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士遠
摘?要:廣義魯學的界定,借鑒狹義魯學所持的基本標準,即魯學是魯人開宗立派的學問,是魯?shù)氐膶W問。而所謂的魯?shù)?,指春秋時期魯國的勢力范圍,即《漢書·地理志》所說的魯?shù)氐姆忠?。廣義的魯學文獻,覆蓋經(jīng)、史、子、集四部,而不再局限于經(jīng)部。廣義的魯學研究,應該將其源頭追溯到前儒學時期,那個階段的魯學,兼有持守與變通的雙重屬性,不能簡單地用“純潔性”等詞語進行概括。漢宣帝振興魯學,動因是多方面的,并且經(jīng)過了三個階段,時間比較漫長。把殿中大議與石渠閣論五經(jīng)同異相混淆,是對文獻未能系統(tǒng)全面把握所致?!睹鲜弦住穼儆隰攲W系列,不能因為它以陰陽突變解《易》而歸入齊學系列?!遏斣姟贰⒖资稀渡袝?,均有以變異解經(jīng)、以天象附會人事的做法,魯學并非不言災異。
關鍵詞:魯學;魯學文獻;魯學源頭;《孟氏易》
DOI:10.16346/j.cnki.37-1101/c.2019.03.10
魯學之名,作為傳統(tǒng)經(jīng)學的分支,漢代就已有之,這是歷史上狹義的魯學。在地域?qū)W術研究日益深入的今天,狹義的魯學已經(jīng)無法適應當下學術研究的需要,因此,必須超越經(jīng)學的藩籬,對魯學加以擴容,進行重新界定,建立廣義的魯學體系。以往的魯學研究,有一系列重要問題需要深入思索,辨析其中的得失。有的涉及學術理念,還有的與治學路數(shù)密切相關。
一、魯學名稱的由來及其合理界定
魯學之名最初見于《漢書·儒林傳》,具體記載如下:
宣帝繼位,聞衛(wèi)太子好《穀梁春秋》,以問丞相韋賢、長信少府夏侯勝及侍中樂陵侯史高,皆魯人也,言穀梁子本魯學,公羊氏乃齊學也,宜興《穀梁》。①把《穀梁傳》說成是魯學,把《公羊傳》說成是齊學,其根據(jù)是這兩個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分別出自魯?shù)睾妄R地?!稘h書·藝文志》著錄《公羊傳》十一卷,《穀梁傳》十一卷。班固自注:“公羊子,齊人。穀梁子,魯人?!雹诠蜃樱?。穀梁子,名喜。西漢宣帝時期魯學與齊學的劃分,是以學派創(chuàng)始人所在地域為依據(jù)。《公羊春秋》的創(chuàng)始者公羊高是齊人,故稱齊學。《穀梁春秋》的創(chuàng)始者穀梁喜是魯人,故稱魯學。這種按照學派創(chuàng)始人所在地域所作的劃分,在古代一直沿用,但到近代有的學者開始提出置疑:齊學、魯學的劃分,我上面所說和近代講義的先生們大不同。他們的劃分雖然各人不同,但大多數(shù)是漢初經(jīng)師是某地域的人來劃分的,但完全這樣分卻未必得當?!艺J為漢人所說的齊學、魯學,同近人說什么英國化、美國化一般,是根據(jù)他的主義來分辨。他的主義是從魯國來的,便叫他做魯學;他的主義是從齊國來的,便叫他做齊學。③
這是對學術流派的劃分提出兩條標準,一是根據(jù)所持的思想理念,二是依托學派創(chuàng)始人所出的地域??墒?,在實際操作過程中,這種劃分方式往往遇到障礙,無法行得通。原因在于,秉持相同思想理念的學派創(chuàng)始人未必出自同一地域,而出自同一地域的學派創(chuàng)始人所持的思想理念又不一定相同。即以《孟氏易》為例,它的創(chuàng)始人孟喜是魯人,他不守師法另創(chuàng)新說,別立門派。由于把齊、魯之學作了如下界定:“魯學是謹守師傳的,齊學是雜取異義的”蒙文通:《經(jīng)學抉原》,第25頁。,因此,《孟氏易》被歸入齊學系統(tǒng)。顯然,所得出的結論與所制定的劃分標準無法兼容,相互矛盾。由此看來,還要回到以地域作為界定魯學這種傳統(tǒng)做法。問題的關鍵在于古人所作的界定是否嚴密?是否還有需要補充的地方?
西漢宣帝時期對魯學所作的界定,局限在經(jīng)學范圍之內(nèi)。當代權威辭書對魯學所下的定義,基本是沿襲了傳統(tǒng)的說法:
魯學:秦漢之際經(jīng)學流派之一。學風較為保守。經(jīng)師中如傳《詩》的申公(名培),傳《禮》的高堂生,都是魯人,故名。主要經(jīng)籍有《魯詩》《魯論》等。張岱年主編:《中國哲學大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年,第463頁;《辭?!罚s印本),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2年,第1079頁。
這是頗為權威的解釋,得到普遍的認可。然而,如果按照現(xiàn)代思維進行循名責實,就會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界定所存在的局限性。既然名稱是魯學,顧名思義,應該是魯?shù)氐膶W問。那么,在經(jīng)學系統(tǒng)之外,先秦兩漢時期的魯?shù)厥欠襁€有其他學問呢?得出的結論是肯定的,在經(jīng)學系統(tǒng)之外,那個時期的魯?shù)剡€有其他的學問存在。有鑒于此,學界已經(jīng)出現(xiàn)對魯學的重新界定。有的把魯學說成是孔子創(chuàng)立的區(qū)域儒學劉增德:《“魯學”初論》,《齊魯學刊》1991年第2期。,有的認為從字面意義立論,魯學“應當是指魯?shù)氐膶W問”。“魯學的核心雖然是儒學,但是又不能簡單地劃等號?!濒攲W還包括豐富的古代典章文獻的含義躍進:《“魯學”解》,《齊魯學刊》2008年第1期。。上述界定表明,學界已經(jīng)開始超越傳統(tǒng)經(jīng)學對魯學的狹義理解,而從更廣泛的意義上去闡釋,可稱為廣義的魯學。這是學術演進的大勢所趨,也是深化魯學研究的必由之路。對于廣義的魯學,它的內(nèi)涵可作如下界定:
第一,魯學是由魯人開宗立派的學問。
這是借鑒西漢經(jīng)學家對魯學所作的狹義界定,把它作為魯學內(nèi)涵的構成要素之一。魯學門派的開創(chuàng)者必須是魯人,而不能是其他地域的成員,這是必須遵循的劃分原則。《魯詩》的創(chuàng)始人申培,《禮》學的創(chuàng)始人高堂生、徐生,《穀梁春秋》的創(chuàng)始人穀梁喜,他們都是魯人,由他們開宗立派的學問,確定無疑屬于魯學。至于魯學的傳承者,有的是魯人,有的是其他地域的人,都可以納入魯學成員的群體,把他們劃入魯學群體不受地域限制。即以《魯詩》為例,從申培開宗立派算起,在西漢有五代傳人左洪濤:《〈詩經(jīng)〉之〈魯詩〉傳授考》,《山東師范大學學報》2003年第2期。,這些《魯詩》傳人不論出自何地,都屬于魯學群體的成員。
第二,魯學是魯?shù)氐膶W問。
所謂的魯?shù)?,指春秋時期魯國的勢力范圍,而不是局限在曲阜周邊。這與《漢書》《后漢書》的《儒林傳》所說的魯?shù)厣杂胁煌?,空間覆蓋面更加廣大。這個地域除了魯國的本土,還包括它的許多附屬國,如:任、宿、須句、顓臾、曹、薛、邾、小邾、鄫、郯等等。這個地區(qū)以曲阜為中心,東到黃海之濱,南到徐州,西至濮水,北至泰山。包括西漢時期的魯國、東平國、定陶國、山陽郡、東??さ娜炕虿糠诸I地。涉及今山東的濟寧、菏澤、棗莊、臨沂地區(qū)。這里在先秦兩漢屬于魯文化區(qū),也是儒學和魯學的發(fā)祥地。先秦兩漢的魯學傳人,無一例外出自這個地域。
對魯學所屬區(qū)域作上述界定,涉及到其與楚地的關系?!妒酚洝へ浿沉袀鳌贩Q:“彭城以東,東海、吳、廣陵,此東楚也?!睆埵毓?jié)《正義》:“彭城,徐州治縣也?!彼抉R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一二九《貨殖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267頁。徐州,漢代稱為彭城,這個地區(qū)與魯學的因緣,已經(jīng)引起學界的關注:
問題是“魯詩”的傳授,在漢初并不在曲阜,而是在楚王劉交所封之地,即今天的徐州?!稘h書·高祖本紀》載六年,“以碭郡、薛郡、郯郡三十六縣立弟文信君交為楚王。”文穎注:“薛郡,今魯國是也?!薄兜乩碇尽肤攪略疲骸肮是匮??!眲t楚王劉交所轄范圍本來包括魯?shù)兀ㄖ嗡谛熘?。躍進:《“魯學”解》,《齊魯學刊》2008年第1期。
