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衣
春末夏初的桐花季來臨了,隨著山林披上了一層婚紗,行經(jīng)的路上亦是一地白雪,我們遠觀不過癮,還在自家地上種了幾株,鄰人不解地問種這干什么?種些有用的不好?對我們來說,能在自己家地上看著這如云似雪、花開花落的油桐,便是無用之大用,不然滿園子怪樹一大堆,難不成還真砍了它們來用?這油桐果真好長,初春種下時不過三十公分高,現(xiàn)在卻已到腰了,還冒出一大堆新葉,難怪之前會拿來李代桃僵忽悠外人。
油桐花開便也代表進入螢火蟲季,小時候見多不怪的東西,現(xiàn)在卻如珍寶般看待,偶然遇著了,便要大驚小怪一番,好在搬到山上看多了,遂又見山又是山地不以為怪了,不過有時臨睡一熄燈,驚見屋梁上一明一滅的,仍是會驚呼出聲。
住在山上什么昆蟲都有,尤其是天一黑,屋里點上燈,沒多會兒玻璃窗上便布滿了各式各樣的蟲蟲,活像昆蟲展示館,而且這些活物不時地便在你眼前上映著弱肉強食的戲碼,最常出現(xiàn)的狩獵者是螳螂,出手之快、狠、準,真令人心驚;偶爾樹蛙也會來軋上一角,也不知它是怎么攀爬至我們二樓的玻璃窗上,腆著一個大肚皮在那狩獵,令人忍不住要隔著玻璃去搔搔它那鼓脹的圓肚肚,但多半時候它是撐不久的,沒吃兩口小蟲,便在我驚呼聲中:“哦!哦!肚皮、肚皮!小心!小心!”—— 慢慢滑了下去,顯然它掌上的吸盤力量抵不過那肚皮的重力,但隔一會兒,又會見它東山再起,重新躍上玻璃窗,繼續(xù)它未竟的晚餐。
在我們的蟲蟲展示館中,除了各種SIZE的飛蛾,其他最大宗的就屬蜉蝣及椿象了。蜉蝣通體透明呈米黃色,好似半成品,一開始我還當它是剛剛羽化的蜻蜓,直盯著它好長的時間,才確定它不會再多做變化,就打算這么面市了,而且隨即發(fā)現(xiàn)它的保鮮期忒短,不過一日的光景便灰飛煙滅,這若換在強說愁的年歲,怕又要寫出不知什么自覺雋永的句子慨嘆一番了。但如今清楚知道,這就是大自然的定律,且較之于宇宙恒亙的生命,我們的百年和蜉蝣的一天又有多大的差異?
我們屋子的門窗甚是緊密,但不知怎么的,這些蟲蟲就是有本事登堂入室,有時莫名其妙地就出現(xiàn)一只斑斕的蝴蝶在挑高的空間里飛舞,你也不能說它飛得不快意,但屋里沒花沒草的,怎么看就是不對,只得動用魚網(wǎng)將它們請出去。而最乖張的就是椿象,不等天黑便成群結(jié)隊潛進屋來,請它們出去還六腳朝天耍賴皮,若硬是動手抓它們,便會惹得一手怪味,說臭也不是,就是一股很化學的味道,又有些像茴香、荷蘭芹的氣味,要洗好幾次才能祛除那怪味,有時它們還不請自來地鉆進被窩里,直至溢出怪味泄了底,才被驅(qū)逐出境。
至于那長手長腳的蜘蛛,更是變幻出各種造型展現(xiàn)在你面前,人面蜘蛛不稀奇,但要像我們山上塊頭那么大的,也真是少見,它們所織出的網(wǎng)幅員之廣更是驚人,有時橫亙在整個池塘上,扯出的絲線足有四公尺寬,令人納悶它們是怎么完成這巨大的工程的,池塘周邊并無大樹讓它們晃蕩,難不成邊吐絲邊游渡過去?或者它們真有本事一躍四公尺到對岸?而它們所布建的網(wǎng)真是精致到無可挑剔,常令我好生掙扎到底該不該插手救那些誤觸“法網(wǎng)”的各式飛蟲。
