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琳

這篇是故事的尾巴。

故事原本是“一無所知的Lin和教授們（上中下）”，不小心就拆成現(xiàn)在零碎的樣子。拆完之后就感覺難以為繼，怎么都過不了自己的關。來了羅馬之后有個愛好星座的朋友給我擺星盤，發(fā)現(xiàn)我竟然受令人聞風喪膽的處女座的支配。我個人不接受這樣的結(jié)果，因為我沒有潔癖，然而我必須承認，年紀漸長之后，開始對每一件事情都要周密計劃，仔細安排，喜歡事情的來龍去脈一目了然，無論是什么，偏離我的“大計”的軌道，都足以讓我心緒難平，急于扭轉(zhuǎn)或平安完結(jié)。

至于生活的大計，在我而言，就是努力。努力堅守自己對待人生的態(tài)度。該怎樣生活，每個人都有一個角度。但是生活有時是如此殘酷，一點點將我們身上的棱角磨平，一點點將我們心中的理想掏空。從前我常常面臨質(zhì)疑，你究竟為什么這樣生活，你就不能像正常人一樣嗎———甚至這樣的問題更多地來自我的家人。他們常常讓我覺得自己做了幼稚的、不應該做的事，說我“像個孩子一樣”“什么時候才能長大”。也來自朋友“你都這么老了”“折騰什么勁兒”。

實際上我不是一個特別有行動力的人。比如我不愛洗頭，每次強忍到不得不洗之前的那一個夜晚的時候，都特別地憎惡自己。頭發(fā)油膩不堪，我可以從自己的呼吸、自己的皮膚上，聞到疾病的酸腐氣味，仿佛被困在一個病痛的硬殼、一陣惡疾的癘瘴之中。但是我還是不洗。但是在羅馬，這樣的我就幾乎和我分道揚鑣了。沒有辦法，我是被推動著走的。除了我寫過的那些人，我現(xiàn)在寫的這個人，還有很多我沒有寫的人。沒有一個不在我身上使力。他們像看護一樣幫我洗臉、梳頭，迅速換掉散發(fā)出酸腐氣味的床單。

好吧，上個學期發(fā)生的故事，寫到第二個學期的開端才算寫完。

一月底的考試周結(jié)束之后，第二個學期的課表就出來了。那時候恰逢中國新年，我在旅行，看了十來個博物館。收到群消息時也沒有多看，開學前幾天打開網(wǎng)址，嚇了一跳。以為上個學期的課程已經(jīng)夠瘋狂，誰想到這個學期才是試煉。三月倒還好，至少周末都可以照常休息，整個四月最恐怖，連周末都排課，課表上紅一塊藍一塊綠一塊橙一塊，密密麻麻全是課，常常一上就是一整天。

要看的書還堆成山。更不用說，每個課程中間至少會有一個到兩個作業(yè)。通常是報告或者論文。

我要看的書，基本上是歷史與宗教書籍，還有建筑和考古的內(nèi)容。去年的宗教史已經(jīng)讓我吃盡苦頭，今年的中世紀藝術和考古學，更不是普通的折磨。

去讀《圣經(jīng)》。教授N教訓了我整整一個學期。每次上課他都說，Lin，你讀了沒有。聽我說，如果你不讀，那么你就沒辦法上這些課程。你不讀，你就沒辦法理解歐洲藝術。你也不會有辦法深入研究。不管古代藝術還是現(xiàn)代藝術。

課堂上，私下里，這些話不知道聽了多少回。他幾乎不問我別的專業(yè)知識，每一次的提問都在宗教內(nèi)容上。而我?guī)缀踉诿恳粋€問題面前都垂頭喪氣，基本上是沒有答出來的時候。

你到底看書了沒有。

我看了一些動畫片。我垂頭回答。

他很冷酷：不管你怎么補習，你至少應該開始。從最簡單的開始也沒問題。

N是德國人，但是在意大利生活了四十年，所以常常不守時。第一節(jié)課上課時帶了一枚特別夸張的紅寶石戒指。他喜歡用青蛙叫當作手機鈴聲。他看上去隨意溫和，可是在專業(yè)上又常常叫人覺得他刻板得夠嗆。一開始他講課我總是聽不懂，每次上課我都錄音，結(jié)果回家聽還是聽不懂。

