉身進右邊的房間。耿和春跟在我身后。我說,你到里面的屋子去找啊。
耿和春說,我一個人不敢去。我跟著你。
我罵了一聲慫胞,進了右邊的屋子。
壓低聲音說話,躲躲閃閃地走路,謀劃一些不想讓人知道的勾當,讓我們充滿了刺激。在芭茅山,雙河村可是個兩千多人的大村子,一條光滑的石板路貫穿南北。村口那刻著“進士坊”三個字的高高的石牌坊還在,老人說,村北頭榕樹下的空地就是當年馱運茶葉的馬幫歇腳的馬店。遠處看雙河村,他們說,以前是瘦瘦的一條,現(xiàn)在胖圓了。這兩年,臨街的人家都想拆了舊房蓋鋪面,蓋新房的人家就逐漸多起來:主人家的東西已經(jīng)搬走,舊房又還沒開始拆的這個短暫時段,翻墻,或者悄悄推門進去,我們經(jīng)常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郭易手上那套缺了兩本的《哈利·波特》、我手上一個還能開機的舊電話,耿和春手上一個玩具車,就是這樣翻出來的。
電筒照在地上,只有些從墻上撕下來的發(fā)黃的報紙,沒撕干凈的,還在墻上、天花板上耷拉著,地上還有幾本舊課本,這家人的東西搬得真干凈!耿和春緊緊
貼著我,讓我只覺得他礙手礙腳。我朝他怒道,怕什么?你爹還是村長。膽子這么小。
耿和春說,怕貓……
他一說貓,我心里也咯噔一下,誰知道閻王老爺家的貓到陽間干什么來了。我問過我媽,為什么我沒聽到過貓唬。她說,你?夢里聽??!再說,小娃娃陽氣旺,想聽也聽不著。又問她那貓真是閻王家的貓?我媽笑著說,哪個曉得,陰間的事……說不定閻王老爺也會放只貓出來逗人玩呢。聽得我心下惴惴的。也許它只是只東游西逛的野貓,也許它真的是從陰間來的幽怪,這些日子,雙河村人都被它攪得惶惶不安了。沒事,我媽安慰我說,小娃娃陽氣旺,陰間的東西近不了身??梢华氉蕴纱采?,想到那鬼東西很可能會從窗格子或者門縫爬進來逗我玩,我就頭皮發(fā)麻,只好瞪著眼睛看天花板,窗外的各種動靜都分辨得清,直到睡著。
我說,走,看看郭易咯找著。
我們轉身出門。要看郭易,就要穿過堂屋。那只貓就是這時候竄出來的。也沒看清它是從哪兒來的,突然就出現(xiàn)在堂屋的那個角落了。它警惕地邁著貓步,喵地長叫了一聲,在我的電筒光照射下,徑直走到堂屋正中,瞪著一雙閃閃發(fā)亮的綠眼,毫無畏懼朝我們嗚嗚地唬。
媽——耿和春慘叫一聲,轉身就跑。我大喊了一聲郭易,也轉身就跟著他跑。跑到巷子里,郭易已經(jīng)超過了我們。耿和春沒多遠就落在了后面,我看他腳是軟的,根本跑不快,估計三魂只剩一魂半了。我們沖出巷道,跑到街上,這才彎腰喘息了一陣。
驚魂甫定,我們也不敢再停留,掩飾著各自的張皇無措,匆忙回家。
2