這是從西漢初期的行政區(qū)劃切入,指出魯學與徐州地區(qū)的關聯(lián),《魯詩》的創(chuàng)立確實是在那里,具體記載見于《漢書》的《楚元王傳》《儒林傳》。如果往前追溯會發(fā)現(xiàn),兩漢屬于東楚之地的徐州,春秋時期在魯國的勢力范圍之內(nèi)?!对娊?jīng)·魯頌·[XCR18.TIF;%100%100,JZ]宮》寫到:“保有鳧繹,遂荒徐宅,至于海邦。淮夷蠻貊,及彼南夷,莫不率從?!被蚍Q:“徐,徐戎,在今江蘇徐州地方。”程俊英譯注:《詩經(jīng)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672頁?!禰XCR18.TIF;%100%100,JZ]宮》提到的淮夷,春秋時期活動地區(qū)在淮河的下游。徐,其地在今江蘇洪澤湖北、泗洪南。春秋時期魯國的勢力范圍向南到達淮河流域,遠在徐州東南。因此,那個時期的徐州可以劃入魯學所屬地域?!遏斣姟烦鮿?chuàng)于徐州,它的奠基者申培是魯人,是魯人在春秋時期的魯國舊地創(chuàng)立《魯詩》學派。
魯學的覆蓋地域包括西漢的東??ぃ@又涉及到荀子與魯學的地域關聯(lián)?!妒酚洝っ献榆髑淞袀鳌酚涊d:“齊人或讒荀卿,荀卿乃適楚,而春申君以為蘭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廢,因家蘭陵?!彼抉R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七四《孟子荀卿列傳》,第2348頁。荀子晚年是在蘭陵度過的,當時蘭陵屬于楚地。荀子是自齊入楚,因此,學界經(jīng)常提到他與齊文化、楚文化的關聯(lián)。而荀子與魯文化的地域因緣,則往往被忽視,很少有人提及。
西漢時期,蘭陵屬于東海郡,治所在郯縣,即春秋時期郯國故地?!蹲髠鳌ふ压吣辍酚涊d:“秋,郯子來朝?!睏畈ⅲ骸洞呵镒髠髯ⅰ?,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368頁。郯是魯?shù)母綄賴m陵在春秋時期屬于魯國的勢力范圍。荀子晚年所居住的蘭陵,屬于廣義的魯國舊地。荀子在儒學傳承譜系中是一位極其重要的人物,清人汪中《荀卿子通論》稱:“荀卿之學,出于孔氏,而尤有功于諸經(jīng)?!蓖跸戎t集解,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21頁。許多儒學經(jīng)典的傳承都要追溯到荀子,其中包括屬于魯學系統(tǒng)的《魯詩》、《禮》學、《穀梁春秋》。廣義的魯學,可以從蘭陵所屬地域切入把荀子納入其中,從他的著作中提煉出屬于魯學的因素。研究荀子與魯學的關聯(lián),學界已經(jīng)有所關注劉宗賢、蔡德貴:《荀子思想是齊學化的魯學》,《甘肅社會科學》1994年第2期。,如果能從廣義魯學的角度加以審視,這方面的探索會更加深入。
第三,魯學包括先秦兩漢時期魯人的辭令文章。
狹義的魯學是儒學、經(jīng)學的分支,所涉文獻局限在儒學、經(jīng)學范圍之內(nèi)。廣義的魯學則在所涉文獻方面大為擴展,凡是先秦兩漢時期魯人的辭令文章,均納入觀照視野,文獻來源貫通經(jīng)、史、子、集四部。如果從時間段上進行劃分,可以粗略地勾勒出它的演進軌跡。春秋時期的魯學文獻,主要是各類辭令,收錄在《左傳》《國語》這兩部書中,其中許多辭令具有很高的文章學價值。清代康熙年間吳楚材、吳調(diào)侯兩人編選的《古文觀止》吳楚材、吳調(diào)侯選編:《古文觀止》,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是一部影響頗大的古文讀本,其中對春秋時期魯人的辭令就收錄多篇。其中出自《左傳》的四篇,有臣下勸阻君主的諫辭,有論述戰(zhàn)爭的說辭,還有外交辭令。出自《國語》的三篇,包括一篇諫辭,一篇教育兒子的訓辭,還有一篇是論述祭祀之禮、對執(zhí)政大臣加以批判的說辭。這些辭令有的可以納入經(jīng)學系統(tǒng),有的則是游離于經(jīng)學之外。
進入戰(zhàn)國之后,魯學文獻一方面收錄一些辭令,同時陸續(xù)出現(xiàn)一系列著作,以子學類居多。《論語》《孟子》《孝經(jīng)》《子思》《曾子》等,都在戰(zhàn)國時期結集成書,而以儒家類居多。
進入漢代以后,魯學文獻除了魯人的辭令、著作之外,還出現(xiàn)一大批頗有藝術價值的文章,其中包括詩歌、賦。魯學向文學方面演變的傾向非常明顯,“特別是東漢后期孔融的出現(xiàn),更標志著‘魯學’轉變的完成”躍進:《“魯學”解》,《齊魯學刊》2008年第1期。。
綜上所述,對魯學作廣義的界定,有利于超越經(jīng)學藩籬,克服它的局限性。從而使得魯學的覆蓋面更加廣闊,更具有包容性,也更有利于揭示其屬性和特征。
二、前儒學時期魯學持守與變通的雙重屬性
狹義的魯學研究,局限在儒學、經(jīng)學系統(tǒng)之內(nèi)。常見的儒林譜、經(jīng)學傳承圖表,所作的追本溯源到孔子為止,不再往前延伸。而作為廣義的魯學研究,則必須追溯到前儒學時期,即魯學的生成階段。對此,有的學者已經(jīng)開始關注,把魯學的創(chuàng)始人追溯到周公:
由周公所開啟的魯學比較全面地移植了周朝的禮樂文化,它極力維護宗周文化的純潔性,特別重視道德名節(jié)和傳統(tǒng)文獻闡發(fā)的宗法倫理觀念。正是這樣的文化傳統(tǒng)和文化氛圍,孕育了儒家學派和它的偉大創(chuàng)始人孔子。孟祥才:《山東思想文化史》,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0頁。
對魯學源頭的追溯到周公,確實是魯學研究的必由之路,否則,魯學就會在很大程度上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清人皮錫瑞稱:“六經(jīng)皆孔子手訂,無有言周公者?!逼ゅa瑞著,周予同注釋:《經(jīng)學歷史》,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94頁。皮氏所持的是今文經(jīng)學的觀念,他的說法不足取。即使六經(jīng)真的都是孔子手訂,如果進一步追問,六經(jīng)的藍本又是從何而來呢?顯然,這就必然追溯到制禮作樂的周公。
魯國是周公的封地,那里所保存的禮樂文獻頗為完整,《左傳·昭公二年》記載,晉國的韓宣子到魯國出使,“觀書于大史氏,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也?!睏畈壬ⅲ骸按恕断蟆樊斒囚攪鴼v代之政令。”楊伯峻注:《春秋左傳注》,第1227頁。韓宣子從魯國收藏的文獻中感悟到周公之德,這些文獻包括《魯春秋》及魯國歷代政令,系魯國本土文獻。由此可見,魯學確實源于周公。
把魯學淵源追溯到前儒學時期,儒學確立后的許多屬于魯學的經(jīng)學流派,都可以從春秋前期、中期的魯國文獻中找到源頭。漢代《禮》學開宗立派的高堂生、徐生都是魯人,《禮》學屬于魯學系列,傳世的經(jīng)典主要是《儀禮》《禮記》《大戴禮記》?!抖Y記》有《祭法》篇,鄭玄稱:“名曰《祭法》者,以其記有虞氏至周天子以下所制祀群神之數(shù)?!敝毂蛴栕耄垰J農(nóng)點校:《禮記訓纂》,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690頁?!鹅敕ā匪涊d的主要祭祀對象,均取自《國語·魯語上》收錄的展禽大段話語,只是把它分置兩處,個別詞語稍有改動。展禽是僖公時期(前659-前627)的魯國大夫,這個時期下距孔子活動的階段長達七八十年。這個事實表明,早在孔子創(chuàng)立儒家學派之前,魯國在祭祀方面已有完備的文獻可供依托,后來被納入儒家經(jīng)典,在漢代則被魯學的《禮》派經(jīng)師所繼承。
再看《魯詩》與前儒學時期魯學的關聯(lián)。《左傳·襄公十九年》有如下記載:
季武子如晉拜師,晉侯享之。范宣子為政,賦《黍苗》。季武子興,再拜稽首曰:“小國之仰大國也,如百谷之仰膏雨焉。若常膏之,其天下輯睦,豈唯敝邑?”
