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專訪 記者 董巖

皮影戲，是用燈光照射獸皮或紙版雕刻成的人物剪影以表演故事的戲劇。發(fā)源于我國西漢時期的陜西，是世界上最早由人配音的活動影畫藝術(shù)，有人認為皮影戲是現(xiàn)代“電影始祖”。

但一直以來，皮影戲如何被年輕人喜愛，困惑著從業(yè)者。今年7 月，由北京天橋盛世投資集團有限責任公司出品、北京皮影劇團制作運營的創(chuàng)意影戲親子舞臺劇《影戲傳奇》贏得了好口碑，北京皮影劇團團長路寶剛覺得這次演出很成功。

《影戲傳奇》講述了天真頑皮的女孩小小，無意間喚醒2000 歲的皮影人“大巴掌”，當燈光照進“大巴掌”的身體，古老的皮影戲邂逅年輕的靈魂，一系列精彩絕倫的故事就此展開。該劇采用了當下最為流行的穿越劇的故事講述形式，劇情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配合皮影這一生動的舞臺表演形式，讓常年習慣于玩手機、電腦的兒童體會到現(xiàn)場動感的皮影魅力。觀看的兒童投入其中，時而驚喜、時而憂傷，伴隨著劇中人物不斷轉(zhuǎn)換著心情。

古老的宮廷皮影戲

始于漢興于唐盛于宋，皮影戲有2000多年的歷史。我們先來看看關(guān)于它的故事——漢武帝設(shè)帳弄影。

“漢妃抱子窗前耍，巧剪桐葉照窗紗，文帝治國平天下，制樂傳于百姓家。張燈作戲調(diào)翻新，顧囊徘徊知逼真。環(huán)佩姍姍連步穩(wěn)，帳前活見李夫人。一口道盡千古事，雙手揮舞百萬兵。三尺生絹做戲臺，全憑十指逞詼諧。有時明月燈窗下，一笑還從掌握來?！睗h武帝對寵妃李夫人去世，“思念”中的漢武帝多日不思飲食，不思朝政。他手下一個叫李紹峰的侍從，非常著急，怎么辦？他突發(fā)奇想，就用闊葉樹的葉子手撕成他愛妃的形象，借助陽光投到幔帳上，皇帝看大戲，由此開啟了皮影戲在中國歷史舞臺上精彩紛呈的悲歡離合。

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代表性傳承人路寶剛團長介紹，這是目前從文字記載上，能查到最早的影戲雛形?！皩嶋H更早就有光和影的原理，只不過沒有形成一種表演形式。”從李紹峰開始皇宮內(nèi)有了影戲的表演，有了“大臺宮戲”的叫法?！按笈_宮戲一個是偶合影，一個是木偶，就是傀儡藝術(shù)，木偶比皮影的歷史更長一點。”既然是宮廷娛樂項目，最初也只有皇家才能欣賞到的。它是怎么傳到民間的？

“那年代戰(zhàn)爭，是約戰(zhàn)。約好第二天幾點開戰(zhàn)，開戰(zhàn)前，您可以盡情地休息、放松，晚上干嗎？那些青壯年戰(zhàn)士怎么辦？皇上就派皇宮內(nèi)部的文藝團體出來慰問軍隊，其中也包括影戲，于是宮內(nèi)的藝術(shù)傳到了民間，軍隊到處去征戰(zhàn)，走到哪兒傳播到哪兒，才有今天的中國影戲遍布全國大地?！甭穼殑偤唵蔚亟榻B影戲開枝散葉的過程。

“北京皮影”的來由

清代，宣武門以南地區(qū)被稱作“宣南”，大體上便是原來老宣武區(qū)的管轄范圍。人們在天橋一帶表演、觀看雜耍等民間娛樂，這里還有會館特色，構(gòu)成了南城特有的天橋民俗文化、大柵欄商業(yè)文化、琉璃廠士人文化的風貌，并逐漸演變?yōu)橐粋€具有獨特意蘊的地域文化概念，東經(jīng)路46 號，離天橋只一街之隔，北京皮影劇團就在這里。

