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萍
深夜,蝴蝶在風(fēng)中打了一個死結(jié)
我的日子凌亂不堪。自你走后。
我將自己拋在空空蕩蕩、卻和我一樣凌亂的夜下街頭。我抱著我的吉他,仿佛依舊與你相擁。我知道,你聽不見我的嘶吼,那刺破夜空而急轉(zhuǎn)直下的高音,我像夜色一樣倉皇的想念。我寧愿你此刻在一盞華麗的燈下,伴著俊美的舞者,跳我永遠(yuǎn)也不可企及的狐步舞,像一朵玫瑰一樣?jì)善G。玫瑰再美,美不過你的容顏。
我可以忍受這樣的離別,而不是這死寂的形同虛設(shè)的想象。
自你走后,我的生活便只剩嘶吼和灰燼,我的明天被一個個裝進(jìn)這由寒風(fēng)打上的死結(jié)。這座我總也走不到盡頭的城市,空得像一口枯井。我抱著我的吉他,蜷縮在淤泥的井底,我的和弦只有一個單音:艾米,艾米,艾米。我抬頭望天,艾米,你是唯一可見的天空。
這寒冬的凌晨,已降至冰點(diǎn),但不會比我的心更冷。我要為你唱完這支歌,只想給你聽的歌。艾米,我的艾米,請聽我刀鋒一樣錚亮的高音,請?jiān)倏匆谎?,這荒蕪的夜晚,我一個人的漂泊。請?zhí)鹉忝倒宓哪?,收下我蒼然升騰的歌:
不再告別,這無法挽回的放逐。
不再喪失,這只剩流浪的歸途。
我在黑夜中一路狂奔,
不能確定抵達(dá)你的距離。
我在湍急的河邊持續(xù)找尋,
只剩冬天,茫然無際。
沒有一個答案回到靈魂;
沒有一盞路燈照亮歸程;
沒有你,我遠(yuǎn)在逝去的風(fēng)里;
沒有人會懂得我與明天的距離。
人潮洶涌的街頭,這個孤獨(dú)的稻草人,不知道在等待誰
白天,我是不存在的。
我這個吸塵器修理工,就是塵埃本身。我痛恨吸塵器,對塵埃束手無策。在吸塵器和吉他之間,我是一條繩子的兩端。白天,我不得不讓吉他分離我身,將身體交給吸塵器。實(shí)際上,我清楚地知道,對于到處都是工地、塵土飛揚(yáng)的P城,吸塵器是虛無和徒勞。而我的食物,和許許多多癱瘓的吸塵器混在一起。在一間堆滿吸塵器的地下倉庫里,我不斷地拆解它們:粗細(xì)不一的風(fēng)筒、滾輪、掃頭、垃圾袋、金屬外殼、各種螺釘……它們東倒西歪的樣子就像P城夜以繼日修建的建筑,當(dāng)它們緊密地連在一起,被裝進(jìn)P城的規(guī)劃館,看上去鐵板一塊,堅(jiān)不可摧。
為了證明我在白天也活著,有時(shí),我必須從吸塵器中爬出來。
海潮大街上,我身后的拱門頹敗破落。我不用記住它,更不用記住它的頹敗。我只是一個流浪漢,背著只有在深夜才能彈奏出靈魂之音的吉他。我從不從那扇門進(jìn)出,雖然它就在我的身后。我看著行色匆匆的人們,在拱門上留下的灰暗投影,和木炭一樣干枯。這干枯讓我莫名其妙地焦慮不安,觸動我撥動琴弦。這些從不知道停駐的人們,向我投來黯淡的目光,瞬間消失無蹤。我唱著被風(fēng)吹散的歌,等待夜晚降臨,等待我再次復(fù)活。
我并不僅僅是一個流浪歌手。
你怎么會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唱歌?
我的高音很高,可以超過P城任何一座聳入云霄的摩天大樓。我需要等所有人睡去,才能將我的高音送上天空。
并不是所有人都睡了。你沒看見我?我在這,看著你,已經(jīng)一個月了。我叫艾米。
艾米?艾米,你為什么會在深夜的大街上?而我真正的疑問是,竟然有另一個也叫艾米的人?
聽你唱歌呀。你在白天唱的那些歌都很老,我很早就聽過。
我希望人們能在那些老歌里歇一會,他們太匆忙。遺憾的是,他們沒有一個人愿意停下來,哪怕一分鐘。
我更喜歡你在晚上唱的歌。你自己寫的?
我為一個遙遠(yuǎn)的人寫的。
那個幸運(yùn)的人是誰?