對于末句,楊伯峻先生譯為:“豈僅我國愛此恩澤?!睏畈ⅲ骸洞呵镒髠髯ⅰ?,第1047頁。《黍苗》是《詩經(jīng)·小雅》篇名,首二句是“芃芃黍苗,陰雨膏之。”范宣子吟誦這首詩,魯國的季武子認為此詩表達的是施予恩澤之義。對于這首詩,漢代的齊、魯、韓三家詩說稱:“召伯述職,勞來諸侯也?!薄睹颉罚骸按逃耐跻?,不能膏潤天下,卿士不能行召伯之職焉?!蓖跸戎t集疏,吳格點校:《詩三家義集疏》,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806頁?!睹姟钒选妒蛎纭氛f成是刺詩,而包括《魯詩》在內(nèi)的三家詩則認定《黍苗》是頌詩,表達的是慰勞諸侯之義。季武子作為當時魯國的執(zhí)政大夫,也是從施予恩澤的角度解讀這首詩。《魯詩》把《黍苗》認定為慰勞諸侯之詩,與季武子所作的解讀一脈相承。襄公十九年是公元前554年,當時孔子尚未出生,而漢代《魯詩》學派的理念,已經(jīng)存在于季武子的頭腦中。沿著類似線索繼續(xù)進行梳理,會發(fā)現(xiàn)早期儒學、漢代魯學與前儒學時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把魯學淵源追溯到前儒學時期固然重要,而對這個時期的魯學進行研究,關鍵在于準確地把握它的屬性,而盡量避免簡單化的處理。
前儒學時期的魯學,繼承周公制禮作樂的成果,以尊禮守禮著稱。《左傳·閔公元年》記載,齊桓公問仲孫湫,是否可以輕易地征服魯國,仲孫湫回答:“不可,猶秉周禮。周禮,所以本也?!敳粭壷芏Y,未可動也?!睏畈ⅲ骸洞呵镒髠髯ⅰ?,第257頁。從仲孫湫的回答可以看出,當時的魯國依禮行事,把周禮作為立國之本。后代的歷史著作,也把秉持周禮作為魯文化的基本特征。司馬遷稱:“而鄒魯濱洙泗,猶有周公遺風,俗好儒,備于禮,故其民齪齪?!彼抉R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一二九《貨殖列傳》,第3266頁。齪齪,拘謹而注意小節(jié)的樣子。在司馬遷筆下,魯國是禮儀之邦。班固亦稱魯?shù)亍捌涿窈脤W,上禮儀,重廉恥”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二八下《地理志下》,第1662頁。。這些記載是可信的,符合魯?shù)氐膶嶋H情況?;跉v史上的這些記載,當代的魯學研究,往往強調(diào)它的純潔性?;蚍Q“它極力維護宗周文化的純潔性”孟祥才:《山東思想文化史》,第20頁。,或稱春秋后期“儒學在魯國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使魯學更加純粹”孟天運:《春秋時期齊魯文化比較研究》,《聊城師范學院學報》1999年第5期。。照此說法,魯學的純潔性體現(xiàn)在對宗周文化的維護,得益于儒家學派的創(chuàng)立。
前儒學時期的魯學,確實以持守周禮著稱,同時也存在著變通性,是持守與變通兼?zhèn)涞碾p重屬性。它的變通性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禮制的調(diào)整,二是用人制度的新變。
《禮記·檀弓上》有如下記載:“邾婁復之一矢,蓋自戰(zhàn)于升陘始也。魯婦人之髽而吊也,自敗于臺鮐始也?!敝毂蛴栕耄垰J農(nóng)點校:《禮記訓纂》,第87頁。魯僖公二十二年,魯國與邾國在升陘交戰(zhàn),魯軍敗績。因為死亡的人數(shù)很多,沒有足夠的衣服用于為死者招魂,就改用箭招魂。復,指為死者招魂,通常用死者的衣服作為招魂的物品。魯襄公四年,魯軍在狐駘戰(zhàn)敗,將死亡者運回,“國人送喪者皆髽”。楊伯峻先生寫到:
髽,據(jù)《禮記·喪服小記》孔疏,本是婦人之喪服?!颂幹?,大概以麻結發(fā)之髽。不僅婦人用之,所有迎喪者皆用之,因其易于取材,亦容易辦,可見,迎喪者多,亦見魯軍死亡者多。楊伯峻注:《春秋左傳注》,第940頁。
以上兩次喪禮的改變都是由于戰(zhàn)爭的緣故,帶有臨時變通的性質(zhì)。這兩次變通都發(fā)生在孔子出生之前。《禮記·檀弓下》記載:“帷殯,非古也,自敬姜之哭穆伯也?!敝毂蛴栕?,饒欽農(nóng)點校:《禮記訓纂》,第127頁。帷殯,指用帷幕遮擋待葬的棺材。古禮是直接面對棺材哭喪,從魯國敬姜開始設置帷幕遮擋,此后成為定制。敬姜與孔子是同時代人,這次喪制的改變,出現(xiàn)在孔子創(chuàng)立儒家學派期間。《論語·子罕》篇記載:“子曰:‘麻冕,禮也;今也純,儉,吾從眾。’”楊伯峻譯注:《論語譯注》,第87頁。禮帽用麻織成,這是合乎禮的。后來改用絲料,孔子認為用絲料節(jié)儉,自己也贊成這種改變。僅以上述材料就可以看出,前儒學時期的魯國,對禮制多有變通,而不是凝滯固化。當然,這種變通是在禮的體制之內(nèi)實現(xiàn)的,與那些違禮僭越的舉措屬于不同性質(zhì)。
前儒學時期魯國在用人制度方面的變通性,主要體現(xiàn)在曹劌的步入政壇?!蹲髠鳌でf公十年》記載:“十年春,齊師伐我。公將戰(zhàn),曹劌請見。其鄉(xiāng)人曰:‘肉食者謀,又何間焉?’劌曰:‘肉食者鄙,未能遠謀。’乃入見。”楊伯峻先生注:“肉食者蓋當時習語,大夫以上之人,每日必食肉也。”楊伯峻注:《春秋左傳注》,第182頁。曹劌來自基層鄉(xiāng)間,不是肉食者,屬于下層士人。魯莊公接納了曹劌,并與他同乘一輛兵車參戰(zhàn),采納曹劌的建議,取得長勺之戰(zhàn)的勝利?!蹲髠鳌でf公二十三年》記載,莊公前往齊國觀看對土地神的祭祀,曹劌進諫,加以勸阻。這說明在長達十多年的時間里,曹劌一直在朝廷任職。西周實行的是世卿世祿制度,曹劌的入仕屬于例外,由此可以看出,當時魯國用人制度所具有的變通性。章太炎先生在《訄書·官統(tǒng)》中對楚國的官制有如下論述:“南國之法章,君臣猶以官位辨高下,故參用親羈而無世卿?!闭绿祝骸墩绿兹罚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55頁。這是把楚國官制與北方各國加以對比之后得出的結論,對楚國的這種做法予以肯定。曹劌步入魯國政壇,使那里的世卿世祿制度開始出現(xiàn)裂紋,符合歷史發(fā)展的潮流,是對歷史傳統(tǒng)的疏離。
曹劌從下層士人直接步入魯國政壇,在當時頗為罕見。后來的文獻中,他被刻畫成一位帶有傳奇色彩的人物。《左傳·莊公十三年》記載,魯國與齊國在柯地會盟講和。后來的多種文獻記載,曹劌在這次會盟中手持匕首劫持齊桓公,逼迫他還回侵占的魯國土地?!妒酚洝愤€把曹劌收錄在《刺客列傳》。對此,楊伯峻先生作了如下辨析:
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卷一○曰:“是時東遷未百年,人材雖陋,未至便為刺客?!北R文弨《鐘山雜記》謂曹劌劫桓公事出于戰(zhàn)國之人所撰造,但以耳目所見,施之上世,而不知其不合。誠哉是言也。楊伯峻注:《春秋左傳注》,第194頁。
所作的辨析是有道理的。曹劌的形象之所以在戰(zhàn)國時期被重新塑造,是因為他以平民身份步入魯國政壇的經(jīng)歷是戰(zhàn)國士人的普遍心理期待,并且付諸實際行動。曹劌是布衣入仕的先行者,得益于當時魯國用人制度的變通性。曹劌步入魯國政壇是在莊公十年(前684),下距孔子長達一百三十多年,是前儒學時期魯國政壇一個重要的變通性舉措。
前儒學時期魯國的禮制官職,兼有繼承傳統(tǒng)和因時變通兩種屬性。對于這個時期的魯學,也應從這兩個角度加以全面準確的把握,而不能用“純潔性”等詞語作籠統(tǒng)的概括。即以曹劌為例,他的辭令就體現(xiàn)出持守與變通的雙重屬性。曹劌論戰(zhàn)體現(xiàn)的變通性,不是按照常規(guī)做法交戰(zhàn),而是采用人疲我打的戰(zhàn)術。莊公前往齊國觀社,他的諫辭則是秉持守禮而法先王的理念:“夫禮,所以正民也?!薄敖颀R社而往觀旅,非先王之訓也?!表f昭注:《國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53頁。把這類辭令與周禮的相關規(guī)定相對照,可以說是一脈相承。曹劌的辭令是前儒學時期重要的魯學文獻,它所體現(xiàn)的持守與變通兼?zhèn)涞碾p重屬性,在同一時段的其他魯學文獻中不時可以見到,應該予以關注。