才下過雨,大河、小河里的水都很大。我趴在石橋的欄桿上看了一陣小河里的渾水是如何跟大河里的清水交匯的,然后獨自穿過石橋,進入瓦場。
我看見窯田里汪著兩圈水,兩座窯裊裊冒著層薄霧,到處都聞得到的臭雞蛋味道就是從這里散發(fā)出來的。這時候,和泥的攪拌機停歇了,瓦場出奇地安靜,只有幾個干活的人靜悄悄地忙碌。有的正在將已經(jīng)干了的瓦筒拍成四片瓦,搬運到窯門口準備入窯,有的正在將半干的瓦筒架起來,騰出地方放新瓦。這些都忙完了,他們還要拓磚,運土,用攪拌機和泥。他們的身影在那一排排摞起來干濕不同的瓦筒間忽隱忽現(xiàn)。
在瓦場的那個角落,我坐在郭應對面的兩塊磚頭上,看他拿著一團泥做瓦貓。他在瓦場干活,不是在做瓦,就是在做瓦貓。他從不干別的事。別說雙河村,這壩子里的人都知道他的瓦貓做得好。活靈活現(xiàn)的,他們說。他身后是一堆已經(jīng)做好,或者燒好,或者燒廢了的瓦貓。凡是蓋房子買瓦貓的,都來這里挑。郭應三十多歲,瘦削的臉上胡子拉碴的,一副病怏怏的樣子。他是郭易的堂兄,所以我也跟著郭易叫他哥。他手上的那團泥,被他顛來倒去地捏著,瓦貓還沒成型。我跟他說話的時候,他的三個手指撮著捏出了貓尾巴,但也就是貓尾巴部分而已。
我說,你的貓尾巴,不是在屁股旁邊收著,就是在屋頂上拖著。你捏個翹起的嘛。
翹起?他看了我一眼說,貓坐著,尾巴咋會翹起?
那你做一個走路的唄,勢雄雄的,才威風。我說。
貓是在守家,為哪樣要走路?他說。
巡查自己的地盤啊,你看電視上的老虎,還要撒點尿做個記號呢。我說。
亂說……他說,埋著頭繼續(xù)捏著貓脖子。貓脖子一捏出來,貓頭也就出現(xiàn)了。
才沒亂說,我說,你的貓不是坐著就是趴著,一點都不威武。
要像昨晚上那只?嗚嗚地唬,眼睛還要閃著綠光?他看了我一眼,繼續(xù)說,最威風了,是吧?
你怎么知道?我驚詫地瞪著他,想了想又說,你也在那屋里?
郭應不答,看著我哼了一聲鼻子。我覺得他的眼神意味深長。他的手可沒閑著。貓頭在他手中逐漸清晰起來。他一手托著瓦貓,伸長手臂,瞄了瞄掌中的那團泥,不知道在瞄什么。然后拖長著聲音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那貓只是路過而已,看你們幾個,黑更半夜的在別人家里翻箱倒柜,進去警告警告你們。
我說,什么翻箱倒柜,那房子都搬空了,什么都沒有。還翻箱倒柜!
他做的是一只前肢站立,坐著昂首眺望的瓦貓。他讓貓尾巴收起,卷在貓屁股一側。又擺放在正前方的水泥臺案上,盡量仰著身子看了一陣,說,那也是別人家。人家的大門是關著的吧?房門是關著的吧?你以為是你們自己家?。肯脒M就進,想拿就拿?