我想,她在P城之外的地方,到底有多遠(yuǎn)我也不知道。
她真幸運(yùn)……
我在一段高音中飛了起來,你站在我面前時(shí),我剛剛收攏翅膀。我在夜晚飛翔,等待著和天使相遇。
你是如何來到的?艾米。
夏島街,索菲亞琴行,一生只為這一場相遇
我并不僅僅是一個流浪歌手,還是一個吸塵器修理工。我從高音上下來之后,你便知道了我在晝夜之中不同的身份。“哇哦,我正好有一個吸塵器需要修理,太棒了。”你眼神的光芒可以成為一盞路燈。你只是一個我在街上偶然相遇的陌生女孩,艾米。但你卻不斷地追問我在夜晚唱的那首歌,為誰而作。
我可以將高音再調(diào)高一個八度,但無法準(zhǔn)確地回答你的問題。
你要為我修理吸塵器。明天。
你說完就消失在越來越深的夜色之中。你肯定不知道我有多痛恨吸塵器。它的轟鳴,它自以為能夠戰(zhàn)勝塵埃,而整個世界依然在蒙灰,那無效的重復(fù)。我修理它們,就像在一場注定潰敗的戰(zhàn)爭中安撫傷員。試圖消滅灰塵只是妄想。我不知道你每天要清理多少灰塵,艾米。就像我不知道你是誰,你來自哪里,你跟誰在一起。我更不知道我為什么要知道這些。你這個叫艾米的陌生女孩。
喏,就是它。
你拉著一個藍(lán)色的吸塵器,就像牽著一只生病的羊。我得承認(rèn),昨晚昏暗的光線,根本就沒有給我機(jī)會看清楚你。你這天使的臉龐,如此嬌艷。
我沒有帶工具。我以為你是開玩笑的……
我有些不知所措,慌亂地抽出停在琴弦上的手,故作輕松地聳了聳肩,將雙手?jǐn)傞_。
不,我很認(rèn)真。我?guī)е鼇砹恕?/p>
我們?nèi)ジ浇缺Х仍趺礃樱窟€可以吃點(diǎn)什么。
我不想和你談吸塵器,艾米。起碼這會兒不想。你天使的臉龐,如此嬌艷。
我從來不喜歡在特濃炭燒中加糖。這世上最苦的咖啡在味蕾上停留得越久,我越感到甘甜。而你的卡布奇諾上還漂浮著一層厚厚的奶油。我看得出,你喜歡糖。我能感覺到你來P城不會比我更長,三個月,我就知道P城是一座缺糖的城市。而你還沒有感覺到糖的匱乏。
我可以把你昨晚唱的歌演奏出來。
你是說你會彈琴?
耶,Piano。
溫?zé)岬奶繜谖业纳嗉馍下荩拖衩鄯浠氐搅朔浞?。你真令我意外,艾米?/p>
來P城之前,我有一架鋼琴。父親離去了,鋼琴也沒留下來……
從你光芒閃耀的大眼睛里突襲而至的憂傷是什么?艾米。我不敢問。
在P城沒有鋼琴?
太貴,我買不起。但我一周還可以彈奏一次,在索菲亞琴行,那的老板是個大好人,他讓我免費(fèi)使用他的鋼琴。
我很想聽你演奏,艾米。
現(xiàn)在?
現(xiàn)在。
我在夏島街游蕩過許多次,但從來沒注意到索菲亞。與夏島街層出不窮的品牌旗艦店比起來,它只能算是一條掛著琴具的回廊。不起眼的門通向胡同一樣狹窄的店堂,稍微開闊一點(diǎn)的地方像魚肚子一樣擠滿了各式琴具,十幾架鋼琴就蹲在魚肚最寬闊的地方。
你徑直走向純黑的索菲亞GP-169A,就像我背起我的吉他走向夜晚的街頭。那是門德爾松的《仲夏夜之夢》,我知道你演奏了序曲。
你真讓我驚奇,艾米。我的那首歌不會比《仲夏夜之夢》更復(fù)雜。
當(dāng)我撥動琴弦,你在琴鍵上移動手指,我們迎來了靈魂的閃電,艾米。
P城也可以建造港灣,除了你,艾米,沒有人能讓我知道這個
我得承認(rèn),我從未好好端詳過P城。這個幾千萬人的大都市,對于我只不過是一座睡城。那是在遇見你之前,艾米。如今,你是這座睡城上開出的奇葩,我的花朵。不管我是在你身邊,還是遠(yuǎn)遠(yuǎn)地對你觀望,你的芬芳足可以讓我對這座城市俯首稱臣。我從夜晚的街頭退下,從游弋于夜空的高音退下,我必須為守護(hù)你的美麗而靜默安寧。雖然,我依然難以改變對吸塵器深深的厭惡,但我必須為一點(diǎn)一滴的干凈而勵精圖治。我希望你,面對的都是干凈的空氣。
為什么不試著去唱片公司談?wù)劊尭嗟娜寺牭侥愕母瑁?/p>