他估計對我迷惑的大眼睛很感興趣，看到我越迷惑，他就越喜歡提問。上第二還是第三次課的時候，他就要我去做一個報告，并在課堂上問我，Lin，你做不做？當時我根本不知道他說了什么，更不知道我要做的報告是什么。我那時候?qū)ψ约旱恼Z言能力懷疑得不得了。我想這根本就是完蛋，我根本聽不懂他在講什么。但是我還是勉強應承下來，在課堂上我說，好啊，我知道，我盡力去做。

實際上我崩潰得要命?；丶液蟀涯翘炷且粫r段的錄音聽了不下十次，但是我還是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后來我不得不硬著頭皮給一個意大利同學發(fā)消息：親愛的安德烈，請問N讓我做說明的那間教堂全稱是什么？———這是一個充滿自尊的有技巧的短信。因為我根本不確定他是不是叫我講這間教堂，也不知道他究竟要我講這個教堂里的什么，我全程只聽懂了米開朗琪羅的名字。

好在安德烈是我們班學習最好的學生，他聽得清清楚楚，且把名字發(fā)得一字不差。收到消息之后我慌忙上Google搜索那間教堂和米開朗琪羅，果然教堂里面有一尊他的雕塑。

然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究竟被困在了哪里。N上課的時候真的穿插了大量的意大利語，只要關涉人名地名專業(yè)術語，就全是意大利語，我要是能聽懂就見鬼！那會兒我剛到羅馬不久，對羅馬幾乎一無所知，在路上昏頭昏腦的，要讓我記住意大利語的名字，就更不可能。

N只是我最初的困難，后來幾乎所有的老師，都是英語混著意大利語進行的。光這一點，我就適應了很久。這個學期已經(jīng)慢慢變好，聽到發(fā)音可以勉強拼出來詞組，一開始所有的課程幾乎都是地獄。

我在N的課堂上遭受的第二重打擊，是他常常叫我回答問題。如果我答不下來，他就會為我一個人講很大一堆的知識，這讓我常常覺得對其他同學感到抱歉。經(jīng)常就會這樣，他站在一間教堂里不停地給我講最基礎的內(nèi)容，比如一個濕壁畫上都畫了些什么。一個石棺上都雕刻了什么。有好幾次，我的同學們都無法忍受這樣冗長的教育，一個個都在教堂里閑逛起來。那時候我就深感羞愧，覺得自己耽誤了大家的時間。

整個歐洲藝術史，幾乎就是一部宗教史。所以我后來不得不開始努力掌握宗教知識。

總結(jié)了那時候硬著頭皮的學習辦法。

第一個，在YouTube上找了大量的動畫片看。三個小時的五個小時的，都是一個個小故事組成?？吹臅r候一點樂趣都沒有，因為要做筆記———想想就很可笑，一個三十好幾的人，一邊看嬰幼兒動畫片，一邊認認真真拿筆做筆記，清清楚楚標注動畫片里出現(xiàn)的故事名稱，常常還需要停下來去Google一下更多的內(nèi)容———動畫片也經(jīng)常看不懂。這些都是我遇到的困難。

第二個，每次看完一個博物館、美術館或者教堂，把里面關涉宗教的內(nèi)容全部總結(jié)出來。文藝復興時期藝術作品的名字都很簡單，通常就是以某種宗教事件命名。因為重復的繪畫題材，所以重復的名字不在少數(shù)。記下來之后就老老實實查資料，把那個事件搞清楚。這是一個越做越輕松的活兒，因為常用的題材就是那幾十個，不會太多。但是開頭非常難。比如查一個故事，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故事里面關涉好幾個人。不認識那幾個人，就得一個個去查他們是誰。查他們是誰的過程中，又會出現(xiàn)更加不認識的人，就需要再次分層去查。所以常常一個三行的小故事，會花掉我?guī)缀跛奈鍌€小時的查閱時間。好在就是我說的，這些知識碎片會無限重復，慢慢花在這上面的時間就越來越短。

