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佳媛 周景耀

2017年日裔英國籍作家石黑一雄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其創(chuàng)作依據(jù)多重文化背景，形成一種國際化寫作視角，敘寫移民群體因身份問題帶來的精神焦慮，長篇小說《被掩埋的巨人》就是代表。

這部小說圍繞后亞瑟時代的英格蘭展開，那時，不列顛和撒克遜已停戰(zhàn)多年，兩族和睦相處，但是在祥和美好的背后，卻暗藏詭異：居民仿佛遺失了記憶，對過去閉口不談，在日復一日的作息中了無生趣。然而，小說中的主角，一對不列顛老夫婦?？怂骷捌淦拮颖忍佧惤z卻常常回憶起兒子的片段，日漸模糊的記憶令他們焦慮。因此，他和妻子急不可待地踏上了一趟前途未卜的尋子征程。一路上，亞瑟王的圓桌騎士高文、撒克遜騎士維斯坦也陸續(xù)加入到他們的隊伍中。在尋找記憶的過程中，事情逐漸顯露真實的面目：一只名叫魁瑞格的母龍常年噴吐一種會導致人失憶的煙霧，以此來掩蓋不列顛人屠殺薩克遜人進而獲得統(tǒng)治權的血腥事實。故事也便圍繞著屠龍和恢復記憶與身份的問題展開。

英國作家朱利安·巴斯恩認為：“身份就是記憶，記憶就是身份”，“身份是一切記憶的總和”，由此可知，記憶成為了追尋自我身份的重要紐帶和方式。對記憶與身份問題一直是石黑一雄作品的重要主題，他曾說：“我對記憶非常感興趣，因為它就像一面鏡子，可以讓我們反觀自己的生命?！薄侗谎诼竦木奕恕芳词且劳衅婊檬吩姷耐庖滤伎家粋€關于記憶的問題，亦在探問當記憶真假莫辨時，我們?nèi)绾味x身份、如何自處的問題。

身份及其悖論

在小說中，以高文為代表的反屠龍派代表了一種對身份與記憶的認識形式。他誓死捍衛(wèi)巨龍魁瑞格，恪守并信奉的騎士精神要求他對于君王的命令絕對服從。他為守護巨龍與維斯坦決斗直至死亡，在這個過程中，他始終遵從著騎士的職責與對君王的忠誠。因為，在他看來，遺忘能使居民相安無事、遠離復仇，高文的想法不可置否，因仇恨猶如沼澤，會使人越陷越深?？鸶裼妹造F吞噬人們的記憶，將所有仇恨與腥風血雨用遺忘的方式掩蓋，讓人們回歸相安無事、比鄰而居的狀態(tài)。但跳出騎士身份，高文面對撒克遜民族中老弱病殘的無辜慘死，也有過心靈的掙扎，至少當埃克索當庭責罵亞瑟王的背信棄義和殘暴行徑時，高文在內(nèi)心深表贊同以及對埃克索勇氣的贊賞，并給予了他真誠的告別，高文因此陷入了兩難的倫理困境，但又由于慣受壓迫與命令形成的單一思考模式的影響，他無法看清所謂和平背后的黑暗實質(zhì)，最后他選擇相信迷霧能治愈創(chuàng)傷，亞瑟王的屠殺不過是“一位真正偉大的國王的戰(zhàn)略”，能夠彌補過錯，最終有利于國家的和平安定，以此來緩解內(nèi)心的不忍與繼續(xù)自欺欺人。這時，高文的選擇便出現(xiàn)了悖論——為善果行惡事，這莫不是基于無知與盲從的“平庸之惡”。

