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志菲
提起我國20世紀70年代末那場關于真理標準問題的全國大討論,經(jīng)歷過那個時代的人們都知道,揭開這場思想解放運動序幕的是一篇名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文章。而這篇文章的“始作俑者”胡福明,當時只是南京大學一個普通的哲學教師,他因該文而成為我國馬克思主義思想史上的重要人物。2018年12月,他被中共中央、國務院授予為“改革先鋒”。
改革開放以后,胡福明擔任了江蘇省地方高級領導干部職務。作為一位學者型官員,胡福明不光自己癡心學術,并領軍江蘇學術界,創(chuàng)造了許多深具時代意義的思想成果。從年輕時代跨入學術界開始,胡福明追求真理的腳步始終沒有停頓。如今他雖已年逾八旬,退休賦閑,但在理論研究上他又開始了新的征程。
20世紀70年代,注定在中國當代歷史上占據(jù)重要地位?!八娜藥汀睓M行肆為,最終落入歷史垃圾之中,被人斥為“政治小丑”;“文化大革命”曾以狂風暴雨之勢席卷整個中國,但是在人民的意志面前還是落荒而去。由此,時任南京大學哲學系副主任的胡福明強烈地感到,人民是歷史的主人,人民一旦覺醒了,沒有一種力量能使他們屈服。
粉碎“四人幫”后,胡福明敏銳感覺到中國已處在一個歷史的轉折關頭,中國要“改弦更轍”——改掉“以階級斗爭為綱”這根弦,開辟一條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的道路。而且,他認為撥亂反正的最有利時機已經(jīng)到來了,作為一個年輕的理論工作者應該義不容辭地參加這場斗爭,做出自己應有的貢獻。
當時胡福明主管哲學系的教學,還有授課任務。他挑燈走筆,寫下了許多批判“四人幫”、在思想上撥亂反正的理論文章。1976年12月17日,他寫下了批判張春橋的“全面專政”的一篇文章。之后又寫了好幾篇文章,如《必須堅持馬克思主義的學風》《為建設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努力奮斗》《“四人幫”批判唯生產(chǎn)力論就是反對歷史唯物觀》,后者被1978年3月16日的《人民日報》理論版摘要發(fā)表。
從1976年年底起,胡福明開始苦苦思考一個問題:“四人幫”雖然粉碎了,但是中國社會仍然面臨著這樣一些嚴峻的政治局勢:黨內個人迷信、個人崇拜依舊盛行,大量的歷史冤假錯案尚未得到清理和平反,1976年廣大人民群眾自發(fā)聚集到天安門廣場悼念周總理的行動依然被定為反革命事件……如何從根本上批判“四人幫”,以推動撥亂反正呢?
1977年2月7日,中央“兩報一刊”發(fā)表《學好文件抓住綱》的社論,主要思想實質是維護“文革”理論、路線、方針、政策的“兩個凡是”。此后,批判“四人幫”突然降溫,撥亂反正寸步難行。中國的未來命運一下子又被推到了生死攸關的抉擇關頭。
胡福明陷入苦思,夜不能寐:判斷理論、認識、觀點、決策是否正確的標準究竟是什么?判斷是非的標準究竟是什么?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毛澤東在歷史上也經(jīng)常按實踐來修改自己的觀點,怎么能說句句是真理?怎么能搞“兩個凡是”?這完全是教條主義、形而上學的東西,是宣傳個人崇拜,不符合馬克思主義的哲學觀點。
在參加一個教育戰(zhàn)線討論教育問題的座談會時,胡福明發(fā)言表示教育質量下降了,科研無法搞了,教學被破壞了。后來有一位領導對他說,教育戰(zhàn)線是“文革”的重點,不能否定“文革”。雖然這位領導是出于好心的“善語”,但這又促使胡福明不得不思考:撥亂反正的阻力在哪里?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摸索,到了1977年3月,南京正是春寒料峭時節(jié),胡福明終于意識到?jīng)_破“兩個凡是”才是關鍵。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胡福明非常高興,謀劃著寫作一篇戰(zhàn)斗檄文。作為新中國培養(yǎng)的知識分子,長期從事著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論教學與研究,胡福明對我國社會主義制度充滿深厚的感情,他背負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信念。另外,他相信能收拾“文革”殘局的除了鄧小平?jīng)]有其他人。所以,即使風險很大,他也無所畏懼地勇往直前。
