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棟梁

未生時

花花綠綠的衣裳是游客們給的

它本來一身煙熏衣，頭上燈籠型的簪子

仍懷念身體里的火山

就不該到城頭。一到城頭，我這塊仿制出的新磚

怎么填，填得多完美

都無法想象青苔未生時，我也未生時

之夜

閉上眼。黑暗處全是篝火的余音

其實不能說是篝火，那只是一堆枯草噼里啪啦地吵架

我們臉紅紅地看著，我們不知為何看著。

化雪

“噠噠……”陽光順著屋檐的喙

一點一點地啄進(jìn)雪。

雪再次柔軟，到處都是濕漉漉的

——仿若冬天沒來過，我們只在昨夜下雨時踢了踢被子

月光瓶子

流水才是最靜謐的：相對游人的駁雜

相對煙花的滾熱

煙花是來代替星星的。這么多學(xué)會偷懶的東西

又那么多從本子里跑出來的月光

月光儲存在瓶子里。沒什么人注意的時候

它就播放出來，桂枝的影子會輕輕搖動

我一個人的時候，才能聽見瓶子里藏了什么

我喂養(yǎng)過一所年久失修的房子

火車悠遠(yuǎn)的鳴笛經(jīng)過我第十七個夢

鐵軌、車輪，這種纏綿使我想起一個細(xì)雨蒙蒙的少年

他冷清如一幅飄搖在塵埃中的靜物

追逐于一只野獸的影子會迎來一場溫馨的尷尬

此刻雨水倒流，大珠小珠敲打著烏云

我喂養(yǎng)過一所年久失修的房子

那里街道是喧囂的，一個人的心事也是喧囂的

有時候夕陽斜刺進(jìn)窗戶上的彩色玻璃

讓我聯(lián)想到一滴水暈開在硯里

除此之外，我磨墨

直至在宣紙上捉住一個名字

少女心事

少女坐河畔

風(fēng)輕輕搖曳她在水中的燭光。少女的嘴唇

——呢喃的歡喜，燒得正旺

他經(jīng)過她的時候，夕陽一滴不剩。滿天俱是

一顆一顆充滿幻想的杏核

是香是苦，她要拿著她的身體敲開嘗嘗

窗外的雨

窗外的雨一直絮叨著。絮叨隔壁情侶昨晚的摔門

絮叨樓下酒館未散盡的煙酒

絮叨自己陷入泥中，又粘在行人的褲管上

她繼續(xù)絮叨。把我當(dāng)成了可以傾訴的素昧平生之人

或許我也應(yīng)學(xué)習(xí)她的勇氣，試著敞開心扉

但人是脆弱的。萬一無法準(zhǔn)確地落在別人窗外

——我也不愿如此冒險地浪費自己

哭過的陰影

少女罕見地抽了一口濃郁的夜色。她這塊石料

離她幻想的樣子近了一些

可她想保留的重要事物受了潮，正日益剝落

——城市的陰影里落了太多這種碎屑

夜色襲人。閃著各種形狀的琥珀

是我們哭過的陰影

窗上的故事

他們的口氣一個顏色

他們談?wù)摶脑?、落日和?/p>

他們說澡堂歸來，夕陽吹著和煦的風(fēng)

他們說青紗帳里，將軍磨著冰涼的劍

也許是太用心了，他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

他們只是貼在門窗上的剪紙

天一黑，孩子們便吃掉了

他們的故事

大雪

沒曬雪，一些陽光曬下來。一些很輕的聲音：

桃枝的骨骼，鳥鳴的瀑布。凍在半空

海水的藍(lán)倒映在天空。太陽烘烤一條牛仔褲

它一點點交出云里的鹽

而天空和太陽太遠(yuǎn)。所以我們的秘密

并不能夠依靠它們說出。蜘蛛就要來筑巢了

一些石頭又涼又硌腳，沒人知道

這是被誰剜出的秘密

柳樹與蟬

又一晚，柳樹無眠。晃動著神經(jīng)