我怨屈地叫起來,人家都不要的了。
他說,誰說不要了?人家的木頭磚瓦都還沒拆呢。那塊地都是人家的屋基地。你,還有郭易,你們是撿破爛的嘎?撿破爛的……他呱呱地悶笑了一聲,分明是因為想出了一個罵人的詞而洋洋自得。他突
然收了笑容,臉一沉又說,有時候,撿破爛跟偷東西,也沒什么區(qū)別。
我被他噎得無話可說,可又覺得滿心怨屈,一時卻辯駁不得。他不再理我,繼續(xù)做他的瓦貓。貓耳朵捏不出來了,貓頭上的泥不夠。他從旁邊的泥團上揪下一砣,張開雙掌搓了搓,揪成兩半放在貓頭兩邊,撮著兩個手指開始捏。薄薄的兩片耳朵出現(xiàn)在貓頭上。
我看著他手中的貓說,什么貓耳朵!就像一對狗耳朵長在了貓頭上。
他愣了愣,認真看了一看貓頭,忽然笑起來,停了手中的活計,看著我說,你不服,是吧?好吧,我來說給你聽聽。你曉不曉得,貓就是老虎?為什么要在屋頂上放一個瓦貓?就是放一只虎啊,守護這家人的平安。老虎守著,妖魔鬼怪就不敢來。為什么不放瓦虎?他怔了怔,頓了一下又才說,老虎,那是百獸之王,它太忙了。對,它太忙了,就派貓來了。守護個家,貓足夠了。貓還是老虎的師父呢,本事大得很。所以就做成瓦貓了。一個瓦貓守護一家人,一村的瓦貓就守護這個村。在那屋頂上,什么看不見???大街小巷,旮旮旯旯,眼觀四路,耳聽八方。貓那耳朵,老鼠走路都聽得到,莫說是那些偷雞摸狗的下三濫,悄悄默默地干什么壞事了……這雙河村大大小小的事,哪一件躲得過貓眼睛貓耳朵?曉得了吧?大事小事,盡收眼底……
他忽然說起這些,聽得我一愣一愣的。我正等著他說下去,他口氣一變,又開始罵我們:我也真是……我跟你說這些干什么,卵毛都還沒長的細娃娃!你說給郭易,你兩個再黑更半夜到處亂竄,看我……那只貓咋收拾你們……一天到晚只曉得調皮搗蛋!
說著說著,他突然握著正在成型完善的瓦貓使勁一捏,砰一聲砸在身前的臺板上,又拿起來團在手中,左右上下各敲了一次,瓦貓就變成了一團方方正正的泥。他把這團泥丟到旁邊的那一大團泥上,扯過旁邊那條潮濕的爛麻布口袋蓋上,又朝麻布口袋灑了些水,起身徑直去了。
我看著這瘦高的背影遠去,聽到的是一陣空曠劇烈的咳嗽聲。我忽然覺得彌漫瓦場的這臭雞蛋味道很好聞,畢竟,有味道比什么味道都沒有讓我踏實多了,哪怕是臭味。
3
這一天沒見到耿和春,也沒見到郭易。我很想給郭易說說郭應哥那些莫名其妙的話,好解開我心中疑惑。
傍晚,我百無聊賴地穿過街道去找郭易,卻看見耿和春他媽在巷道口燒紙,獻飯,喊魂。紙剛剛燒完,有一堆欲飛的紙燼;木盤里的碗筷還擺放在哪里,早就涼了;三炷香條頂著一截歪斜欲墜的灰燼,看得到亮著的三個紅點。我好奇心起,走近了些。
趙雪豫喊魂的聲音既悠長又凄苦,好像是一肚子苦水想借著喊魂一齊喊出來:我兒嚇著嚒……魂兒回來嘍……我兒嚇著嚒……魂兒回來嘍……回來嘍……閻王老爺放我家和春的魂兒回來嘍……閻王老爺回來嘍……
我聽見周圍有輕輕的笑聲。這么說,耿和春的魂真的被那只貓勾走了。趙雪豫燒紙獻飯,要得回來嘛?聽她喊得這么可憐,也難說閻王老爺心一軟就把耿和春的魂兒放回來了。
我心里生出些隱隱的不安。正要躲開,卻被趙雪豫看到了,她伸手指著我,嗓音一變就罵開了:你幾個死伢子,短命鬼!天天領著我家和春鬧,黑咕隆咚到處鉆!鉆嘛,嚇得話都不會說了。他要真有個三長兩短,老娘要是饒了你們,手心里煎魚給你幾個吃……我兒的魂兒回來嘍……閻王老爺回來嘍……
我可不敢回嘴。趙雪豫能從南到北一條街罵出頭,折回來還在咒,在雙河村那是出了名的。我踢了一腳路邊的石頭,只在心里暗罵耿和春:下回要是再叫你一起玩,老子就是小狗。算了,耿和春都嚇憨掉了。這個膽小鬼。活該!