前儒學時期的魯學兼有持守與變通雙重屬性,它是漢代經(jīng)學系統(tǒng)魯學的最初源頭。依理推斷,作為漢代經(jīng)學分支的狹義魯學,似乎也應該具有這類屬性。可是,學界給出的結論往往與上述推測相反?;蚍Q:“魯學是謹守舊義的,齊學是博采眾說的,一個純篤,一個浮夸,這便是他們最大區(qū)辯了。”蒙文通:《經(jīng)學抉原》,第23頁。這是比較常見的說法,得到普遍的認可,近些年學界基本是以此種結論為依托,對魯學加以闡釋?;蚍Q:“魯學學風嚴謹,以嚴守師說,少言陰陽災異,治學方法以訓詁為主要內(nèi)容?!痹缽V騰:《魯學的學風與政治影響》,《聊城大學學報》2006年第4期。此種說法經(jīng)常可見,似乎已成定論,基本還是從所謂的純粹性方面進行立論。上述說法看似有一定道理,落到實處卻往往經(jīng)不起推敲。即以所謂的嚴守師法說為例,早就有學者對此加以置疑。清人皮錫瑞有如下論述:
漢人最重師法,師之所傳,弟之所受,一字毋敢出入,背師說既不用。師法之嚴如此。而考其分立博士,則有不可解者?!∠暮钅舜笙暮顝淖樱瑥闹鶎W,而謂大夏侯疏略難應敵;大夏侯亦謂小夏侯破碎大道。是小夏侯求異于大夏侯,大夏侯又求異于歐陽。不守師傳,法當嚴謹,而僅為之分立博士,非所謂“大道以多岐亡羊”者乎?皮錫瑞著,周予同注釋:《經(jīng)學歷史》,第77頁。
皮氏屬于經(jīng)學的今文學派,富有懷疑精神,他的上述置疑是有根據(jù)、有道理的。從制度層面講,如果經(jīng)師嚴守師法,同一部經(jīng)立一個博士官即可。而實際情況是往往同一經(jīng)而分立幾位博士官,這本身就是博士官存在不守師法者的明證。他所提到的大、小夏侯,指夏侯勝、夏侯建,他們是《尚書》的傳承者,都是魯人,是漢代魯學成員。夏侯勝是夏侯建的叔父,二人是叔侄,又是師生關系,但是夏侯建并沒有嚴守師法,而是與他叔父分道揚鑣,因此《尚書》有大、小夏侯之學。至于夏侯勝“求異于歐陽”,指的是他與歐陽高治《尚書》的差異?!皻W陽,大、小夏侯氏學皆出于寬。”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八八《儒林傳》,第3607頁。寬,指倪寬。夏侯勝與歐陽高作為《尚書》傳人,都出自倪寬門下,但卻同門相左,如果都是嚴守師法,就不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
對于漢代經(jīng)學所謂的師法,徐復觀先生寫道:
師法觀念在博士的統(tǒng)緒中流布出來之后,當然也影響到在此統(tǒng)緒以外的儒生,有時也加以應用。但終漢之世,這是非常有彈性的觀念,即是,除了思想型的儒者不講這一套之外,在博士統(tǒng)緒中,他們有時重視,有時并不重視,有時講,有時并不講。其特別加以重視的,多半是把它當作排擠、統(tǒng)制的武器加以應用,這在東漢更為明顯。……清乾嘉學派對師法意義的夸張,又是在學術進途中自設陷阱,沒有歷史上的根據(jù)。徐復觀:《徐復觀論經(jīng)學史二種》,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第75頁。
徐復觀所作的分析頗為透徹。當下的魯學研究,如何繼承乾嘉學派的樸學傳統(tǒng),同時又不輕信那些似乎頗為權威的定論,確實是值得認真思考的問題??傊?,無論是考察前儒學時期的魯學,還是研究由它所派生出的漢代經(jīng)學分支的魯學,都必須以歷史文獻為基本依據(jù),運用辯證思維,揭示探索對象的多重屬性,而不能先入為主,用所謂的純潔、純粹等帶有理想色彩的詞語,對復雜的魯學現(xiàn)象作抽象的概括。
三、西漢魯學振興的原因及始末
西漢時期,作為經(jīng)學分支的魯學和齊學,經(jīng)歷了一個彼此消長的過程。武帝時期,齊學驟然興盛,尤其是《公羊》學派大行其道。到了宣帝時期,魯學則勃然振興,成為經(jīng)學的主流。對于宣帝朝的魯學振興,學界已經(jīng)有所關注,但是所作的描述或是失于簡略,或是對歷史事實所作的判斷有誤,因此,有必要進一步加以梳理和辨析。
關于宣帝振興魯學的過程,蒙文通先生所作敘述如下:
到漢宣帝知道戾太子好《穀梁》,他便問史高、夏侯勝、韋賢這幾位大臣,他們都答應說《穀梁》是魯學,《公羊》是齊學,應該興立《穀梁》。宣帝便召集五經(jīng)諸儒來評論五經(jīng)的同異,結果大家都說《穀梁》好,都跟著《穀梁》說,宣帝便把《穀梁》立在學官??梢娦鄣谋疽饩驮诹ⅰ斗Y梁》尊魯學。蒙文通:《經(jīng)學抉原》,第22頁。
蒙氏基本是依據(jù)《漢書·儒林傳》的記載加以描述,其中提到的召集五經(jīng)諸儒評論五經(jīng)同異,指石渠閣會議。這次會議是在宣帝甘露三年(前51),上距宣帝即位的昭帝元平元年(前74),已經(jīng)二十余年。那么,促成魯學振興的因素是什么?具體過程如何?還需要進行細致的探討。概括而言,促成宣帝朝魯學振興的因素主要來自三個方面。
第一,《穀梁》在與《公羊》較量中取得的優(yōu)勢。
《穀梁》與《公羊》的較量,在武帝時期曾經(jīng)進行過,結果是《公羊》派取勝,由是《公羊》大興。到了昭帝時期,形勢開始發(fā)生變化,當時出現(xiàn)兩位著名的《穀梁》學派經(jīng)師,即魯人榮廣和皓星公?!皬V盡能傳其《詩》《春秋》,高材捷敏,與《公羊》大師眭孟等論,數(shù)困之,故好學者頗復受《穀梁》?!卑喙套?,顏師古注:《漢書》卷八八《儒林傳》,第3617頁。眭孟,名弘,是昭帝朝的《公羊》學大師,《漢書》卷七五有傳。榮廣作為《穀梁》派的經(jīng)師,在與《公羊》派的辯論中多次處于優(yōu)勢,從而《穀梁》學一蹶不振的局面開始得到改變,許多學者投到這個學派的門下,是《穀梁》學振興的先聲。
第二,宣帝決定振興魯學之初,在他身邊已有一批著名的魯學經(jīng)師。
《漢書·儒林傳》有如下記載:
宣帝即位,聞衛(wèi)太子好《穀梁春秋》,以問丞相韋賢、長信少府夏侯勝及侍中樂陵侯史高,皆魯人也,言《穀梁子》本魯學,《公羊氏》乃齊學也,宜興《穀梁》。時千秋為郎,召見,與《公羊》家并說,上善《穀梁》說,擢千秋為諫大夫給事中。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八八《儒林傳》,第3618頁。
韋賢是魯?shù)剜u人,他的五世祖韋孟與《魯詩》創(chuàng)始人申培一道服侍楚元王劉交,與魯學流派有很深的因緣,韋賢本人師事申培的弟子瑕丘江公?!百t為人質(zhì)樸少欲,篤志于學,兼通《禮》《尚書》,以《詩》教授,號稱鄒魯大儒?!卑喙套亷煿抛ⅲ骸稘h書》卷七三《韋賢傳》,第3107頁。無論是家學淵源,還是所處的鄒魯之地,所造就的自然是魯學經(jīng)師。夏侯勝,《漢書》卷七五有傳。他是魯?shù)貣|平人,開創(chuàng)《尚書》大夏侯門派,當然屬于儒學經(jīng)師。至于文中提到的千秋,指蔡千秋,他是昭帝時期的《穀梁》大師榮廣、皓星公的弟子,在當時對《穀梁》為學最篤,宣帝時為郎。從上述材料可知,宣帝即位之初,朝廷已有一批魯學經(jīng)師,成為宣帝復興魯學的依托。
第三,心靈創(chuàng)傷和戀祖情結是宣帝振興魯學的主觀動因。
宣帝是武帝的曾孫,戾太子之孫。由于江充制造的巫蠱冤案,戾太子、宣帝之父劉進均遇害。宣帝當時在襁褓之中,也被投入監(jiān)獄。幸虧得到丙吉等人的精心呵護,才幸免于難。他的這種人生經(jīng)歷,必然造成心靈的創(chuàng)傷,同時也產(chǎn)生了心理傾斜,拒斥疏離武帝而同情憐憫他的祖父戾太子。至于對《穀梁春秋》情有獨鐘,很大程度上是戾太子的緣故?!稘h書·儒林傳》記載,漢武帝令戾太子習《公羊春秋》,“太子既通,復私問《穀梁》而善之”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七三《韋賢傳》,第3617頁。。戾太子私自習《穀梁春秋》違背漢武帝的旨意??梢栽O想,如果不出現(xiàn)后來的變故,戾太子即位,很可能就會把《穀梁春秋》加以復興?!逗鬂h書·陳元傳》有如下記載:
往者,孝武帝好《公羊》,衛(wèi)太子好《穀梁》,有詔太子受《公羊》,不得受《穀梁》。孝宣皇帝在人間時,聞衛(wèi)太子好《穀梁》,于是獨學之。及即位,為石渠論而《穀梁氏》興,至今與《公羊》并存。范曄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三六《陳元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231頁。
宣帝流落在民間時就學習《穀梁》,為的是繼承祖父的遺志,是一種戀祖情結。因此,他在繼位后,就開始啟動振興《穀梁》的事業(yè)。戾太子是武帝衛(wèi)皇后所生,故又稱衛(wèi)太子。錢穆先生稱,宣帝朝的魯學振興,“其初由于宣帝好奇。”錢穆:《國學概論》,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105頁。把宣帝振興魯學最初的心理動因歸結為“好奇”,似乎過于簡單,忽略了他的心理創(chuàng)傷和戀祖情結。
宣帝對魯學的振興,大體經(jīng)歷三個階段,前后逾時十多年。
第一階段,是進行魯學經(jīng)師的培養(yǎng)?!稘h書·儒林傳》對此記載頗詳:
時千秋為郎,召見,與《公羊》家并說,上善《穀梁》說,擢千秋為諫大夫給事中,后有過,左遷平陵令。復求能為《穀梁》者,莫及千秋。上愍其學且絕,乃以千秋為郎中戶將,選郎十人受?!瓡锼?,征江公孫為博士。劉向以故諫大夫通達待詔,受《穀梁》,欲令助之。江博士復死,征周慶、丁姓待詔保宮,使卒受十人。自元康中始講,至甘露元年,積十余歲,皆明習。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八八《儒林傳》,第3618頁。
宣帝為培養(yǎng)《穀梁春秋》的學者,可謂嘔心瀝血。為了使招收的十名生員學業(yè)有成,先后有三代《穀梁春秋》的經(jīng)師執(zhí)教。第一代經(jīng)師是蔡千秋,第二代是瑕丘江公之孫,第三代是周慶、丁姓。其中蔡千秋、周慶、丁姓,都出自《穀梁》大師榮廣門下。為了強化培養(yǎng)力度,又把著名的《魯詩》傳人劉向也納入其中?!靶蹠r,詔向受《穀梁春秋》,十余年,大明習?!卑喙套?,顏師古注:《漢書》卷三六《劉向傳》,第1967頁。這批《穀梁》人材的培養(yǎng)歷時十余年,可以說是十年生聚,十年樹人。
第二階段,大議殿中,振興魯學,初戰(zhàn)告捷。
《漢書·儒林傳》對宣帝甘露元年(前53)有如下記載:
乃召五經(jīng)名儒太子太傅蕭望之等大議殿中,平《公羊》《穀梁》同異,各以經(jīng)處是非。時《公羊》博士嚴彭祖,侍郎申輓、伊推、宋顯,《穀梁》議郎尹更始、待詔劉向、周慶、丁姓并論。《公羊》家多不見從,愿請內(nèi)侍郎許廣,使者亦并內(nèi)《穀梁》家中郎王亥,各五人,議三十余事。望之等十一人各以經(jīng)誼對,多從《穀梁》。由是《穀梁》之學大盛。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八八《儒林傳》,第3618頁。
這場辯論分兩個階段進行。第一階段雙方各四人,《穀梁》一方出場的尹更始是蔡千秋早年弟子,培養(yǎng)《穀梁》人材之初就已經(jīng)能夠講經(jīng)。劉向是魯學名家,周慶、丁姓則是培養(yǎng)《穀梁》人材的第三代經(jīng)師?!斗Y梁》一方陣容強大,第一階段辯論《公羊》一方處于劣勢,要求再增加一名成員。第二階段辯論仍然是《穀梁》一方占上風,這場辯論以《穀梁》取勝而告終。宣帝論功行賞,后來,周慶、丁姓被任命為博士。這意味著宣帝振興魯學的初戰(zhàn)告捷。
第三階段,石渠閣論經(jīng),振興魯學,大功告成。
《漢書·宣帝紀》甘露三年(前51)有如下記載:
詔諸儒講五經(jīng)同異,太子太傅蕭望之等平奏其議,上親稱制臨決焉。乃立《梁丘易》,大、小夏侯《尚書》,《穀梁春秋》博士。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八《宣帝紀》,第272頁。
石渠閣論經(jīng)是宣帝振興魯學大功告成的標志,所增立的博士包括大、小夏侯《尚書》《穀梁春秋》,都是魯學的經(jīng)學流派。
石渠閣論經(jīng)是經(jīng)學史上一件盛事,也是魯學在西漢經(jīng)學中處于主導地位的界碑。古今學者對石渠閣論經(jīng)予以高度重視,多有論述。需要指出的是,有的論著把石渠閣論經(jīng)與先前的殿中《穀梁》與《公羊》兩派的辯論混為一談:
到漢宣帝知道戾太子好《穀梁》,他便問史高、夏侯勝、韋賢這幾位大臣,他們都答應說《穀梁》是魯學,《公羊》是齊學,應該興立《穀梁》。宣帝便召集五經(jīng)諸儒來評論五經(jīng)同異,結果大家都說《穀梁》好,都跟著《穀梁》說,宣帝便把《穀梁》立在學官。蒙文通:《經(jīng)學抉原》,第22頁。
這里所描述的評論五經(jīng)的場景,是《漢書·儒林傳》記載的甘露元年殿中《穀梁》《公羊》兩派的辯論,而不是甘露三年的石渠閣論經(jīng)。還有的著作對石渠閣論經(jīng)作如下描述:
《儒林傳》中相當詳細地敘述了穀梁立官的經(jīng)過?;实垡獮榉Y梁立官,并事先得到宰相們的同意,尚且費了這樣大的準備工作(“積十余歲,皆明習”),開了史無前例的大規(guī)模殿中學術討論會——石渠會。徐復觀:《徐復觀論經(jīng)學史二種》,第142頁。
這也是把殿中的《穀梁》《公羊》兩派的辯論,誤認為是石渠閣論經(jīng)。
造成把兩次經(jīng)學會議相混淆的原因來自兩個方面:
第一,誤解《漢書》關于為《穀梁春秋》立博士的記載?!度辶謧鳌份d,甘露元年“乃召五經(jīng)名儒太子太傅等大議殿中,平《公羊》《穀梁》同異,各以經(jīng)處是”。這次會議之后,“《穀梁》之學大盛,慶、姓皆為博士”。如果不仔細閱讀這段記載,就會認定《穀梁春秋》立博士學官是在這次大議殿中之后立即采取的舉措?!缎奂o》記載,甘露三年“詔諸儒講五經(jīng)同異”,隨后立《穀梁春秋》博士。由于這兩次經(jīng)學會議的相關記載都在結尾提到立《穀梁春秋》博士一事,因此,后人就把二者相混,把殿中大議《穀梁》《公羊》誤認為就是所說的石渠閣論經(jīng)。不過,如果仔細推敲《漢書·儒林傳》的記載,就不會出現(xiàn)上述誤解。文中稱“由是《穀梁》大盛,慶、姓皆為博士”?!斗Y梁春秋》立博士官是在這個學派大盛之后,而不是殿中大議完畢立即被立為博士官,立博士官是在甘露三年石渠閣論經(jīng)后。
第二,誤把朝廷宮殿認定為石渠閣?!稘h書·儒林傳》記載的《穀梁》《公羊》兩派的辯論,由蕭望之等人現(xiàn)場“大議殿中”。所謂“殿”,指朝廷的宮殿。甘露三年的論五經(jīng)同異在石渠閣?!稘h書·儒林傳》對施讎有如下記載:“甘露中與五經(jīng)諸儒雜論同異于石渠閣?!鳖亷煿抛ⅲ骸啊度o故事》云:石渠閣在未央殿北,以藏秘書也?!卑喙套?,顏師古注:《漢書》卷八八《儒林傳》,第3599頁。石渠閣是皇家收藏秘書的場所,相當于后來的圖書館,這與宮殿是不同的?!稘h書·宣帝紀》只是提到“詔諸儒講五經(jīng)同異”,而沒有出示地點,這就使人容易產(chǎn)生誤解,把大議殿中與石渠閣論經(jīng)相混淆。如果能夠參照顏師古的上條注釋,就不會走入這個誤區(qū)。
宣帝振興魯學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從繼位算起,經(jīng)歷了二十多年的時間。他的振興魯學不是畢其功于一役,而是分三個階段進行,其中包括十年的魯學人材培養(yǎng)、兩次經(jīng)學會議。他不是一開始就全面展開,而是以《穀梁春秋》為突破口,由點到面進行擴展。由于措施得力,因此能夠穩(wěn)健地推進,最終達到預期目的。