為了有力地批判“兩個凡是”,胡福明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分析研究、反復比較后,從馬克思主義基本觀點中找到“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這一論點作為基本觀點。他認為,提出真理的實踐標準,與“兩個凡是”針鋒相對,能切中要害。而且,提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這個科學觀點,又可以幫助干部群眾運用這個科學觀點去分析研究“文化大革命”,推動平反冤假錯案、撥亂反正。
7月上旬,文章的主題、觀點、布局已基本形成,胡福明開始動手收集研究材料、擬定提綱。這時,家里偏偏又出事了——妻子檢查出腫瘤,在江蘇省人民醫(yī)院住院接受開刀治療。把一雙兒女交給岳母照管,胡福明白天在大學的講臺上講課,晚上到醫(yī)院的病床邊陪伴妻子。病中的妻子需要補充足夠的營養(yǎng),但那時市場上供應的副食品還相當匱乏,胡福明只得利用課余時間不厭其煩地穿行在南京城中,采購西瓜、魚蝦等難得的時鮮食品。
夏天的南京,素有“火爐”之稱??諝庠餆?,更兼牽掛著要寫的文章,使在醫(yī)院陪伴妻子的胡福明難以入睡。每當夜深人闌時,他搬來椅子,搖著蒲扇,借著走廊的燈光看書,對馬克思、列寧、毛澤東等有關實踐真理標準的內容一邊閱讀,一邊做摘錄,一邊進行認真研究。
當妻子出院時,文章的提綱已寫好。此時正逢暑假,胡福明用了一周時間寫成文章初稿。這年9月,經(jīng)歷3次修改后,《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這篇鼎世之作在胡福明的筆下問世了。
文章寫完了,寄給誰呢?想了半天,胡福明想到了這年5月認識的《光明日報》哲學編輯組組長王強華。當時,江蘇省委黨校召開一個理論討論會,胡福明作了個《唯生產(chǎn)力論是歷史唯物論的基本觀點》的發(fā)言,在會場引起軒然大波,立即有兩三個人站出來反駁、甚至批判他的觀點。雙方爭論不下,會議也難以繼續(xù),大會主持人只得宣布暫時休會。這時,王強華找到胡福明,并約他為《光明日報》寫稿。
于是,胡福明將稿件寄給了王強華。文章投出去后,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將是一種什么樣的命運,也不知道這篇歷史雄文將會在中國社會引發(fā)一場怎樣的地震。1978年1月14日,也就是寄出信后的第4個月,胡福明收到王強華的來信與文章清樣后,便著手按所提意見修改。從此以后,稿子來來往往的好幾個來回,每回修改后回寄。
1978年的4月間,胡福明去北京參加一次全國哲學討論會。到北京的當天晚上,他就被王強華接到了《光明日報》總編輯楊西光的辦公室。時任《光明日報》理論部負責人的馬沛文和時任中央黨校理論研究室《理論動態(tài)》編輯的孫長江也在楊西光辦公室,饒有趣味的是,孫長江還是胡福明在中國人民大學學習時的哲學史老師。這時胡福明得知,《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這篇文章的標題已經(jīng)在馬沛文的建議下改作《實踐是檢驗一切真理的標準》。
對于當天晚上大家討論的情況,胡福明回憶說,“楊西光同志手里拿著《實踐是檢驗一切真理的標準》的清樣,對大家說,各位同志都拿到這份清樣了,福明同志這個稿子,今天正要聽大家的意見,我們要修改。他說,這篇文章本來在哲學版就要發(fā)表了,我看了以后,認為這篇文章很重要,放在哲學版里發(fā)表太可惜了,應該作為重要文章放在第一版去發(fā)表——當然,還要修改,文章還要提高質量?!庇谑?,胡福明白天參加哲學討論會,晚上則修改文章,以便于第二天由《光明日報》的通訊員拿走稿子,傍晚再把修改后的小樣送來。這樣又往返修改了好幾次。
后來,楊西光決定將胡福明的那篇文章的校樣稿交給中央黨校,由他們去修改完善,然后再定奪發(fā)表。5月10日,這篇經(jīng)過反復修改,定名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稿子最終在中共中央黨校內部刊物《理論動態(tài)》上刊出,11日《光明日報》署名“本報特約評論員”公開發(fā)表全文,新華社當天即向全國轉發(fā),12日《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又予以全文轉載。
這篇歷史雄文共分為4個部分:一、檢驗真理的標準只能是社會實踐;二、理論與實踐的統(tǒng)一是馬克思主義的一個最基本原則;三、革命導師是堅持用實踐檢驗真理的榜樣;四、任何理論都要不斷接受實踐的檢驗。在文章結尾,作者勇敢地宣稱:“凡是有超越于實踐并自奉為絕對的‘禁區(qū)’的地方,就沒有科學,就沒有真正的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而只有蒙昧主義、唯心主義、文化專制主義。”11日一早,胡福明聽到了中央電臺的廣播,隨后看到了《光明日報》發(fā)表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時,胡福明喜不自禁,高興地擁抱著妻子說,“我們終于勝利了!”
