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勃羅·聶魯達
考廷的夏天酷熱難當,天空和麥田都烤焦了。大地想從昏睡中復蘇。各家各戶的房屋既不適于度夏,也不適于過冬。我漫步到田野上去,不停地往前走。我在涅洛爾山上迷路了。我獨自一人,口袋里裝滿金龜子,身上帶的一個盒子里有新捉到的一只毛烘烘的蜘蛛。頭頂看不見天空。大森林永遠是潮濕的,我滑了一跤;有只鳥兒突然叫起來,那是丘考鳥幽魂般的啼鳴。一種令人驚怖的警示出現(xiàn)在我腳邊;我勉強才辨認出來,那是血滴般星星點點的喇叭藤花。在高大的蕨類植物下面,我只是個小矮人。一只野鴿從我嘴邊飛過,翅膀發(fā)出干澀的聲響。在更高的地方,另一些鳥沙啞地笑著嘲諷我。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路,但天色已晚。
我父親尚未到家。他要凌晨三四點才能到。我上樓去自己房間讀薩爾加里寫的書。大雨如注,頃刻間黑夜和大雨把整個世界籠罩住了。在房間里,我獨自在自己的算術本上寫詩。第二天,我一早就起床。那時李子還是青的,我?guī)Я艘恍“}直奔上山。我爬上一棵李樹,舒舒服服地待在樹上,小心地咬下一小塊李子,蘸點兒鹽吃下。就這樣我吃了上百顆李子。我知道,我吃得太多了。
我們原有的房子已被大火焚毀,這幢新房子顯得很神秘。我攀上圍墻,朝鄰舍望去,一個人也沒有。我撥開幾根樹枝,除了幾只可憐的小蜘蛛,別無其他。在那里的背靜處有個廁所,廁所旁的幾棵樹上有毛蟲。杏樹上掛滿白茸茸的果實。我知道怎樣用手帕逮野蜂,又不至于弄傷它們。過一會兒,我就把逮住的野蜂放到耳邊,那嗡嗡聲多好聽喲!
在這遼闊而可怖的邊境地區(qū),一個身穿黑衣的不起眼的少年詩人感到何等孤獨。生活和書逐漸使我瞥見了各種難以抗拒的奧秘。
我忘不了前一天夜間讀過的故事:在遙遠的馬來西亞,面包果拯救了桑多坎和他的伙伴們。
我不喜歡水牛比爾,因為他殺害印第安人。但是,他是個多么出色的牧馬人!大草原和錐形紅皮帳篷何等美麗!
人們多次問我,我的第一首詩是什么時候寫的,我寫詩的靈感又產生于何時。
我要盡力回想。很早以前,在我幼年時期,我?guī)缀鮿傞_始學寫字,有一次我感到激動萬分,便隨性寫下幾行類似詩的韻文,但是我覺得這些詞句很奇怪,跟日常說話不一樣。我不由得憂心忡忡,這是直到那時我還不明所以的情緒,是一種痛苦和憂傷,于是我把這些詞句抄在一張紙上。那是一首獻給我母親的詩,是獻給我所認識的那位天使般的繼母的:我的整個童年都在她溫馨的庇護下度過。我毫無能力評判自己的第一篇作品,便拿去給父母看。他們都在飯廳里,正在全神貫注地低聲交談,這種談話比一條河更無情地把小孩和大人的世界分隔開來。我把那張有橫格的紙遞給他們,渾身仍然因為繆斯的第一次造訪而顫抖。我父親漫不經心地把那張紙拿在手里,漫不經心地看了看,又漫不經心地還給我,說:
“你這是哪兒抄來的?”
說完繼續(xù)低聲同我母親談他們那重要而遙遠的事情去了。
我仿佛記得,我的第一首詩就是這樣誕生的,也是這樣第一次收獲漫不經心的文學評論。
(節(jié)選自《我坦言我曾歷經滄?!?,林光譯,南海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