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彩霞
1912年2月,18歲的葉圣陶應(yīng)邀參加同學(xué)的婚禮,他和好友顧頡剛各送了同學(xué)一幅字以示祝賀。顧頡剛作了一副長聯(lián),愛好詩詞的葉圣陶則填了一首《賀新郎》。兩幅字懸于新房的醒目位置,文采斐然,行云流水,引起了客人們的興趣,其中一位中年女性更是贊賞不已??粗@兩位氣宇非凡的青年,她悄悄向葉圣陶的同學(xué)王伯祥打聽:“這兩位都有家室了嗎?”得知葉圣陶還未成家,她便請王伯祥做紅娘,要將侄女胡墨林許配給葉圣陶。
這位中年女性叫胡錚子,是位頗有見識的知識女性。她因與丈夫性情不合離家出走,留學(xué)日本,回國后,在北京女子師范學(xué)校當(dāng)教員。侄女胡墨林從小失去父母,她便讓侄女待在自己身邊讀書。了解到葉圣陶喜愛文學(xué)、學(xué)業(yè)優(yōu)秀,因家境貧困,中學(xué)畢業(yè)后就在一所學(xué)校任教時,她越看越喜歡。
王伯祥不敢怠慢,立即拜訪了葉圣陶的父親葉鐘濟(jì)。既是知識女性,又不要任何彩禮,這天大的美事讓正為兒子婚事發(fā)愁的葉圣陶父母欣喜不已。那邊相中了他的人品和才華,這頭又有值得信任的好友親自做媒,于是葉圣陶“全憑二老做主”,與對方交換了照片,這樁“包辦婚姻”就算是定下來了。照片沒有經(jīng)過刻意修飾。照片上,他穿著長衫,頭發(fā)亂蓬蓬的;她穿著肥大的短褂和裙子,顯得有點矮胖。讓人意外的是,兩人竟然都對此毫不在意。
婚姻完全是舊式的。4年時間,兩人既沒有通信也沒有見面。直到1916年8月19日,來自蘇州的他和來自杭州的她結(jié)為了夫妻。日子是葉圣陶定的,那天,正好是胡墨林生日的第二天。
當(dāng)時,他22歲,她23歲。第一次見到這位英俊的才子,她喜悅又羞怯。
盡管沒有戀愛基礎(chǔ),是“打彩票似的結(jié)婚”,葉圣陶卻興奮地說自己“無意中中了個頭彩”。共同的志趣、愛好、理想,讓他們互相理解、支持、信任。
胡墨林在南通教書。婚后,隨著新學(xué)期臨近,兩地教書的兩個人不得不勞燕分飛。送妻子到南通后,葉圣陶住在江邊的旅舍里,第一次嘗到了離別的苦楚:“荒涼的江濱晚景已夠叫人悵悵,又況是離別開始的一晚,真覺得百無一可了?!?/p>
一個在南通,一個在蘇州,他們靠鴻雁傳書互訴衷腸。“一來一往的信在半途中碰頭,寫信與等信成為盤踞心窩的兩件大事”“不必為從未寫過情書而抱憾了,汩汩如溪流,一封又一封,真有說不完的話”。心底的琴弦一次次被撥動,遲來的戀愛的甜蜜像荷葉上滾動的露珠,讓人喜悅、歡快,深受鼓舞。
三年后,牛郎織女的生活終于結(jié)束,胡墨林轉(zhuǎn)到葉圣陶所在的學(xué)校任教。江南小鎮(zhèn)的青石板路上,一對年輕的伴侶常并肩而行,夕陽下的身影繪成一幅恬淡的水墨畫。
朋友們很快發(fā)現(xiàn),葉圣陶非常戀家。他很少出門,常常帶著一架老式的照相機(jī),追著胡墨林和兒子捕捉美好的瞬間。在一張取名為《伊和他》的照片上,她抱著調(diào)皮的兒子,臉上是圣母般的微笑。多年后,葉圣陶在同題小說里描述了那個畫面:“溫和慈愛的燈光照在伊豐滿渾圓的臉上,伊的靈活有光的眼直注在小孩的身上”“這是何等的愛,何等的自然,何等的無思慮,何等的妙美難言”……對她的眷戀和熱愛,自他筆下傾瀉而出。
而她不在身邊時,他則是另一番心緒:“墨不在家,便覺異樣”“墨不在家,余則寂然無聊”……他越來越感到,有她在,他的生命才堪稱完整和完美。
她無時無刻不在他的心上。赴北大教學(xué)的途中,他思念難耐,寫就小詩《想》和《津浦車中的晚上》;到福建協(xié)和大學(xué)任教時,臨別他寫下散文《將離》,望著碼頭上送行的她,他更深地體會到“離別的滋味假若是酸的,這里又摻入一些苦辛的味道了”;講課之余,他每天翹首以望那“切盼而難得的郵件”,收到她的信,“又把心擠得緊一點”,甚至慨嘆:“除了與最愛的人同居,人間的趣味在哪里?”