文章發(fā)表后,立即得到廣大黨員和群眾的共鳴和支持,一場如火如荼的思想解放運動迅速興起。然而,文章的發(fā)表很快就遭到了嚴厲批評和斥責,一時間斗爭的硝煙四處彌漫。從一開始,這篇文章就被上升到路線問題、旗幟問題上來。此時,作為文章的“始作俑者”,胡福明面前非但沒有鮮花和喝彩、榮譽和尊敬,而是巨大的政治壓力和沉重的精神負擔。一位朋友對他說:“你已經(jīng)被卷進了中央高層內部的斗爭了,風險很大,你知道嗎?這可是已經(jīng)被卷進了政治斗爭的漩渦了,要有思想準備?!焙C鞅硎荆骸拔乙呀?jīng)有思想準備了,我準備要坐牢?!辈腴_玩笑地說:“你呢,我們是老朋友了,你要給我去送飯?!?/p>
當時,胡福明還接到許多充滿火藥味的“問罪信”。有人在信中給他戴上“砍旗”的“大帽子”,咒罵他“對中華民族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甚至用不堪入目的詞語對他進行人身攻擊??吹竭@些信,胡福明并不動怒,只是淡淡一笑了之,并為這些人受極“左”流毒影響太深而深深惋惜。
真理標準討論面臨夭折的關鍵時刻,剛剛復出的鄧小平以一個偉大政治家的氣魄和敏銳抓住了這一歷史契機,發(fā)出了堅毅的聲音。這年6月2日,鄧小平在全軍政治工作會議上發(fā)表了重要講話,嚴厲批評了個人崇拜、教條主義和唯心論,號召“打破精神枷鎖,使我們的思想來一個大解放”,要求部隊干部要做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和革命實踐相結合的榜樣。擲地有聲的講話,給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以有力的支持。
到了這時,胡福明所承受的壓力才終于被掀翻,接踵而來的是歷時達半年之久的關于真理標準問題的全國大討論。這場大規(guī)模的理論討論算得上是一次真正而徹底的思想解放運動,它對我國后來的政治、經(jīng)濟和思想文化等各個方面的深刻變化和長足進步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一個人的名字通過一篇文章而與這場偉大的思想解放運動緊緊地聯(lián)到一起,確實是莫大的幸運;然而,在當時還只是作為一名普通而年輕的哲學工作者,就能以自己專業(yè)的方式去參與開創(chuàng)中國歷史的新局面,胡福明創(chuàng)造了一個傳奇。
回首往事,胡福明感慨:“這篇文章是順應時代的需要,順應人民的愿望而誕生的,它是許多同志共同努力的結果,是個集體創(chuàng)作。鄧小平同志也是順應全黨全國人民的要求順應歷史的要求,來支持這場真理標準大討論,來領導這場真理標準大討論,目的是破掉一個唯心主義、形而上學,破掉一個‘天才論’嘛。為的是否定多年盛行的個人崇拜、教條主義,重新確立一個解放思想,實事求是,一切從中國實際出發(fā)的思想路線,找到一條新的建設社會主義的道路。”
1935年7月,胡福明出生在江蘇無錫縣長安鄉(xiāng)一個貧窮農(nóng)戶家庭里。小時候的胡福明非常喜歡讀書,雖然家里生活捉襟見肘,但開明的父母還是勒緊褲腰帶東借西湊地送他去上學。后來因為家里實在沒錢交學費了,小學期間他還失學了半年。從十二三歲開始,胡福明就下田干活,插秧、翻地、耘草等蘇南水稻田的農(nóng)活他全會干。