早期的北京皮影分東西兩派，現(xiàn)僅存的西派皮影其始形成于明正德年間（公元1506 年）。經(jīng)路德成成立于1842 年的北京祥順影戲班、路福元的福順影戲班、路耀光的德順影戲班、以路景達為代表的另一德順影戲班（1957 年政府改造為北京宣武木偶皮影劇團，后更名為北京皮影劇團）到路寶剛這代，已經(jīng)傳承了五代。

北京皮影表現(xiàn)手法獨特，有著不同于其他地區(qū)皮影的藝術(shù)特色。主要表現(xiàn)在表演、聲腔、造型等諸多方面的不同。路寶剛認為表演更突出細膩和夸張。例如影人的照鏡子、流眼淚、梳妝打扮等，其表現(xiàn)手法都很細膩。而聲腔吸收了昆曲、京劇、曲藝等北京地方劇、曲種的聲腔、曲調(diào)，一段唱段中巧妙地融進多種聲腔曲調(diào)，形成了北京皮影特有的聲腔藝術(shù)特點。造型設(shè)計突出了人物的情感和神態(tài)的塑造，注重人物著裝在影人關(guān)節(jié)處連接的統(tǒng)一和衣飾冠戴的合理性。路景達創(chuàng)造性地將京劇臉譜融入皮影造型中，其造型典雅，色彩亮麗。在皮影界獨樹一幟，其作品被業(yè)內(nèi)稱之為“北京皮影”。

命中注定要“接班”

一方白幕升起，一通鑼鼓過后，驢皮做成的“小人兒”，在燈光下被“耍人兒”的師傅擺弄得服服帖帖。一會兒千軍萬馬馳騁沙場，一會兒窈窕淑女刺繡閨中，一會兒孫悟空揮動金箍棒三打白骨精，一會兒烏鴉與狐貍斗智斗勇，伴隨著或高亢或低婉的唱腔，一個個“小人兒”將人物演繹得活靈活現(xiàn)，讓觀眾沉浸其中回味無窮。

在歷史的風云變幻中，“皮影戲”也隨著時代的潮流起起落落，經(jīng)歷著自己的悲歡離合。到了今天，曾經(jīng)深受老百姓喜愛的皮影戲，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然而，作為北京皮影劇團團長、北京西派路家德順皮影第五代傳人的路寶剛，依然守著這份皮影事業(yè)。

“一口道盡千古事，雙手對舞百萬兵”，是人們對皮影戲的真實寫照。由于皮影表演時一只手要控制好幾根操作桿，常年的演出導致路寶剛的手指彎曲變形，五個手指很難并攏。每天早上8 點上班，沒有下班的時間，自打當上了皮影劇團團長，路寶剛從來沒有休過年假，愛人雖一直無怨無悔支持他的皮影事業(yè)，但他坦言欠老婆的太多了，退休后要好好陪陪她。

會議室里，兩幅裝裱精致的皮影作品，原本想作為商品出售，當年因為價貴沒有成交：“它的人工工時太耗人了，所以我們當年標價12000，現(xiàn)在成為團里的作品了?！?/p>

在路寶剛的記憶里，小時候每到逢年過節(jié)，父親兄弟五人就在家里聚會，熱熱鬧鬧地玩一場皮影戲。雖然當時路家班的皮影戲早已多年不演，但是家里土炕上的竹席下面，永遠壓著四個皮影，這是父親珍藏著的寶貝。

路寶剛就出生在這樣一個祖輩都以皮影為生的家族里。1976 年，政府決定恢復劇團，路寶剛的父親成為了當時籌建劇團的不二人選，跑遍各地尋找曾經(jīng)的老藝人。1979 年，“北京宣武皮影劇團”終于重新建立起來。然而，也是在這一年，父親因心肌梗塞去世了。“53 歲我父親去世了，那之前他沒看過病，沒吃過藥，在我的印象中他的身體特別好，特別棒?！?/p>