月光一點一點漲潮，她把一些話寄去地下

讓那蟬的幼蟲知道

這真是一場冒險，人世太不安穩(wěn)了。

一個不小心，我便無法遇見你——

幾年后，蟬在綠蔭上站著

這樣與她回著口信

他們分開的時間太久，以至于整個夏天

那種發(fā)動機的聲音都未停下

鐵軌旁

鐵軌旁，野花和那種很慢的火車一同到來

浮云晴朗。天空那塊淡藍(lán)色的湖泊中

年輕人的憂郁滿滿當(dāng)當(dāng)

“鐺鐺……”我與母親的等候經(jīng)過這種碾壓

變成模糊的相片。

飲酒

再開一瓶，呲——銀河灑了出來。我看得到，你看不到

我們?nèi)愿糁磺Ф嗬锏娘L(fēng)。電視里的男低音頻頻閃著雪花

雪花也堆積在路旁，失了寵。人們只愛下雪

只愛這小巧事物的輕

我拉了拉食指里的弦子，天寒物燥

很多東西容易折斷。譬如朝露

譬如你口中的窗子

八月札記

八月第三天，晴天在虛構(gòu)一場烏云

我在已逝的光陰里，尋找一截可以播放的唱片

有些湖泊漲水、有些湖泊皸裂。

但仍然倒映著鳥鳴與躊躇

它們真實地存在著，即使我再也帶不走岸邊的一粒草籽

這多像那天的兩顆星星，很靠近地組成一雙友人

——這是我們的視角，而在一顆星星來看：

地球正對著另一顆星星無端淚涌

柳邊結(jié)繩

一頭綠發(fā)輕輕吹著夕陽：吹一口，湖面便暗淡一分

我們的臉龐也暗淡下去。對岸竹林中墜下鳥鳴

還有蚊子。我們趟過半泡在土里的石頭

一只貓親吻爪子。空曠

遠(yuǎn)處游來法國號，催眠油膩的夕陽

柳樹輕輕躲進(jìn)相片。我們干渴的粗陶張開

存滿清澈的夜風(fēng)

月慢慢

小巷深處，夜隨噠噠的腳步聲去得更遠(yuǎn)了

我們頑童般調(diào)笑著發(fā)芽的月亮

它走得很慢，總想看一看日出

以及小鎮(zhèn)居民的清晨

這是一種母親式的情感

憂愁或是驕傲，都在晨光里更明朗

明朗成為人們披著的衣裳。時針樸素

小鎮(zhèn)的齒輪緩緩發(fā)動，運作起濕漉漉和繁華

迷失

太陽再一次打開柵欄。風(fēng)箏黏在天空

沒黏好的掉下來：啪嗒，你眼里的海水也碎了

幾匹馬，從未見過遼闊。我的確不忍騎

草也需要梳一梳。怎么辦

那么多人等著草原

那么多人分食黃昏，我能呼吸的閑暇

越來越少。但我見過遼闊，在城市。一個不小心

就再也舀不回自己失去的部分

老楊樹

楊樹的一口影子，會發(fā)出水的碰撞

它有很多老年斑

其中一條，是十多年前一個不懂事的小姑娘刻的

現(xiàn)在她沒有和他在一起。就像彗星每次經(jīng)過

我們都期望會有好運來臨

她偶爾會從樹下經(jīng)過，摸一摸曾經(jīng)的心跳

她嫁了人，生了一個女兒。并教她

不要亂寫亂畫

月光幻想片段

從芙蓉里掐出水，水足足填滿土地的一顆痘印

從這水里掐出月光。

月光嫩如無佐料的豆腐腦。月光被烏云的森林提起

晾在天空上

風(fēng)密密麻麻的針腳縫補樹枝。樹枝有著它的小脾氣

它發(fā)出響亮的吶喊，它終止貓咪的情話

它也親手葬送青春。月光閃耀，月光很難關(guān)注所有暗處

何況是一座無碑無墳、到處散落的葉子

——漫山遍野皆是這類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