憤憤地轉身回家,又被問清了緣由的母親好一頓訓斥:你再跟她家那個憨包兒子玩!你給我離那個瘋婆娘遠點!見著就遠遠繞開!還去湊熱鬧,喊個魂有什么好瞧的?活該!你……
這一晚,我真是郁悶至極。
后來說起那晚上見到黑貓的事,我所見和郭易所見竟然有所不同,大人一一印證,結果都說我們是在編瞎話哄人。郭易說,這貓長著翅膀(我怎么沒看見它長著翅膀?),我就聽見它一直在追我,翅膀都扇得撲棱撲棱的(這我可不知道)。他說,是只黑貓(顏色到是一樣),那聲音太兇狠了(這個也對)。個頭比平常所見的家貓大多了(這個我可沒注意),更還要長一些。他比劃著說,像只狗,眼睛黑洞洞的,瞪著我……
他比劃的那個長度、高度,比狗都大。我在手電光下看到的,可就是只黑貓。聽他說得那么認真,我也疑惑了,我們見到的不是同一只貓?
圍著他的大人孩子看他那么急切認真地比劃,都被他逗笑了。笑聲一停,有人就說,你咋不再比大點?這么高,這么高。這么高,就像條牛了……你就吹你的死牛吧,你!就會逛嘴!
郭易委屈地拖長了聲音說,我說的……都是……真……的!你們愛信不信!
4
我聽見我媽說,他干的事,估計沒一個人順眼的。我爹就笑道,村里人說的話,他聽了估計也沒有一句順耳。我當然知道他們說的是誰。但耿和春被嚇著這事,村長耿慷卻不在意,還為我和郭易說了好話。據(jù)說,他曾對想要找我們家大人理論的趙雪豫說:屁大點事,咋去怪人家兩個娃娃呢?要怪,只怪兒子膽小。幾個人一起玩,人家的娃娃咋嚇不著?你找人家論什么理?他又訓斥失魂落魄的兒子說:怕什么怕?不就是碰上只貓嘛!膽子這么小,將來咋在社會上混?什么鬼貓!瞎扯淡!去,跟他們玩得了。連個玩伴都沒有,咋長大?你給我像個男子漢!一天哭哭啼啼,凈給我丟臉!
這一點他倒是不糊涂,我媽聽說后憤憤地說。
上午,我看見耿慷騎著摩托在石板路上顛簸著出了雙河村。據(jù)說是到鎮(zhèn)里開會去了。這些日子,要把公路修進村的傳言很多,說是要把入村的爛泥路,村中的石板路全部修成水泥路。前面有一群人聚在賣柴處聊天,我走了過去。賣柴處早就沒人賣柴,改賣菜了。周圍的幾家人把窗戶挖成門,做了小賣部。
坐在石條上的那個人說,要修路,這狗日的又忙起來了。
旁邊咂著煙鍋頭的老人說,大雁飛過都要拔幾根毛的。
一個女的說,要不是馬尿灌多了說漏嘴,我三嬸只怕是老死了都曉不得她是吃低保的。
這回,我是不讓了。擴路要占我的田,該補償多少就要多少,照國家標準來。前回吃虧就吃夠了。都是大家過路,讓一點就一點啦!說得好聽,好,我讓了。你媽的,該給的,三文兩文就打發(fā)了,自己嚒,每回都是拿大頭占便宜。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抱著手臂憤憤地說。
你還不是曉不得國家標準是多少,坐石條上的那個人說。
就是吃這個虧了……要請個人上網(wǎng)查查。三十多歲的男人沉吟著說。
一個搖晃著身子哄背上的孫子入睡的老奶說,多了,學校改造那一回,聽說更多……
……
我懶得聽這些大人之間的話,百無聊賴地朝村北方向走去。耿和春在前面的巷口向我招手,我還在猶豫要不要理他,他忽然不見了。走到巷口,我看見秦明珍靠墻站著,正彎著腰笑瞇瞇地跟他說著什么。他拿在手里那袋旺旺餅干,我猜就是秦明珍塞給他的。他那副想要不想要的樣子,一眼就看出來了,好像那塑料袋燙他的手。秦明珍看見我,馬上噤聲,然后拍了拍他的肩頭說,你的伴來找你了,你去玩吧。說著提著手里的大塑料袋匆匆走了。
我看著這個離婚女人遠去,不知道要跟耿和春說點什么。我們都有些訕訕的。秦明珍當然會給他東西了。這一次,又被我不小心撞上了。過了一陣,耿和春終于說,你要不要吃餅干?說著準備撕開塑料袋。
不要,我說。這東西,他給我,我也不能吃。
他停止了撕塑料袋的動作,訥訥地說,郭易去縣城了,他大爹喊他去補英語。
我詫異道,你怎么知道?