磕磕絆絆地好不容易捱到了小學畢業(yè),胡福明于1948年秋天進了鎮(zhèn)上的初中補習班學習。學校離家有3里路遠的路程,但他堅持走讀,以便讀書、干活兩不耽誤。1949年無錫解放了,家里分到了地和田,二哥也在鄉(xiāng)政府工作了,從此家里的生活較前有了很大的改觀。這時,鎮(zhèn)上的初中補習班被辦成了中學,剛讀了一年補習班的胡福明也成了中學生。
1951年,胡福明初中畢業(yè),但家里無力供他讀高中,只好在家里種田。當時剛成立的人民政府重視發(fā)展教育事業(yè),設立了助學金制度,支持鼓勵貧寒家庭子女就學。在家種了半年田的胡福明抓住這個機遇,于1952年考入不交學費和伙食費的江蘇省無錫師范春季班。
因為家里缺乏勞動力,每逢星期六下午胡福明就得從學校趕回家,利用星期天的休息時間在家勞動一天。星期一天剛蒙蒙亮他就得從家里出發(fā),趕在早飯前返校。每到夏忙和秋忙時,胡福明都得請上一個星期的假,幫助家里種田。就是這樣進行繁重體力勞動的同時,胡福明的學習也從來沒有耽誤,而且他的成績在班上還是靠前的,并擔任了學校黑板報的“總編”,后來還當上了班上的團支部書記。
1955年2月,胡福明被分配到江蘇省總工會干部學校工作,同年9月考入北京大學新聞學專業(yè)。入學后,胡福明很快發(fā)現(xiàn),做新聞需要敏銳的頭腦,需要觀察研究社會的科學世界觀、方法論。于是,他到哲學系去聽選修課,開始自學哲學,從此對哲學的興趣越來越濃。畢業(yè)時,胡福明得知自己要被分配到中央報刊去,感到很高興。但是不久系總支書記、系主任都找他談話,說組織上決定送他到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研究班學習。
1959年9月初,胡福明進入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研究班,開始了3年的埋頭攻讀。他學得很扎實,馬克思主義哲學基本理論對他來說是了然于心。1962年畢業(yè)分配時,中國人民大學一再挽留胡福明,但胡福明考慮到妻子在無錫工作,而且將來難于調入北京,便選擇了南京大學。
除了在理論研究方面所具有的不凡造詣及對當代中國思想史所產(chǎn)生的重要影響外,胡福明在日常生活中還具有很強的人格魅力。凡是與他一起工作過的同事或是有過交往的朋友,無不對他抱有真摯的感情和美好的印象:極具親和力,為人寬厚灑脫,不落俗套,俠骨義腸,助人為樂。即使是他身居高位的時候,也從不對人擺架子,以前的同事們一直親切地稱他為“老胡”。在各行各業(yè),特別是在農(nóng)村基層,胡福明都有一批好朋友,無話不談,親密無間。
2001年,胡福明從江蘇省政協(xié)副主席的任上退了下來,開始了退休生活。退休以后的他在時間上有了更大的自主支配權,于是他也有了更多的時間去探索理論上的問題。胡福明讀書很認真,讀馬列原著尤為認真——他并不拘泥于原著上的詞句,常拿實際生活中的現(xiàn)象和問題作比較,以自己的思考同別人交換意見。他在應邀作報告時,往往就講自己對現(xiàn)實問題的思考、意見。
雖然因年齡原因,胡福明的視力逐漸衰退,但每天的《人民日報》還是堅持要“看”。每天妻子都為他念報紙,國家大事可謂一件不落。“人老了,思想不能僵化?!痹诤C鞯陌割^,有當天的報紙,也有新的刊物、新的書籍。同時,新的思想、新的理念、新的問題縈繞腦海。“一個理論工作者必須與時俱進,思考任何問題都要堅持馬克思主義的立場不能動搖?!?/p>
(中華兒女 2019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