宣帝振興魯學,蕭望之是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兩次經(jīng)學會議,他都是以太子太傅的身份統(tǒng)領各儒進行評議。對于蕭望之在漢代經(jīng)學中的地位,或稱他強調(diào)通經(jīng)以致用,形成齊學與魯學,好古與趨時融匯兼綜的治經(jīng)風格,稱為一代儒宗范玉秋:《蕭望之及其經(jīng)學思想探論》,《臨沂大學學報》2011年第3期。。從蕭望之的學緣關系來看,上述結論是有依據(jù)的?!稘h書·蕭望之傳》記載:
蕭望之,字長倩,東海蘭陵人也,徙杜陵?!巍洱R詩》,事同縣后倉且十年?!謴南暮顒賳枴墩撜Z》《禮服》。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七八《蕭望之傳》,第3271頁。
蕭望之治《齊詩》,有齊學師承。他師事后倉,后倉是東海郯人,屬于魯學地域。后倉即傳《齊詩》,同時又師從東海孟卿學《禮》,屬于魯學系統(tǒng)。至于他從夏侯勝那里接受的《論語》《禮服》方面的學問,則是純屬魯學。蕭望之的學緣關系確實兼有魯學和齊學因素,不過魯學所占的比例更大。宣帝振興魯學期間的兩次經(jīng)學會議,蕭望之均是以太子太傅的身份統(tǒng)領各儒,他在這個階段的日常事務,“以《論語》《禮服》授皇太子”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七八《蕭望之傳》,第3282頁。。他向太子所教授的都是魯學經(jīng)典。由此可以做出判斷,在宣帝振興魯學過程中,蕭望之是得力的正向推手?;蚍Q:“而韋賢、夏侯勝、蕭望之、劉向并右《穀梁》,其學漸盛?!眲熍嘀?,陳居淵注:《經(jīng)學教科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46頁。這個結論是公允的。從總體上看,蕭望之的心理天平傾向于魯學,而并非在齊學、魯學之間不偏不倚。
四、《孟氏易》的魯學歸屬
《孟氏易》是由孟喜所創(chuàng)立的經(jīng)學流派,與《施氏易》《梁丘易》并稱,是漢代主要《易》學流派之一?!稘h書·藝文志》著錄《易經(jīng)》十二篇,施、孟、梁丘三家?!墩戮洹肥⒚?、梁丘各二篇。另有《孟氏京房》十一篇,《災異孟氏京房》十一篇?!端囄闹尽分洝兑住奉愇墨I共計十三家,其中與孟喜相關的部分占有較大比例。因此,確認《孟氏易》的學派歸屬,實有必要。
關于孟喜其人及其開宗立派的情況,《漢書·儒林傳》有具體記載:
孟喜,字長卿,東海蘭陵人也。父號孟卿,善為《禮》《春秋》,授后倉、疏廣。世所傳《后氏禮》《疏氏春秋》,皆出孟卿。孟卿以《禮經(jīng)》多,《春秋》煩雜,乃使喜從田王孫受《易》。喜好自稱譽,得《易》家侯陰陽災變書,詐言師田生且死時枕喜膝,獨傳喜,諸儒以此耀之。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八八《儒林傳》,第3599頁。
孟喜是東海蘭陵人,屬于魯人,因為蘭陵在魯學區(qū)域之內(nèi)。孟喜是《易》學開宗立派的人物,創(chuàng)立《孟氏易》。魯學是魯?shù)氐膶W問,是魯人開宗立派的學問,按照這兩條標準進行衡量,《孟氏易》確實無疑屬于魯學系統(tǒng)。但是,也有的學者提出不同看法:
以石渠議后十二博士言之,則《魯詩》,大、小夏侯之《尚書》,后氏《禮》,梁丘氏《易》,穀梁《春秋》,此魯學之黨也。齊、韓《詩》,歐陽《尚書》,施氏、孟氏《易》,公羊《春秋》,此齊學之黨也。蒙文通:《經(jīng)學抉原》,第85頁。
《歐陽尚書》《公羊春秋》,是學界公認的齊學流派,《孟氏易》也被劃入這個系列,把它說成是齊學的組成部分,所持的理由如下:
孟喜傳《易》,他得了《易》家陰陽災變書,他也就把他先生教他的書一齊合起來講,別人都不知道?!芍舷驳摹兑捉?jīng)》是和《公羊》的多非常異義可怪之論是一樣的;梁丘謹守京房法,是和《穀梁》是一樣的。孟氏是和齊學一黨,梁丘是和魯學一黨,是很顯然的。蒙文通:《經(jīng)學抉原》,第23-24頁。
《孟氏易》之所以被劃入齊學系列,是因為這個流派用陰陽災異觀念解《易》,與《公羊傳》有相似之處?!豆騻鳌肥驱R學的典型代表,《孟氏易》當然也就屬于齊學。這樣推論似乎有道理,但是還有令人困惑之處。與《公羊傳》相比,《穀梁傳》確實罕言陰陽災變。然而,《穀梁》只是魯學的一個流派,除了它之外還有一系列魯學流派?!斗Y梁》以外的魯學流派是否也都不講陰陽災異呢?這要用具體文獻做出回答。
《詩經(jīng)·小雅·十月之交》首章如下:“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泵珎鳎骸爸?,日月之交會。丑,惡也。月,臣道,日,君道。”鄭玄箋:“君臣失道,災害將起,故下民亦甚可哀?!蓖跸戎t集疏:《詩三家義集疏》,第674頁?!睹姟穼W派把日月交會而出現(xiàn)日食,說成是臣侵君之象,是君臣之道喪失所致。對此,王先謙有如下案語:
《漢書·劉向傳》,向上封事曰:“當是之時,日月薄蝕而無光,其《詩》曰:‘朔月辛卯,日有蝕之,亦孔之丑。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薄稘h書·元帝紀》永光四年詔引“今此下民”二句,《后漢書·章帝紀》建初五年詔引“亦孔之丑”句,皆明《魯》《毛》文同。王先謙集疏:《詩三家義集疏》,第675頁。
王先謙提到的劉向、元帝、章帝皆習《魯詩》,劉向還是《魯詩》傳人。他們都把日食視為災異,并與人世間的事象相溝通。王先謙提到劉向所上的封事,他在援引《十月之交》的一系列詩句之后作出判斷:“此皆不和,賢不肖易位之所致也?!卑喙套?,顏師古注:《漢書》卷三六《劉向傳》,第1935頁。這是典型的以天象附會人事,是用災異觀念解《詩》。
《詩經(jīng)·小雅·雨無正》首章如下:“浩浩昊天,不駿其德。降喪饑饉,斬伐四國?!蓖跸戎t寫道:
《新序·雜事五》云:“夫政之不平,而吏苛乃甚于虎狼矣。《詩》曰:‘降喪饑饉,斬伐四國’,夫政不平也,乃斬伐四國,而況一人乎?”言饑饉之災自天降之以喪我民也,王又不平其政,以斬伐我四國,則饑饉之災亦王召而降之也?!遏斣姟酚柫x,無“諸侯侵伐”意。王先謙集疏:《詩三家義集疏》,第683頁。
劉向依據(jù)《魯詩》解說天災,認為出現(xiàn)饑荒是周王政治上失誤所招致。而沒有取《毛詩》的說法,把“斬伐四國”釋為諸侯的侵犯。劉向作為《魯詩》傳人,是用天人感應觀念解說災異。
《詩經(jīng)·小雅·正月》首章如下:“正月繁霜,我心憂傷。民之訛言,亦孔之將。”王先謙寫道:
《漢書·劉向傳》劉向上封事曰:“霜降失節(jié),不以其時,其《詩》曰:‘正月繁霜,我心憂傷。民之訛言,亦孔之將?!悦褚允菫榉牵醣姶笠?,此皆不和,賢不肖易位之所致也?!薄栋谆⑼ā淖兤罚骸疤焖杂袨淖兒??所以譴告人君覺悟其行,欲令悔過修德,深思慮也?!疄檠酝鲆?,陽以散亡。”……皆魯說也。王先謙集疏:《詩三家義集疏》,第665頁。
劉向是《魯詩》傳人,《白虎通》的編纂者班固家族世習《魯詩》,他們都是秉持天人感應的陰陽災異觀念解讀《正月》一詩。
《魯詩》號稱醇正,但是它并沒有疏離陰陽災異觀念,沒有超脫傳統(tǒng)的天人感應思維模式,這是研究魯學必須予以正視的歷史事實。
孔安國是孔子的后裔,也是《尚書》的傳人,他的《尚書傳》兼有魯學和孔氏家學的性質(zhì)?!渡袝ど虝じ咦陔廊铡ば颉贩Q:“高宗祭成湯,有飛雉升鼎耳而雊。”孔安國傳:“耳不聰之異,雊鳴?!笨追f達疏:
《洪范》五事有貌、言、視、聽、思,若貌不恭,言不從,視不明,聽不聰,思不睿,各有妖異興焉,雉乃野鳥,不應入室。今乃入宗廟之內(nèi),升鼎耳而鳴,孔以雉鳴在鼎耳,故以為耳不聰之異也。孔安國傳,孔穎達疏:《尚書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十三經(jīng)注疏》本,第176頁。
