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韶光

中國文人的儒雅總是在不慍不火中透溢著書卷的氣息，濃厚的文化底蘊賜予的是與生俱來的矜持與嚴(yán)肅。而名士風(fēng)骨有如一劍寒氣襲人，雖隱于紙底卻依然傳遞著傳統(tǒng)文人超然雋永的孤傲。詩禮傳家的劉一聞，其特有的人文氣質(zhì)，反映在其書法的風(fēng)格上，簡約、散淡、自然，透著一抹“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隱士心境。他的篆刻作品傳遞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冷峻與豪邁，將人拽回到魏晉南北朝的時代，漢魏將軍的率真與傳統(tǒng)文人的優(yōu)雅不可回避地遭遇了。

“印昉于商、周、秦，盛于漢，濫于六朝，而淪于唐宋?！泵鞔旌喸凇队〗?jīng)》中對璽印各個時期的起承轉(zhuǎn)合作了上述揭示。學(xué)印者的第一堂課，幾乎都是從“印學(xué)追秦漢”開始的。漢印者，亦工亦寫，前者為鑄印，徐徐圖之，徐徐鑄之，多為文官用印。后者為鑿印，前線軍情驟變，烽火連天，不可緩者，將軍立馬而待，多為武官用印。又這類將軍用印一般稱“章”而不稱“印”，所以又名“急就章”。漢魏乃至兩晉時期的“急就章”奇險不羈，錯落跳蕩，霸悍恣肆，有其獨樹一幟的藝術(shù)風(fēng)貌，為明清兩代流派印的發(fā)展提供了重要的養(yǎng)分。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lǐng)風(fēng)騷數(shù)百年，創(chuàng)新之路是有其始而無所終的。20世紀(jì)末，印苑有過一次“十大印人”的評定，其中上海的印人居然占其六七席。吳昌碩外，尚有王福庵、錢瘦鐵、方介堪、陳巨來、來楚生等，可謂印壇之半壁江山。無論是王福庵在多字印處理上的高妙勻落，錢瘦鐵在配篆、用刀上的虬蒼天成，還是方介堪在鳥蟲篆創(chuàng)作上的突破，陳巨來對元朱文印的更上一層樓，方去疾在秦篆入印、簡體字人印上的突出建樹，應(yīng)該說，20世紀(jì)上海印壇人才迭現(xiàn)、風(fēng)格多元、氣勢恢宏、成果驕人，是個讓后輩求篆者心馳神往的傳奇時代。

今日的海上印壇，領(lǐng)一時風(fēng)氣之先的大多是這些前輩大師們的衣缽傳人，韓天衡、吳子建、劉一聞、陳茗屋、童衍方等人各具手腕，各擅其道。其中劉一聞的將軍印極具特色。

世人作將軍印，往往得于其野逸之趣，也往往失之于野逸太過。須知將軍印之妙處，始于奇崛而旨于渾成。劉一聞治印力追兩漢，渾然天成，深得將軍印之奧妙。

舉凡擅刻之書家，多可能斤斤于點畫線條、位置經(jīng)營，而少真實性情之流露，易落俗格。劉一聞的作品多乘興使然，絕少雕琢痕跡，是簡約的、安靜的、干凈的，卻也奪人眼球。有幸看其執(zhí)筆作書，其點畫間顧盼生動、亦刀亦筆、巧拙相生、外柔內(nèi)剛，筆墨融洽而氣韻倍之。撇捺之間的瀟灑隨意，停頓有韻，讓見者悅?cè)弧?/p>

讀劉一聞的印，就如同見到了其本人。劉一聞祖籍山東日照，生得高大魁梧，可稱得上名副其實的“山東大漢”。而他又自幼生活在上海，幼秉家學(xué)，詩禮傳承，耳濡目染，為海派文化所浸潤，眉宇間和藹親切，寬厚的嘴唇一張一翕之間總帶著點笑意。豪放與婉約就此相融相生，成就了劉一聞獨樹一幟的“將軍”面貌：取‘急就章”殺伐決斷、淋漓暢快的豪放之姿，在謀篇布局之間新意迭出，每每有使人耳目一新的作品。卻不一味“急就”，用刀結(jié)字幾近自苛，朱文細處如絲，若斷還剛，白文懸針燕尾，一絲不茍，真正有斬釘截鐵的金石意味。有一年，在上海的錦江小禮堂舉辦了紀(jì)念印壇耆宿方介堪誕生110周年、方去疾誕生90周年昆仲藝術(shù)展。開幕式上，我再一次見到了已是