當時，路寶剛面臨著繼續(xù)上學還是工作兩個選擇，1980 年3 月5 日，他進入了北京皮影劇團，從此踏上了祖輩們一直堅守的皮影事業(yè)。路寶剛說，當時他的第一理想是當兵，然后第二理想是做個老師：“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不能當兵，當時老師在我的心里是非常神圣的，像父母一樣?！睂τ?6 歲的他來說，進入皮影劇團就是接班，不是他選擇的。路寶剛很難解釋他這一生，冥冥中也許是注定的：“當時我唯一的一個非常單純或是說非常幼稚的想法，就是證明我是我爸的兒子，沒給他丟人就夠了。我是陸家第五代傳人，我承受的是多么大的壓力。你姓路又從事皮影，你就理所應(yīng)當?shù)臒o所不知，無所不能。”

得對得起這個姓

其實與其他學員比，路寶剛的優(yōu)勢就是以前看過父輩們耍皮影。在學習皮影戲這條路上，為了無所不知、無所不懂，路寶剛付出了很多。

路寶剛從小就有自己的個性，越是難做的事就越得做好。他從打小鑼學起，學鼓點兒、鑼鼓經(jīng)，每天別人都下班后還要再練上幾個小時。劇團排練劇目，他就在后臺盯著藝人怎樣表演。自己還做了刀子，跟著師哥學雕刻皮影……別人下班他加練，每天槍不離手（皮影表演的基本功就是“捋槍”）。慢慢地，十幾歲的路寶剛開始“上戲”了，漸漸體會到皮影戲表演的愉悅，而且越體驗，越覺得皮影戲的表演奧秘無窮。

1984 年，當時的中國對外展覽公司找到皮影劇團，告訴劇團領(lǐng)導，美國一家機構(gòu)要收購皮影。

由于要的急，三個人要在短時間內(nèi)做出10 件作品，時間緊任務(wù)重。于是，一位師兄找到路寶剛問他能做嗎？對于這個突如其來的機會，路寶剛連連點頭答應(yīng)。他說：“要知道，在那個年代皮子非常珍貴，工人做一件皮影必須得劇團領(lǐng)導簽字才能動刀，而且剩下的細碎材料都要入庫?！?/p>

在此之前，路寶剛一直都是用紙練習雕刻，從來沒有動過皮子，他拿到皮子后如饑似渴地雕刻起來，每天早上天一亮就跑到單位，做到中午吃兩個燒餅接著干，就這樣他出色地完成了任務(wù)。他把皮子雕刻成的皮影，摁釘在墻壁上，興奮地看了又看，也第一次真正被皮影所觸動。

1985 年美國洛杉磯舉辦萬國博覽會，邀請皮影劇團的兩位演員參加演出，最終劇團推薦了20 歲出頭的路寶剛和他的一位師兄。正是這次出國演出，徹底改變了路寶剛對皮影的認識，讓他對皮影有了深深的理解。

一到博覽會現(xiàn)場，路寶剛就發(fā)現(xiàn)，現(xiàn)場展覽有十幾個展臺展示的是起源于中國的風箏、泥塑、水墨畫等藝術(shù)作品，然而表演展示的卻都不是中國人。為了讓世界人民更深入地了解中國的皮影文化，大會主辦方特意組織了一場皮影戲記者招待會。招待會上，記者們紛紛提問有關(guān)皮影的歷史和文化，路寶剛和師兄一時間卻傻了眼，沒想到皮影背后竟然還有這么多文化。這場尷尬的記者招待會，讓路寶剛?cè)鐗舫跣?，意識到了自己對皮影的無知?！皶接脮r方恨少，一切都是零，腦子一片空白。”

也是在美國期間，路寶剛認識了一個叫張莉莉的臺灣博士生，她帶著她的博士論文“為中國皮影尋根”來到展會現(xiàn)場，請路寶剛為他指正，這件事也深深地震撼了他?！八肁4 紙打印出一疊英文，說那是她的論文。我或多或少的也叫路家傳人，為中國皮影尋根的是個美國讀書的博士。太刺激人了。”后來路寶剛和張莉莉的聊天中得知，她的導師是一個純粹的西洋人，沒來過中國。導師告訴她用皮影做論文?！澳莻€年代我第一次聽說到互聯(lián)網(wǎng)，她的論文主要從互聯(lián)網(wǎng)上找到資料的?？墒撬秊橹袊び皩じ玫搅瞬┦繉W位，這對我刺激特別大。到現(xiàn)在那論文稿我家里藏著，她送給我一份。后來我們成為朋友?！?/p>