我靜候在你身邊時(shí),你閃爍著迷人的大眼睛如此問到。我是一個流浪歌手,輾轉(zhuǎn)來到P城只有三個月,我喜歡在流浪的途中唱歌。不過,艾米,你的問題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向往。不是對音樂,而是對終止流浪。我沒有任何一個時(shí)刻,像現(xiàn)在這樣對流浪產(chǎn)生了厭倦。如此茫茫無際的P城,為什么就不可以有我的港灣?艾米,我想為你建造一座港灣。
那個戴假發(fā)的監(jiān)制腆著大肚子為我錄音時(shí),還不停地打著飽嗝。我必須不斷地重復(fù)和弦,才能將他的飽嗝暫時(shí)隔離,但我的歌里不能只有和弦,他的飽嗝輕而易舉地割斷了我的歌。你坐在鋼琴前沖我微笑,你的伴奏像泉水一樣適時(shí)將我解救了出來。去他媽的飽嗝。我們揚(yáng)長而去。這只是一次不值得提及的經(jīng)過,并不是我們的終點(diǎn)。P城有多大,我們的前途就有多遠(yuǎn),希望總是在遠(yuǎn)方。艾米,即便在夕陽中,我們還可以看到海市蜃樓。
斐多音樂制片公司是第十家。你已經(jīng)多久沒彈門德爾松了?你迤邐的《仲夏夜之夢》也有點(diǎn)生疏了。我難以控制歌中的抒情,我將我的吉他摩擦得滾燙,將高音提高了一個八度,我唱出我的歌時(shí),心肺有針刺的痛感,有時(shí),這種痛感會將淚水從眼眶中逼迫而出。我感受到航船在海浪中難以把舵的艱難,我感到觸礁的危險(xiǎn),港口是那么遙不可及。我只能是一個流浪歌手,艾米,你知道,這是我的宿命。
我同時(shí)還是一個吸塵器修理工。我的父親就是一個吸塵器修理工,他整天從成堆生病的吸塵器中爬進(jìn)爬出,我沒有看到這個世界因此而更干凈一點(diǎn),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將我推進(jìn)修理吸塵器的房間。我從不敢奢望世界因我而變得干凈一點(diǎn)。我比我的父親更早地看到了這個世界蒙灰的真相。但我已然是一個吸塵器修理工。艾米,在我修理吸塵器時(shí),不喜歡有你在身邊。那些風(fēng)筒、滾輪、掃頭、金屬外殼、長短不一的螺釘……它們東倒西歪的樣子是對灰塵的節(jié)節(jié)敗退。世界正在加劇蒙灰,艾米,這讓我最難忍受的真相,我希望你看不見它。
你從未告訴我你在P城之前的生活。這根本不重要,我在乎的是你在P城的未來。九月的倒數(shù)第三天,你告訴我你要回去祭奠你的父親,再過三天是他一百天的祭日。我看著馱著你的列車消失在P城的邊境線上,就像向遠(yuǎn)方飛走的蝴蝶。我期待著你在我轉(zhuǎn)身的瞬間飛回來。P城,你是唯一的花朵,你是花朵上的蝴蝶。
十月,我的琴弦斷了。而你,不在身邊。
黃昏正通過那條結(jié)冰的鐵軌,抵達(dá)我的寒冬
這一次,我在吸塵器中待了多久?我記不清了。而你乘坐的列車再也沒有返回。你沒有飛回來,我的艾米。你像蝴蝶一樣遁入了空幻,那里沒有我。為何沒有我?當(dāng)你乘坐的列車像我拆解的吸塵器一樣?xùn)|倒西歪,碎片一地,為何沒有我?
P城枯萎了,日復(fù)一日地加劇凋謝。
我只是吸塵器上的螺釘,終日在鐵之間穿行。我再也沒有力氣厭惡吸塵器了,我喜歡被灰塵蒙上眼睛的感覺。我不需要看清楚P城,看清楚任何東西。你是如此真切、清晰,艾米。你在鐵軌上冰凌一樣的沉寂是多真切、清晰,時(shí)時(shí)刺穿我的心。
今夜,我站在與你初次相遇的地點(diǎn),已是臘月寒冬。我沒有感到寒冷,艾米,在我的心里,這冰霜的深夜就像找回刀鋒的武士,我愿意迎刃飛翔,再次與你相遇。我修好了我的吉他,請你也準(zhǔn)備好你的琴鍵,我們一起唱這支歌:
不再告別,這無法挽回的放逐。
不再喪失,這只剩流浪的歸途。
…………
兩個艾米是一次相互的輪回……
責(zé)任編輯?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