頭華發(fā)的劉一聞，他駐足于兩位方老的篆刻書畫之間，仿佛思緒萬千，讓人不忍上前打擾。

曾聽劉一聞?wù)f，他與方介堪交往十多年，因為方先生居于溫州，所以這種交往基本上都是通過書信的方式。但每一次方先生來到上海，總會叫上他，或喝幾杯酒，或說說藝術(shù)，或聊聊國家大事。有一次，方先生對他說，希望他能在上海為其介紹一些“生意”。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如要請方先生刻一方印，只需兩瓶“金獎白蘭地”酒。說到這里，劉一聞的臉上滿是痛惜與遺憾。他說，我了解方先生經(jīng)濟上的窘迫與困難，他又是喜歡喝上兩杯的人。但在當(dāng)時那個溫飽不易的時代，又到哪里去為方先生找尋肯出兩瓶“金獎白蘭地”來刻一枚印章的人呢？于是他就在自己每月36元工資上下功夫，每年至少一次買了老酒，假稱是接來了“生意”，請身在溫州的方先生或書或刻，如此多年。赤子之心，讓后來者動容。

海上著名篆刻家方去疾，同樣是一位對劉一聞的篆刻藝術(shù)道路起到深遠影響的老師。兩人的師徒往來緣于東方紅書畫社（上海書畫出版社前身）出版的部集體創(chuàng)作的以革命樣板戲唱詞為刻印內(nèi)容的篆刻集。此集前后共出版三輯，第一輯未署名，主要作者是方去疾、單曉天、江成之三位。后兩輯署名，又有劉滬生（劉一聞）、黃煥忠、茅子良等。劉一聞告訴我：“當(dāng)時，我剛被分配到工廠上班。恰巧《新印譜》正向社會征稿。未出茅廬的我，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前去應(yīng)征。大約過了一周的時間，一天上中班，傳達室通知我接電話，孰料電話那頭傳來‘我是方去疾的渾厚聲音，那可是我傾慕已久的篆刻名家啊。方先生通知我第二天就去他辦公室開碰頭會確定印稿。我興奮極了?！睆膭⒁宦劦男θ堇?，我仿佛能分享他當(dāng)年的快樂。

近代印學(xué)，特別是海派篆刻的師徒傳承，有別于其他門類，

向?qū)ⅰ稗D(zhuǎn)益多師”奉為美談。劉一聞同時列于方氏昆仲之門墻，可謂其中之典范，也可以想見先生之才情橫溢，方能得以親近、受之熏陶，使其扎實根本、融會貫通、博采眾長?？蓢@大師們漸行漸遠，如今印壇蕓蕓眾生，似再無此機緣了。

與劉一聞交往廿余年的顧行偉告訴我：“近日觀一聞先生耳順之后作，知其仍在求變也?！蔽覍⑦@句話轉(zhuǎn)告給劉一聞，他笑著說：“在創(chuàng)作上，我常常會有今是昨非的感覺。創(chuàng)作一件作品，很艱辛，但也很快樂，看了以后自己也蠻得意。但是過了一段時間以后，我就否定自己了，所以對創(chuàng)作的要求真是沒有窮盡的時候。創(chuàng)作有時還會出現(xiàn)審美偏差，就是說，如果你的創(chuàng)作一旦陷入了‘審美偏差的誤區(qū)，那么你的作品一定不會走上坡路而只能走下坡路。所以，我是時時地警覺這一點，時時提醒自己，千萬千萬在創(chuàng)作上要有一個清醒的頭腦。我告誡自己，也告誡我的學(xué)生，如果我們的作品要提高，那么一定要遵循一個態(tài)度：面對古人，重新來疏理脈絡(luò)，思考這條路到底應(yīng)該如何去走。因為書畫藝事是

門傳承千載的傳統(tǒng)藝術(shù)，我們每向前邁進一步，都是要建立在充分認識古人的基礎(chǔ)上。自明至清一共五百余年，我們現(xiàn)在回望，真真能讓我們記住的印家能有幾人？想要創(chuàng)作出一路完全屬于自己的藝術(shù)風(fēng)格是極不容易的。創(chuàng)作中，技法上的難度還不是最主要的，真正可貴的是要有思想上的高度。取法乎上，這是最重要的?！?/p>

青衫一襲，笑對江湖。正如劉

聞自述，藝術(shù)上的求索如同荒山辟新途，一半靠仙人指路，一半靠自己上下求索。披荊斬棘的艱辛與舍得兩難的抉擇，旁觀者恐怕很難體會—二。又如劉

聞刻的一方印文“道可道非常道”，此間之“道”，就是匠人與大家的分野吧。

責(zé)任編輯：陳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