對方當時讓路寶剛留下，并告知，以他掌握的皮影技能不出三年。他不僅可以擁有博士學位，還能擁有汽車、房子和女人，這樣的誘惑對于一個20 出頭的小伙子來說，不可謂不大，但路寶剛毅然回國了。

回國后，路寶剛一頭扎進了首都圖書館，開始大量學習研究皮影的歷史和知識，不斷豐富自己的文化底蘊和實踐經(jīng)驗。他說：“從那時候開始，皮影對于我來說，已經(jīng)不再是簡單的一份工作，而是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我開始思考皮影藝術(shù)在未來該如何發(fā)展?！?/p>

除了皮影沒有其他

如今，路寶剛在皮影藝術(shù)的傳承之路上，已經(jīng)摸爬滾打了39 個年頭。他說，如果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老百姓的娛樂活動不多，會有很多的成年人來看皮影戲，但是現(xiàn)在看皮影戲的受眾較大比例是兒童，成年人是比較少的。針對這種變化，劇團也制作了很多兒童劇，無論在兒童劇構(gòu)成和數(shù)量上都是有目共睹的。但是，這幾年下來也發(fā)現(xiàn)，時代發(fā)展得太快了，劇團兒童劇也需要不斷思考如何與時俱進。

作為路家班的第五代傳人，路寶剛在圈外沒有任何名氣。但他的表演其實早已折服很多人，包括許多壓根就沒聽說過他的新新人類。電視劇《大明宮詞》里有段皮影戲表演《采桑女》，讓很多人念念不忘，正是由他和同事沈建華、陶淑珍出演。如今，在網(wǎng)絡(luò)搜索皮影戲中，這段臺詞和表演為很多網(wǎng)友津津樂道，“《大明宮詞》里皮影戲”也幾乎成了一個專門的搜索詞條。不少年輕人，真是因為這段表演，才知道原來中國古老的皮影戲的魅力是如此之大。當年他這段表演的報酬是200 元，沒有任何署名。

如今北京皮影戲的傳承和發(fā)展，仍舊離不開年輕人。需要一代又一代的“皮影人”沉下心來，苦練基本功。路寶剛說，皮影，演員只是表演這個人物的腿而已，觀眾看的是表演的這個假人的喜怒哀樂，這需要表演者在掌握最基本的功夫之外，要體驗角色，將所體驗的甚至是靈魂傳達給假人，這需要“皮影人”有深厚的生活閱歷，和心無旁騖的藝術(shù)追求，這既是它的魅力也是它的難點。

然而皮影的傳承上，路寶剛遇到許多問題，比如如何更好的生存問題，年輕孩子們的待遇問題，傳承者的培養(yǎng)問題，他一直都沒放棄過思考：“如果說新舉措的話，我們目前主要有兩項，一是，我們會外請一些專業(yè)的老師，包括朗誦老師、形體老師、甚至是外語老師，給予我們的學員以全方面的培養(yǎng)，從而提高他們的綜合素質(zhì)。另一個舉措，就是我們也在嘗試從其他藝術(shù)院校吸收人才。比如，我們北京皮影劇團目前有兩個年輕學員，就是來自北京戲曲學校的學生。因為他們之前受過專業(yè)的戲曲表演方面的訓練，所以對于從事皮影來說，可以發(fā)揮出他們在戲曲方面的優(yōu)勢。作為我們來講，也希望他們能夠把北京皮影傳承下去，能夠使其發(fā)揚光大?！?/p>

說起皮影來，路寶剛是滿肚子的辛酸淚，但他離不了，他從懵懂少年，到中年，生命中除了皮影，除了北京皮影劇團，沒有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