與高文不同，維斯坦是一個屠龍者的復仇形象。石黑一雄把維斯坦的身份設定為武士，為其復仇做鋪墊——維斯坦自幼在充滿民族矛盾與屈辱環(huán)境中成長，在武士道精神的訓練下，其民族仇恨意識十分濃烈。維斯坦與高文首次相見時，他謊稱是為了證實族人遭受欺凌的消息而來。然而，布雷納斯爵爺?shù)南聦賲s在死前稱維斯坦的真實目的是為了殺死巨龍，直到維斯坦親手殺死魁瑞格以后才說出屠龍的真實目的：喚醒失去記憶的族人，直面不列顛人屠殺薩克遜人的事實。維斯坦之所以一直不坦言其屠龍的真實目的，在于這是他心中一直謀劃的復仇大計的關鍵性一步：通過喚醒失憶的族人，讓他們重燃復仇的怒火，為發(fā)動新一輪戰(zhàn)爭做思想準備。維斯坦以正義之名定義此次復仇行動，他堅決要求對罪惡施以所謂正義且實質(zhì)的懲罰，那些用宗教儀式來贖罪與紀念不過是惺惺作態(tài)，不列顛人加諸于撒克遜人的折磨與恥辱讓維斯坦迫切想要殺掉巨龍，甚至調(diào)教無辜的男孩埃德溫作為誘餌，甚至不惜以自己好友高文的性命為代價。他明白巨龍一旦死亡，迷霧散去，恢復記憶的撒克遜人將回憶起曾經(jīng)的血海深仇?；蛟S維斯坦心中的“光復”會實現(xiàn)，或許這個民族會遭受更慘痛的壓制，但毋庸置疑的是，這片正在恢復生息與祥和的土地將再度掀起屠戮的風暴。維斯坦殺死巨龍后，卻也沒有意料中的輕松：

他來到兩人面前，顯得垂頭喪氣，一點兒凱旋的模樣也沒有。他一言不發(fā)，在坑口邊緣的黑色地面上坐下，終于把手里的劍深深插進土里。他眼神空洞，但他沒有看坑里，而是望著遠處，望著天上的云和淡灰色的山巒。

維斯坦在情與理的倫理困境之間不知所措，在不列顛的日日月月消解著他自恃堅定的復仇意念。這樣短暫的人性光輝給予了維斯坦不可多得的柔軟與溫熱，然而記憶的大門已轟然開啟，奔涌而來的仇恨與災難也使這事后的閃光無濟于事。

小說中的另一個人物?？怂鳎c高文和維斯坦不同，在反對或支持屠龍的問題上，他游移不定。他反對的原因很簡單——擔心恢復記憶后的比特麗絲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愛自己。在作品中，他們是一對恩愛的老年夫婦，?？怂饕彩志鞈龠@種相濡以沫的情感。因此當他隱約意識到遺忘的記憶可能存在著不堪與丑陋，甚至懷疑如果不是讓人失憶的迷霧，他們或許不會如此恩愛，所以他反復叮嚀比特麗絲無論兩人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都不要因記憶恢復而忘記現(xiàn)在的情感。但隨著記憶的逐漸恢復，?？怂骶芙^屠龍的原因發(fā)生了轉(zhuǎn)換，從開始的擔心二人情感破碎的美好意愿，到希望母龍能夠繼續(xù)掩埋真相來懲罰妻子不忠的自私想法。但是，?？怂鹘?jīng)過反思后，覺悟自己對比特麗絲過度嚴苛，他向船夫坦言自己禁止妻子到兒子的墳上去是一件殘酷的事，“……那可是更加陰暗的背叛，甚于妻子一兩個月的小小的不忠”。在這個過程中，埃克索也想起自己曾經(jīng)的使命——作為施行兩族親睦政策的使者。為此?？怂鞅M心盡力，然而獨裁多疑的亞瑟王無視這個政策，撕毀了“無辜者保護法”，采取種族屠殺的方式來鞏固其統(tǒng)治。?？怂鲗Υ朔浅Ｍ葱?，在當庭呵責亞瑟王后，憤然遠走他鄉(xiāng)。由此可見，外表溫和的?？怂鲀?nèi)心也是一個道德意識極強的人，就像高文所言：“那時候他就有一副智慧的樣子，我一看到他，好像戰(zhàn)場的喧鬧立即退去?！币蚨?，在埃克索心中對于母龍的存在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因為在一定程度上殺死母龍是糾正亞瑟王野蠻政治的最直接的辦法。

?？怂鞯挠我瞥浞值卣故酒鋬?nèi)心世界的復雜性，而巨龍的死亡、記憶的復蘇無疑助推了他靈魂的救贖、夫妻情感的升華，這也從反向說明埃克索之于巨龍的態(tài)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