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
生于清朝光緒四年(1878年)的胡樸安,是涇縣歷代文人的典型代表。胡樸安出身于塾師世家,祖父是教書的,父親是教書的,而他自己也教過書,起先于本村學館當塾師,后來于上海多所高等學府當教授。他撰寫的《涇縣鄉(xiāng)土記》,出版于清代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這部書里,記載了許多涇縣的風物。
查濟古鎮(zhèn)位于黃龍山東部,許溪上游。胡樸安在《涇縣鄉(xiāng)土記》中寫道:“由黃龍山而北趨,經(jīng)黃蘗、西公、碎石、紀家?guī)X、濯坑、石砦、馬公諸山,至分界山,而丁條之山脈遂止。由南至北,橫亙百里,蜿蜒奔赴,如蛇奔壑,界青陽、南陵縣兩縣,為涇邑西北之屏藩?!边@道山脈中,隱藏著一條隋唐時期就有的官家驛路,人稱“青涇古道”,即由池州的青陽,至宣州的涇縣。
由老莊往萬峻嶺走,過雞公雞母石,就能看到山谷中麻石古道于草叢里時隱時現(xiàn)。雞公雞母石是一對聳立在谷口的獨立石峰,均高達二三十米。右邊的雞公石凸起,鷹嘴相貌兇殘。據(jù)說有人曾攀援而上,由鷹嘴處往下跳,欲棄世自絕。不料事與愿違,墜入灌木中沒摔死,白爬了一回懸崖絕壁。而雞母石看上去則溫厚得多,像一位面容慈祥的老婆婆。據(jù)說抗日戰(zhàn)爭時期,日軍行至此處,見山勢險要,不敢走這條路犯青陽。
一千四百余年前,生于南朝陳太建年間的查文熙或騎馬或坐轎,常奔波于青涇驛道。據(jù)《涇縣查氏族譜》記載,查文熙儒雅溫厚,睿智過人,曾被滅陳的隋帝國聘為天臺宰,又被滅隋的唐帝國聘為宣州、池州刺史,同時料理這兩個州的民間事務,官至四品??赡苓@條古道的山明水秀,給查文熙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至于這位唐朝文官,后來在廣東南宕州任刺史時拋官離職,扶老攜幼來古道南面的震山鄉(xiāng)定居。因此之故,涇縣查姓被稱為“震山派”,有別于海寧的“龍山派”和休寧的“仙源派”。
查氏族譜記載,文熙公“卜而居焉”。可惜其文字過于簡略,不明白這位遁世者曾用何物占卜,以及如何卜課。查文熙定居之處,乃“萬山環(huán)外,三水流中”,風水先生來此地見了這里的山脈水脈,均贊不絕口。于是,這里被取名為“查濟”。查是查文熙的查,濟是濟陽的濟。查文熙的祖籍是山東濟陽,他雖眷戀于南方的山明水秀,但內(nèi)心的故土情結(jié)猶藕斷絲連。
據(jù)查濟人講,鼎盛時期查濟有108座石橋,108座祠堂,108座寺廟,且言之鑿鑿。時任村長的查傳本見我不以為然,便領我去村后的晉公頂,察看那些就筑于半山腰的一層層古宅石基,并撥開亂草,叫我看草叢中的一口口古井,最后跟我講,以前這里全是深宅大院!
接著,他又領我去看對面山崗上的一條寂寞土路。以前這條路叫“陽街”,是當年查濟最繁華的地方。而今信步,仍可見到橫在土路邊雜草中的牌坊石腳。種種跡象表明,查氏族譜所記載的“丁二萬”,似乎并非虛構(gòu)夸張。
歷代文人游涇縣以李白最為著名?!稕芸h鄉(xiāng)土記》中記載:“(舒溪)自羅?。ㄌ叮┒?,北至桃花潭,昔李白嘗游于此。上有踏歌古岸,所謂‘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者此也?!?/p>
想象中的桃花潭,應該是山林間的一潭深水,四周古木葳蕤,因為“潭”在字典上的字義是“水池”或“水坑”,可實地并非如此。舒溪于陳村東沖出山嶺,因沖擊左岸而突然受阻,于是在峭壁下回旋、搗騰,直到折騰出一灣深水才罷休。而這灣深水,被當?shù)厝朔Q為“潭”,連李白也入鄉(xiāng)隨俗這么叫它。
問擺渡的艄公,這潭水有多深,答曰六七米左右,船篙能撐到底。1950年代,上游造了一座水庫,結(jié)果水位大跌,要走過一段寬闊的溪石地,方可走到停船處。遙想李白時代江水肯定浩蕩,但那時的江面,最多比現(xiàn)在高兩三米。言“桃花潭水深千尺”,于詩歌是夸張之辭,于實際乃無稽之談。但此無稽之談,后來竟成了一樁民事官司的法律依據(jù)。
翟姓和萬姓是此地的兩個大族。桃花潭歸誰所有,數(shù)百年來是兩家明爭暗斗的主題之一。桃花潭怕是文人墨客的叫法,當?shù)厝酥唤兴叭f村潭”或“萬寸潭”。在涇縣方言中,“村”與“寸”同音,只是寫起來不一樣。萬村人自然寫“萬村潭”,翟村人卻把它寫成“萬寸潭”。據(jù)說在民國時期,萬翟兩姓打官司打到縣里,縣官據(jù)李白詩句,口算“水深千尺”合一萬寸,也不管此潭離翟村有多遠,離萬村有多近,便判定桃花潭歸翟姓所有。
汪倫邀李白來他家做客時,萬姓人家的萬晏,早在唐朝貞觀年間因家風淳厚而名揚朝野。萬晏的五世孫萬巨與李白相善,李白曾寫下《扶風豪士歌》贈萬巨,謝萬巨酒肉款待。汪倫稱此地有“十里桃花萬家酒店”,李白欣然而來,結(jié)果來了才知道上當。原來汪倫所言桃花,遠在十里之外;所言萬家酒店,只是萬姓人家所開的一爿坊間小肆,而不是一萬家酒店,或酒店林立以萬虛指。所以,李白在《訪巨公吟》中悲嘆“曾到街頭無酒賣”,并直言“汪倫說話甚奢華”。李白重情重義,他來桃花潭的目的,應該是來探訪萬巨的家鄉(xiāng)和家人,與汪倫見面是其次的事。
汪倫可能死在李白之前,當?shù)厝擞诠饩w十一年(1885年)重立汪倫的墓碑時,稱碑上“史官之墓汪倫也”七字為李白手書。史官是主管文書典籍的政府官員,縣志上只有汪倫當過涇縣令的記載,稱汪倫為“史官”,是李白信手寫來還是另有緣故,后人不得而知。
汪倫墓原本在翟村蟹子坑翟氏祖墳附近,那里曾經(jīng)是古松蔽日的風水寶地,可惜現(xiàn)在樹墳全無,雜草叢生,一派荒涼。僅存的那塊汪倫墓碑,后被移至萬村彩虹崗,立在一座空墳前。我走過沒膝的深草,登上猙獰的露巖,于晚風暮色中看遠山近水,默然于萬籟俱寂的寧靜。自古至今,因豪爽待客而名留千古且婦孺皆知的,只有這個汪倫。而眼前的這座汪倫墓,卻低矮孤單,勉強從雜草中伸出頭來。
查文熙定居之處,“萬山環(huán)外,三水流中”,風水先生見了贊不絕口。于是這里被取名為“查濟”……汪倫稱此地有“十里桃花萬家酒店”,李白欣然而來,才知道上當。原來桃花遠在十里之外;萬家酒店只是萬姓人家開的一爿小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