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那天，你去了黃河。其實，你是為尋一匹馬去的，為尋一條河的兩個岸，而且，這匹馬已經(jīng)走失多時。

這匹馬走失的時候，正趕上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正趕上你的愛人遠走高飛。這匹馬走失的時候，瓊花開了，鐵樹也開了，黃河的水矮了一大截。這匹馬走失的時候，你還生著病，吃著藥，你，每個月還著兩萬的貸款。

你現(xiàn)在在河的兩岸扎下營來，你在小賣店買了繩索、釘子、礦泉水和方便面。你還在照相館照了相，哎喲喂，多少年沒進照相館了，真是的。你對照相館師傅說，你打算和它耗到底，拼個你死我活，魚死網(wǎng)破。這個它，指的不是馬。這個它，指的是另有其人。

你老家在蘇州，你走的時候，蘇州的白露還沒有起霜。你走的時候，蘇州的黃酒還溫在酒壺里，朋友們都說，你一根煙的功夫就能回來。你走的時候，蘇州的大門鑰匙就掛在墻上，窗戶洞開著，門沒鎖。隔壁婆婆當時還大聲喊你：“去哪里??？……走得這么急！”你自言自語：“白露之日鴻雁來，又五日玄鳥歸，又五日群鳥養(yǎng)羞?！?/p>

況且，你走的時候，稻子還在田里，沒來得及割。

說起稻子，你就想起你的愛人。因為你們相愛的那天，正是割稻子的那天。她的一頭濃發(fā)，濃得密密匝匝，一抓一大把。她身子彎下來，濃發(fā)垂下來。稻子也是這樣，身子彎下來，稻穗垂下來。

現(xiàn)在，你在黃河的兩岸已經(jīng)守了七天了，真的是“某某蒼蒼白露為霜”，真的是“所謂某某在水一方”。在蘇州的時候，聽太湖的船工說，像蘆葦那樣的東西一共有五種，分別是蒹、葭、荻、蘆、葦。而黃河兩岸的人說，蘆葦就是蘆葦，就一種，沒有兩種，更別說幾種了。不就是葦子嗎！

黃河邊的蘆葦和太湖的蘆葦，有一個很大的區(qū)別，就是，一個被鯉子啄食，被鯉子圍繞，一個被白條啄食，被白條圍繞。鯉子，就是鯉魚，白條，就是白鰷，也叫餐條。鯉子嘴大，黃河邊的蘆葦粗壯且糙，白條嘴小，太湖的蘆葦嬌小且嫩。黃河的水渾，水湍急，故，蘆葦膽肥，膽黑，膽大妄為。太湖的水清，水秀氣，故，蘆葦嬌小，嬌嗔，嗔怒發(fā)嗲。

太湖，在白露這天割晚稻，姑娘們依然穿裙子，黃河，在白露這天已經(jīng)起霜了，大姐姐、小姐姐們包起了頭巾。你在黃河邊，有一個念頭不斷冒出來，如果娶老婆，你打算娶太湖的姑娘？還是黃河的小姐姐？

形而上一點說，如果換一種活法，打個比喻，你打算選鏡子？還是選玻璃？鏡子明透，一是一，二是二，像網(wǎng)上購物一樣，能看見的都可以拍，拍了就有貨。玻璃就不一樣了，玻璃混沌，指向模糊，像溪、湖泊、河流一樣，可以月印萬川，卻沒法拍，沒法買走。

風水先生說，鏡子的命富貴但閑適，會無事生出是非來，玻璃的命清貧但恬曠，不會無所事事，只會前赴后繼。簡言之，鏡子象征生活質(zhì)量，玻璃象征生命質(zhì)量。

你在來蘭州之前，生活質(zhì)量高于生命質(zhì)量，你在來蘭州之后，生命質(zhì)量高于生活質(zhì)量。你在來蘭州之前，是一面鏡子，你在來蘭州之后，成了一塊玻璃。

你在來蘭州之前，離白露很近。你網(wǎng)購了龍眼，發(fā)貨地是福建的泉州，一個叫弘一的和尚圓寂的地方。都說白露這天要吃龍眼，畫龍點睛，知道嗎，龍的眼睛，知道嗎，知道就好。

你在來蘭州之前，當然還釀了米酒。在蘇州，白露哪有不釀酒的。整整的兩缸米酒，埋在土里。就等著一位退伍老兵，從戰(zhàn)場上回來，打開它，喝它，死命地喝，喝死了算！

現(xiàn)在，你真的在黃河的岸邊喝酒，真的是一醉方休狂野地喝。酒是老白干，和你一起喝的是一位當?shù)厝?。當?shù)厝说脑挘悴宦犚擦T，聽了就不得不服。當?shù)厝苏f，酒，不是喝死的，酒，是醉死的，生活，不是拿來過日子的，慢條斯理，生活，是拿來渡河的，驚濤駭浪。

你打算和它耗到底，拼個你死我活，魚死網(wǎng)破。這個它，指的不是馬。這個它，指的也不是驚濤駭浪。這個它，指的是白露這天，宇宙另有高人出現(xiàn)。

可惜，這匹馬再也找不到了，可惜，這匹馬叫涼州，這個城市也叫涼州，蘭州只是路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