她也熱切地回應(yīng)他,與他共同追求新文化,一起探索教育事業(yè)。她給予他和諧穩(wěn)定的家庭,精神境界也與他一致。他們彼此吸引,又各自獨立。婚姻生活非但沒有令兩人疲憊和厭倦,相反,他感謝“月下老人”的天作之合,結(jié)婚14年后,仍然充滿愛意地說:“對方怎樣的好是彼此都說不出的,只覺得很合適,更合適的情形不能想象,如是而已?!?/p>
心中擁有美好愛情的人,總有面對一切困苦的勇氣和信心。1939年8月,日軍對樂山進(jìn)行大轟炸。當(dāng)時葉圣陶正在成都講學(xué),想到在樂山的一家六口生死未卜,他當(dāng)晚趕回家的途中,“各種慘象,涌現(xiàn)腦際”,真有“無限的焦急,無窮的憂慮,無盡的煎熬”。直到見到胡墨林領(lǐng)著劫后余生的一家人,他懸著的心才放下來。后來,在《樂山被炸》一文中,他記錄了當(dāng)時的心情:“我很懊悔到了成都去,沒有同他們共嘗這一份惶恐和辛苦?!?/p>
愛,總能讓人生出智慧。逃生出來,財物盡毀。隨著天氣轉(zhuǎn)涼,一家人的衣服被褥成了大問題。從沒做過衣裳的胡墨林出人意料地展現(xiàn)出裁剪的才能,單的、夾的,長袍、短褂,七口人,幾十件衣裳,都是她琢磨著裁剪,全家動手縫制完成的。
美滿的婚姻令他沉醉,再大的困難也不會壓倒他們。缺吃少穿,那就自力更生:“夫妻兩個,你提我負(fù),雖然吃力,卻又別是一趣?!薄按痔胀耄窨曜?,一樣可以吃飯;土布衣衫穿在身上,也沒有什么不舒服;三間面對田野的矮屋,比以前多了好些陽光和清新空氣。轟炸改變了我什么呢?”生命的花朵唯有開在愛情的花園,才能更加堅強(qiáng)、璀璨。
41年伉儷情深,始終如一的愛情令人稱羨,然而,離別的日子不期而至。1957年春天,時任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校對科科長的胡墨林過早地病逝了。葉圣陶悲傷難抑,顫抖著手寫下“墨以今日逝世,悲痛之極”“永不忘此慘痛之日”。他徹夜不眠,寫下悼亡詞《揚州慢·略敘偕墨同游蹤跡,傷懷曷已》,含淚追憶了兩人幾十年的愛情足跡。兩天后,又作哀詩一首:“同命四十載,此別乃無期。永劫君孤住,余年我獨支。出門唯悵悵,入室故遲遲。歷歷良非夢,猶希夢醒時?!彼械膽涯睢⒉簧?、凄然,都在這和著淚滴的字字句句里。
她走了,他“失所依傍,不免頹唐”。伴他左右的,是她的一張張照片。此后經(jīng)年,他寫了多首追懷的詩。每逢忌日,他都不忘在日記里寫“墨逝世若干年矣”,從未中斷。
走在一起,是緣分;一起走,是幸福。1988年春天,他也踏上了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路。那個美妙的緣分,一定還在等著他。
(摘自《百家講壇·紅版》2018年第8期,郝景田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