殷高宗武丁祭祀成湯,有雉鳥登鼎耳而鳴,孔安國認為這是一種反常的現(xiàn)象,屬于災異。造成這種災異的原因是殷高宗聽覺不靈,未能兼聽所招致,孔穎達疏則是闡發(fā)孔傳的依據(jù),從理念上追溯到《尚書·洪范》。
《尚書·周書·金》記載,周成王對周公產(chǎn)生懷疑,周公作《鴟鸮》之詩予以回應。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了自然災害:“秋,大熟,未獲。天大雷電以風,禾盡偃,大木斯拔,國人大恐?!笨装矅鴤鳎骸懊珊泔L若,雷以威之,故有風雷之異?!笨追f達疏:
《洪范》咎征云“蒙恒風若”,以成王蒙暗,故常風順之,風是暗征。而有雷者以威怒之,以示天之威怒有雷風之異??装矅鴤?,孔穎達疏:《尚書正義》,第197頁。
孔安國認為,雷電狂風大作,是由周成王被人蒙蔽,處于暗昧狀態(tài)所造成的惡果。與風相對應的是受蒙蔽狀態(tài),而雷電則是對人的威懾??追f達疏指出孔安國的這種災異觀念,源自《尚書·洪范》的相關記載。
《魯詩》、孔氏《尚書》是魯學的兩個主要派別,它們運用災異觀念解說《詩經(jīng)》《尚書》,在傳世文獻中留下一系列相關證據(jù),被后世所援引、闡釋?!遏斣姟?、孔氏《尚書》并沒有因為其中包含陰陽災變觀念而被從魯學中剔除,更沒有因此被列入齊學系統(tǒng)。同樣作為魯人魯?shù)貙W問結晶的《孟氏易》,把它劃入齊學系列,似乎亦有失公允。
如前所引《漢書·儒林傳》的記載,孟喜是東海蘭陵人,字長卿,其父號孟卿。父子的字號都有卿字,這與荀子晚年在蘭陵度過有關。劉向《孫卿書錄》寫道:
唯孟軻、孫卿唯能尊仲尼,蘭陵多善為學,蓋以孫卿也。長老至今稱之曰:“蘭陵人喜字卿,蓋以法孫卿也?!眹揽删嫞骸度瞎湃貪h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333頁。
蘭陵是先秦儒學殿軍荀子的第二故鄉(xiāng),他晚年在那里招收生徒傳承儒學,許多經(jīng)學流派的近源都能追溯到荀子。孟喜父子的字號均取卿字,表達的是對荀子的崇敬。劉向與孟喜基本上屬于同一時段的人,他對蘭陵的民風習俗很熟悉,知道把卿用作字號的緣由,為考察孟喜的學術歸屬提供了一條線索。
《漢書·儒林傳》記載,孟喜之父孟卿,“善為《禮》《春秋》,授后倉、疏廣”。孟卿所傳的是《公羊春秋》,屬于齊學。所傳的《禮》則是屬于魯學。孟卿兼有齊、魯學緣,而他弟子在治經(jīng)方面做大的不是齊學,而是魯學。孟卿傳《禮》于后倉,“倉說《禮》數(shù)萬言,號曰《后氏曲臺記》,授沛聞人通漢子方,梁戴德延君、戴圣次君、沛慶普孝公?!墒恰抖Y》有大戴、小戴、慶氏之學”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八八《儒林傳》,第3615頁。。戴德編次的《禮記》、戴圣編次《禮記》,作為魯學的經(jīng)典流傳至今,二戴是后倉的弟子、孟卿的再傳弟子。由此而言,孟卿對西漢魯學功不可沒。
孟喜生在兼治齊、魯之學的家庭,其父孟卿嫌《禮經(jīng)》多,《春秋》煩雜,令孟喜師從田王孫受《易》,投到齊學經(jīng)師門下。但是孟喜不守師法,自立新說,以陰陽災變說《易》,從而自創(chuàng)門派。孟喜出生在魯學地域而又開宗立派,自然應該把《孟氏易》納入魯學系統(tǒng)。從它在西漢經(jīng)學的最終結局來看,漢宣帝確實把它作為魯學流派加以對待。《漢書·儒林傳》對經(jīng)學博士有如下記載:
初,《書》唯有歐陽,《禮》后,《易》楊,《春秋》公羊而已。至孝宣世,復立大、小夏侯《尚書》,大、小戴《禮》,施氏《易》,孟、梁丘《易》,穀梁《春秋》。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八八《儒林傳》,第3621頁。
據(jù)《漢書·宣帝紀》記載,石渠閣會議之后,“乃立《梁丘易》,大、小夏侯《尚書》,《穀梁春秋》博士”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八《宣帝紀》,第272頁。。由此推斷,大、小戴《禮》,《施氏易》,《孟氏易》立為博士,是在石渠閣論經(jīng)結束增立博士官以后,宣帝去世前。大、小戴《禮》屬于魯學系統(tǒng),而《孟氏易》《施氏易》之所以也列為博士,很大程度上與這兩個《易》學流派創(chuàng)始人所處地域有關。孟喜是蘭陵人,施讎是沛人,這兩個地方都在魯學覆蓋的區(qū)域之內(nèi),這是《施氏易》《孟氏易》得以立為學官的因素之一。宣帝以振興魯學為己任,他可能把這兩個學派作為魯學的組成部分看待。如果它們在當時確實已經(jīng)被認定為齊學流派,那么,把它們增列為博士的可能性不大。
《漢書·儒林傳》記載:“京房受《易》梁人焦延壽,延壽云嘗從孟喜問《易》?!卑喙套?,顏師古注:《漢書》卷八八《儒林傳》,第3601頁。這又涉及《孟氏易》與《京房易》即焦延壽的關聯(lián)。《漢書·藝文志》著錄《孟氏京房》十一篇,《災異孟氏京房》六十六篇。班固把《孟氏易》《京氏易》合在一起加以著錄,表明這兩個《易》學流派之間的關聯(lián)。京房出自焦延壽門下,而焦延壽自稱曾經(jīng)向孟喜問《易》。“從兩人《易》學的內(nèi)容看,可以肯定焦延壽曾從孟喜問《易》,而將孟說向前發(fā)展了一大步的?!毙鞆陀^:《徐復觀論經(jīng)學史二種》,第76頁?!睹鲜弦住穼儆隰攲W系列,而焦延壽、京房又與《孟氏易》存在直接或間接的關聯(lián)。既然如此,魯學研究就應該把京房、焦延壽納入學術視域之內(nèi),即使不把它們定為魯學經(jīng)師,起碼應探討他們與《孟氏易》的關聯(lián)。至于把焦延壽的《焦氏易林》作為齊學著作看待,這種觀點是否正確,也有進行討論的必要。
孟喜以陰陽災變說《易》,關于這種解《易》方式的由來,皮錫瑞有如下論述:
《漢志》易家有《雜災異》三十五篇,是《易》家本有傳言災異一說,而其傳此說者,乃是別傳而非正傳。漢儒籍此以儆其君,揆之《易》義,“納約自牖”與“神道設教”之旨,皆相吻合??梢娙顺甲分G之苦心,亦不背圣人演《易》之宗旨,而究不得為正傳者。皮錫瑞:《經(jīng)學通論》,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19頁。
在皮氏看來,以陰陽災變說《易》,不是孟喜所自創(chuàng),而是淵源有自,在他之前就存在這類文獻。這種說《易》方式不是經(jīng)學的正統(tǒng),屬于旁支別派,但是并不違背經(jīng)典本義。首先,《易》經(jīng)本身就有許多災變事象,皮氏提到的“納約自牖”,出自《坎》六四爻辭,作為災變事象看待。其次,《易傳》允許以災變說《易》所引的“神道設教”之語出自《易》觀卦彖辭。所謂的神道設教,就包括以災變說《易》。最后,皮氏從功用方面指出,這種說《易》方式,為的是對君主加以警示,是臣下煞費苦心之舉。皮氏之論頗為公允可取。
由此看來,因為《孟氏易》以陰陽災變說《易》而把它從魯學系列剔除,劃入齊學系列,是難以成立的。僅僅因為《穀梁春秋》所涉用災異解說人事的條目甚少,而斷言魯學學風嚴謹,少言陰陽災異岳廣騰:《魯學的學風與政治影響》,《聊城大學學報》2006年第4期。,實屬以偏概全,有違于魯學的實際情況。錢穆先生在援引《漢書·五行志》的相關記載之后寫道:
此可見漢儒以陰陽五行說經(jīng),其言皆各不同,各自因時以意為論耳,非古經(jīng)之真本也。錢穆:《國學概論》,第104頁。
所謂的以陰陽五行說經(jīng),也就是以陰陽災變說經(jīng)?!稘h書·五行志》記載,屬于齊學系統(tǒng)的董仲舒,與屬于魯學系統(tǒng)的劉向、劉歆,都以陰陽災變說經(jīng)。但是,對于同一類災變事象,他們所作的解釋各不相同。齊學的解說有別于魯學,即使在魯學內(nèi)部,劉向、劉歆雖然是父子關系,有時對同一類災變事象的解說也存在差異。不應該把是否用災變解經(jīng)作為區(qū)分齊學與魯學的標準,正確的做法是研究各個學派如何用災變解經(jīng),通過對比找出彼此之間的差異,并且揭示造成這種差異的根源。