我不知為什么對蜘蛛一族總充滿了好感,即便是大如嬰孩手掌的“拉蚜”,在我眼底也是可愛的化身,尤其它不結(jié)網(wǎng)不致造成困擾,便讓它四處游走,聽說它是蟑螂的克星,因此在我心中更具分量了。可是這看似威猛的大個子,遇到天敵卻全無招架之力,我便曾看過一只蜂屬之類的飛蟲,追著比它身軀大好幾倍的拉蚜猛攻,那亡命的拉蚜七手八腳狂奔,卻仍被螫了兩下,瞬間便不支倒地掛了,我這才更體悟到在自然生態(tài)里,任你再怎么孔武有力或冰雪聰明,總有想不到的天敵等著平衡你。
還有一種蜘蛛,身體有一顆毛豆大,腿卻纖細不成比例的長,每每行經(jīng)時,都讓人擔心它那細到幾乎看不到的腳,如何撐持起那豆大的身子,它移動起來果真也吃力,我完全不明白造物者當初是如何設計這物件的,而它沒被物競天擇自然淘汰,也算是奇跡了。
不過造物者的作品還是經(jīng)得起考驗的,甚至絕大多數(shù)都稱得上精品、極品。蝴蝶的斑斕就不必說了,那孔雀藍、石榴紅的豆娘便美得不得了,還有茶金、螢光綠的金龜子,紅底黑點俏皮的小瓢蟲,翠綠到不行的螽斯、蚱蜢,都令人贊嘆不已,連令我起雞皮疙瘩有毛無毛的各式爬蟲,都不得不令人佩服。我是住到山上后,才知道毛蟲種類有如此之多,顏色各異不說,連毛的長短分布都大異其趣,有的頭上還長了犄角,身上五彩斑斕,和元宵節(jié)的舞龍造型有異曲同工之妙。
其實我從小就怕毛蟲,怕到神經(jīng)質(zhì)的地步了,剛上山時,仍會為這問題所苦。有一次“荒野協(xié)會”的朋友來玩,我誠心地請教他們?nèi)绾慰朔@障礙,其中一位會友,隨手便拾起一只黑毛蟲,放在手臂上任它游走,并告訴我:“你不覺得它們好可愛?”他這舉措仍讓我雞皮疙瘩爬滿身,但當下我便告訴自己:有人可以如此親近毛蟲,它們就一定有可愛可觀之處。自此,我便學著用不一樣的眼光看待這些嚇了我大半輩子的蟲兒們,我試著把它們想象成我鐘情的貓女們,黑毛蟲便是家里元老級的“烏茲”、“東東”,毛長到會中分的灰毛蟲,則是學生撿給我的金吉拉“卡卡”。當毛蟲蜷縮成一球時,不就是貓女盤著身子熟睡狀,當毛蟲蠕動行走,不正是貓女匍匐前進追逐戲耍的姿態(tài),以此類推地去詮釋所有毛蟲的行為舉止,我發(fā)現(xiàn)情況真的改善了許多。
但最后、最后讓我的恐懼完全釋放的,則是因為一場臺風,那場臺風來得兇,許多樹被吹得東倒西歪,連坡坎都被沖壞了好幾處。風災過后面對滿地瘡痍,有些無奈,有些傷心,就在這時,我看到石階上出現(xiàn)了四只粉紅色的小毛毛蟲,成一列縱隊像火車般的向前行進,看著這些小生命,我突然感動莫名,原來我和它們一樣,都是浩劫下的幸存者,在這喜怒無常的大自然中討生活真是不容易,真真難為它們了,當時的我真想給它們一個擁抱。
如今,我不能說是完全克服了對毛蟲的恐懼,但至少我覺得和它們,和所有的蟲蟲,和所有的生命是處在同一艘船上,就算做不到親愛精誠,也無需反目成仇、自相殘殺吧!而慚愧的是,它們哪殺過我們,不都是我們出手相逼的,而且當我們這么做的時候,似乎不需要原因,也不需要理由,好奇怪不?
(選自臺灣麥田出版《我的山居動物伙伴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