第三個，是要記住大量的人。因為逃避看《使徒行傳》，所以只能一個個認識，遇到一個記一個，集郵一樣。但使徒的殉教方式千差萬別，還有好幾個叫一個名字的，最開始常常記岔了。記住這些人有一個好處，進教堂之后，基本上可以整理個七七八八。每個使徒都有自己的象征，就像很多仙人都有自己的法器。只要記住這些使徒在一生中遇到的事件，最后殉教之途，基本上就可以從象征中判定人物身份。這恐怕是整個學習過程中最有趣的一種類型。后來我養(yǎng)成一個毛病，無論看畫還是看教堂，最喜歡判定人物身份。而且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準確。最后一個，是我一直回避卻始終不能回避的辦法———老老實實去讀文本。2000多頁的四福音書悄悄翻了一遍，但還有更多沒看的要看。

最后參加N的考試，是口試。他考了好幾個題目?！堆诺鋵W院》《拉奧孔》《最后的審判》，還有零零星星幾個小問題?？瓷先ザ纪唵蔚模瑢嶋H上復雜得不得了。N出這些題目，是因為他是梵蒂岡博物館藝術中心的主任。整個一學期他的所有授課內(nèi)容幾乎都圍繞在梵蒂岡里這些偉大的作品上。從建筑到雕塑到壁畫?！蹲詈蟮膶徟小穯栴}最多，幾乎把畫面上所有的人物都分析一遍，歷史背景，宗教背景，人物殉教故事，宗教故事，以及少量的西斯廷的休整變遷史和米開朗琪羅藝術風格。我在里面被考得口干舌燥，覺得時間飛速流逝，出來后同學說，已經(jīng)超過半個小時，你怎么講那么久。我說問題一個一個不停歇，叫我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

N給的分數(shù)，我想鼓勵的成分更多一點。拿到成績的時候我嚇一跳，說怎么可以這么多？他笑說，你都會啊，問你什么你都知道，所以應該這么多分。

考完他的試之后兩星期，去考了系主任的建筑史課程。系主任說，Lin，N教授有反饋你們的狀況給我，他對你的表現(xiàn)很滿意。

老實講，即便我如此用功，也仍然難以扛下全部的學業(yè)，即便我如此頭懸梁錐刺股，也還不到大家已經(jīng)擁有的水準。這邊教授判定學生的標準，實際上也摻雜了大量的個人情感。他們覺得，一無所知的Lin能像今天這樣知道一點點，就是莫大的進步。他們希望我能夠擁有保持進步的勇氣。

讓我快速地給這個尾巴綁一個收稍的蝴蝶結(jié)吧。終于打算拿出來這半片羅馬的春葉的時候，羅馬的夏天也已經(jīng)來了。我在羅馬的這個春天，已經(jīng)擺脫了一無所知的Lin的形象。我曾經(jīng)對一個朋友說，真的，我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他說，你一定可以，只要堅持過一年就好。現(xiàn)在，我堅持了有這么多的時間，果然就好了。我開始跟得上課程，開始聽得懂教授們半英半意的語言，開始知道我們都在做些什么，開始在曲里拐彎的羅馬城里東繞西繞也不至于走丟。我曾經(jīng)在上課的間隙去一家咖啡店買咖啡，那成了我們的習慣，不喝會死。有家Bar旁邊有對情侶在親吻，吻得不急不忙，心平氣和。并非機械性的吻，沒有任何被脅迫的跡象。女孩很投入，深陷一種奉獻的癡狂。真正的奉獻。這里面沒有什么像原諒或安慰那樣冒昧的意味。這是一個儀式，占據(jù)了她的全部注意力和自我，她的自我迷失在其中。她可以沒完沒了地繼續(xù)下去。我喝著咖啡，覺得我也深陷在那樣的吻中，對羅馬的吻，對生活的吻。

我當然在N教授之后又遇到了更多的教授，甚至更好的教授。一周之前，我寫信給其中一位，問他愿不愿意指導我來寫那本必須寫完的200頁的論文，我十分忐忑地等待了他的回信，可是他回得非常迅疾，絲毫沒有讓我忍受煎熬。他在信里說：

親愛的Lin，你當然不是最差的學生，而且永遠都不會是。最差的是那些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但你不是這樣的人。我很明白你的擔心。但是也別擔心。我們周四下午見面的時候，可以很快解決掉一些問題。我知道你從前學習的和現(xiàn)在完全不同，但我看重的是你學習的意愿和天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