五、馀?論
魯?shù)厥侨鍖W的發(fā)源地,而儒學是魯學的核心。儒學從生成期開始,人們就把其視為魯?shù)氐膶W問?!肚f子·天下篇》在追溯古代學問的源頭時寫道:
其在于《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縉紳先生多能明之。……其數(shù)散于天下而設于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
成玄英疏:“鄒,邑名也。魯,國號也?!壬?,儒士也。言六義名法布在六經(jīng)者,鄒魯之地儒服之人能明之也?!惫鶓c藩集釋,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068頁。儒學是魯人開宗立派的學問,是魯?shù)氐膶W問,在戰(zhàn)國時期已經(jīng)成為顯學?!笆乐@學,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彪m然儒、墨并列稱為顯學,但是,墨學與魯學亦有密切關聯(lián):“墨子行蹤多自魯出發(fā)者,或因墨子好學,魯文物繁盛而徙居于魯也。”韓非著,陳其猷校注:《韓非子新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125頁。對魯學的探索,不僅有利于儒學的深入研究,而且有助于對包括墨子學派在內(nèi)的先秦諸子的系統(tǒng)考察?!肚f子·天下篇》稱儒學文獻“其數(shù)散于天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指出了作為魯學核心的儒學,在當時已經(jīng)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確實有必要加以梳理。
近些年來,隨著出土文獻的陸續(xù)面世,魯學的深入系統(tǒng)研究變得更加迫切。馬王堆漢墓帛書《周易》的出土面世,把《周易》研究引向深入。陳來先生以帛書《易傳》為依據(jù),認為孔門《易》學應是先在魯?shù)匕l(fā)生,后在齊地發(fā)展,最后在楚地綜合陳來:《帛書易傳與先秦儒家易學之分派》,《周易研究》1999年第4期。??组T《易》學最初如何在魯?shù)厣?,是魯學的重要研究課題。李學勤先生指出,郭店竹簡和上博簡的發(fā)現(xiàn),其重要意義就在于它們救活了《禮記》和《大戴禮記》,證明這兩部文獻是可靠的李學勤:《重寫學術史》,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70-176頁。?!抖Y記》《大戴禮記》是魯學的重要文獻,長期以來,由于疑古思潮泛濫,許多人懷疑它們的可靠性,因而缺少必要的關注。由此留下的學術空白,應該由魯學研究加以填補,梁濤先生在這方面已經(jīng)取得突破,從郭店竹簡中提煉出許多屬于魯學的文獻梁濤:《郭店竹簡與思孟學派》,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4-15頁。。
魯學研究的迫切性日益明顯??墒仟M義的魯學指的秦漢時期的經(jīng)學分支,帶有很大的局限性,無法適應當下魯學研究的需要,有必要加以擴容。經(jīng)過擴容之后的廣義魯學,不再只是秦漢經(jīng)學的分支,而是從先秦到兩漢魯?shù)佤斎藢W問的總和,所涉及文獻不再局限于經(jīng)部,而是覆蓋經(jīng)、史、子、集四部。對魯學地域的界定,不再局限于魯國本土,而是擴大到春秋時期魯國的勢力范圍,從而把眾多的古代學人及文獻納入魯學的范疇。對魯學地域的這種界定,符合古人對魯?shù)厮碌亩x?!稘h書·地理志》寫道:
魯?shù)?,奎、婁之分野也。東至東海,南有泗水,至淮,得臨淮之下相、睢陵、僮、取慮,皆魯分也。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二八《地理志下》,第1662頁。
廣義魯學的地域覆蓋面,沒有超出這個范圍,與班固所劃定的地域大體一致。
魯學是魯?shù)氐膶W問,是魯人開宗立派的學問。廣義魯學所作的這種界定,沿襲的是狹義魯學所采用的劃分標準。魯學在本質(zhì)上是區(qū)域性學問,它與齊學、楚學、三晉之學,都是以學問的生成地命名。后來的湘學、徽學、浙學、閩學等,也都是由所生成的地域得名。區(qū)域性學問各有自己的特點,但是,其中往往存在不同的思想流派。儒家、墨家、道家、法家等先秦諸子,是以思想理念為標準所作的劃分。如果對魯學的界定兼用地域標準和思想標準,勢必造成邏輯上的混亂,在實際操作過程難免出現(xiàn)自相抵牾、顧此失彼的弊端。
系統(tǒng)深入的魯學研究,需要以系統(tǒng)深入的文獻閱讀為基礎。以往和當下魯學的研究出現(xiàn)的偏差,往往是文獻功夫欠缺所造成。如果全面掌握《漢書》有關宣帝的記載,就不會把他振興魯學的原因簡單地歸結為出自好奇心。如果仔細研讀《漢書》有關宣帝振興魯學的全部記載,就不會把宮殿內(nèi)《公羊》《穀梁》的辯論,與石渠閣論五經(jīng)同異混為一談。再如,《孟氏易》把陰陽與時日相結合,把十二個卦與一年十二個月建立起對應關系,有的學者因此“斷言孟喜在此一系統(tǒng)中有關鍵性甚至是創(chuàng)始者的地位”徐復觀:《徐復觀論經(jīng)學史二種》,第76頁。。其實,寫定于戰(zhàn)國時期的《說卦》,就已經(jīng)把八經(jīng)卦與一年中的八個時段建立起對應關系:
震為東方,為正春。巽為東南方,為春末夏初。離為南方,為正夏。坤為西南方,為夏末秋初。兌為西方,為正秋。乾為西北方,為秋末冬初??矠楸狈?,為正東。艮為東北方,為冬末春初。周振甫譯注:《周易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289頁。
把《周易》的八卦與一年中的不同時段建立起對應關系,這個系統(tǒng)在《說卦》中已經(jīng)具備雛形,只是未用明確的語言加以系統(tǒng)地表述,僅僅點明“兌為正秋”,其余的對應系統(tǒng)需要人們按方位進行推演。了解了這種情況,正確的研究理路應該是去辨析孟喜對《說卦》所建立的卦與時段對應系統(tǒng)的繼承與發(fā)展。對于孟喜而言,這個系統(tǒng)的建立他并不是關鍵性人物,更非首創(chuàng)。類似學案在魯學中還有許多,對它們的處理均需以系統(tǒng)深入的文獻閱讀為依據(jù),而不能輕易地給出結論。
中國近代以來的文史研究,一直在疑古與信古之間徘徊。隨著大量出土文獻的面世,疑古過猛的思潮得到抑制,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走出疑古的時代。與此相伴隨,信古過篤的傾向又有所抬頭,當下魯學研究的偏差,往往來自盲目地聽信古人,盲目地相信所謂的權威結論。漢代經(jīng)學重師法,這個出自乾嘉學派的說法,清人皮錫瑞已經(jīng)提出理由充分的置疑。可是,當下許多學人仍然重復乾嘉學派已經(jīng)過時且違背歷史實際的結論,把它用于漢代的經(jīng)學、文學研究。再如,所謂的魯學純粹之說、罕言災異之論,都是重復前人已有的說法。這就提出一個十分尖銳的問題:魯學研究主要是為了驗證前人已有結論,還是以事實為根據(jù)審視前人已有的結論,在此基礎上對它們予以繼承、發(fā)展和修正,并且超越前人,有新的發(fā)現(xiàn),給出新的科學的結論。顯然,后一種做法才是魯學研究正確的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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