他說,他坐鎮(zhèn)里的車去的。我爹還跟他說話了。
……
叫你不要跟這些人玩!三番五次,就是不聽。你不會聽人話嘎?趙雪豫的聲音像炸雷一樣遽然在我身后響起,我驚得竄出去好幾步,讓到一邊?;仡^看時,她已經(jīng)揪住耿和春的耳朵,偏著頭瞪著兒子。我看見耿和春咧著嘴,滿臉痛苦樣,眼淚也簌簌淌下來。趙雪豫說,你會不會聽人話?唵?會不會聽人話?你要氣死老娘噢……說著,惡狠狠地揪著耿和春的耳朵朝家走。
哪里來的餅干?她站住,一把奪過耿和春手里的旺旺餅干,厲聲問。
耿和春不答。
哪里來的?嘭!嘭!嘭!巴掌已經(jīng)落到了耿和春的屁股上。
我看見耿和春淚水漣漣。
又是那個不要臉的給的是不是?趙雪豫氣急敗壞地吼道。
嘭,嘭兩聲響,旺旺餅干砸在墻上又掉到了地上。
是不是她?她給,你還接著(嘭!嘭!嘭?。??你真是要氣死我噢(嘭!嘭!嘭?。业膵尠ァ疫@日子過不出來了啊……說著說著,趙雪豫一屁股坐到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罵開了:我要氣死了啊……你這個臭不要臉的騷婆娘,你不僅哄老的,還要哄小的……老娘一把火把你騷狐貍毛都燎光……我跟你同歸于盡……你給我出來……我要被你兩爺子活活氣死了啊……
耿和春依然在不知所措地哭。我不知道他是在自己哭,還是在陪著他媽哭。我感覺到了,我既沒法仗義,也無法幫他,甚至無法說什么話,最好,就是離開。我乘他們不注意,后退幾步,一路小跑,溜之大吉,免得又被趙雪豫指著鼻子罵。
5
這天一大早,我媽要我跟她去摘辣椒,她說,一塊田都紅了!再不摘,都掉田里了。
什么一塊田都紅了,我昨天才從那辣椒地邊過,稀稀拉拉紅了些。她就是怕我又獨自到哪里去惹事。沒辦法,只好跟著她。
我們背著籃筐走到那條巷道口,正碰見郭應嫂硬拖著郭應從巷道口出來,說是要拖他到鎮(zhèn)上看病。郭應堅決不去,兩個人就吵吵嚷嚷,拉拉扯扯地直到街心的石板路上。
郭應一只手格開郭應嫂伸出來扯他的手,護住自己的手臂說,我沒病,看什么病???
郭應嫂說,還說沒病,一到晚上就失魂落魄!躺在床上就只有進氣沒得出氣。還說個人沒病?
郭應怒道,老子什么時間只有進氣沒得出氣了!這不活得好好的。不去,不去!
郭應嫂說,還說不是,一到半夜就像具僵尸,動都不會動。你不怕我怕噻!
郭應說,哎呀,沒有的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胡說八道些什么!今天還要做瓦貓呢,忙不贏!忙不贏!轉瞬間,郭應又換了副商量的口吻說,要不,哪個街子天順帶去瞧瞧,不消專門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