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初,偶又翻到一首早年讀過的詩,是唐代岑參的《敦煌太守后庭歌》:
敦煌太守才且賢,郡中無事高枕眠。
太守到來山出泉,黃砂磧里人種田。
敦煌耆舊鬢皓然,愿留太守更五年。
城頭月出星滿天,曲房置酒張錦筵。
美人紅妝色正鮮,側(cè)垂高髻插金鈿。
醉坐藏鉤紅燭前,不知鉤在若個邊。
為君手把珊瑚鞭,射得半段黃金錢,此中樂事亦已偏。
讀罷,不禁莞爾。在岑參的詩作中,有這樣生活氣息的作品并不多見。而在描寫敦煌的詩作中,這樣“燈紅酒綠”的作品也常常不為人所知。假如把詩歌中的“敦煌”二字去掉,這個故事儼然就發(fā)生在胭脂氣極濃的秦淮河畔抑或喧鬧浮躁的章臺路深處。不過,這樣的一首詩,這遙遠(yuǎn)的平仄聲音,把我的思緒帶到了那個輝煌的時代,帶到了那條繁華的絲綢之路上:一輪明月從城頭彈出,在沒有霧霾的唐代夜晚,星星格外閃耀。燈月交輝中,筵席鋪開,一群早已梳妝打扮好的女子陸續(xù)而出,精致的妝容,甜美的聲音,在明亮的紅燭前忽隱忽現(xiàn)。這樣的想象,夸張嗎?答案也許是肯定的,但也許也是否定的。因為但凡藝術(shù),都有夸張和美化的成分在。以前看到敦煌的詩句,敦煌的壁畫,總覺得那都是存在藝術(shù)中的東西,現(xiàn)實未必如此。而今,通過這樣的一篇不太為人所知的舊詩作,我們卻分明地感受到當(dāng)初敦煌的鮮活程度遠(yuǎn)非現(xiàn)今我們的想象所能及。“敦者,大也;煌者,盛也。”或許,這八個字才是對敦煌最好的注解。
然而,那么繁華的地方,怎么就憑空消失了呢?
“一千年有多長?不過一瞬間。一瞬間,春一去,冬一來,一千年就過去啦。”這是舞劇《又見敦煌》的對白。
“就在天的那邊,很遠(yuǎn)很遠(yuǎn),有美麗的月牙泉,它是天的鏡子,沙漠的眼?!边@是當(dāng)代流行歌曲的吟唱。
天下的事情都逃不過繁榮和衰落的坐標(biāo)曲線。敦煌自然也不可能逃出盛極而衰的命運(yùn)。這樣想來,心情平靜了一些。回想曾經(jīng),鶯歌燕舞,何等紙醉金迷,到如今蕭索荒蕪,只剩下幾個洞窟的斑駁壁畫供后人瞻仰。假如萬物有靈,那月牙泉恐怕就是敦煌的一滴淚了。然而,物如此,人如此,繁華過后總有些不甘心,就像一首詩的高潮過后,總有些隱隱的遺憾。然而蹊蹺之處就在于,敦煌不像亞特蘭蒂斯,因為亞特蘭蒂斯消失了,然后化作了一個美麗的傳說,供人們?nèi)ハ胂?。而敦煌呢,它用它的傷疤不斷地向世人展示著曾?jīng)的苦難,好像一首戛然而止的詩歌。究竟是從什么時候起,敦煌被人遺棄?這恐怕去問歷史學(xué)家。但當(dāng)我們看到眼前的敦煌,衰敗,荒蕪,好像一具華麗的干尸,就不得不再次感嘆:那么繁華的地方,怎么就憑空消失了呢?
莫高窟,
舉世莫能高。
瑞像九尋驚巨塑,
飛天萬態(tài)現(xiàn)秋毫。
瞻禮涌心潮。
如果對哲學(xué)或者宗教有所涉獵的人應(yīng)該對趙樸初的名字并不陌生,但知道這首詩的人卻不多。我曾與友人開玩笑,說“莫高窟”應(yīng)該改名為“莫高枯”或者“莫高哭”。我們都笑了,但都笑中帶淚,心照不宣。其實,關(guān)于莫高窟名字的來源大致有三種說法:一說莫高窟修造在鳴沙山東麓的崖壁上,周圍是大沙漠,所以在沙漠高處開鑿的石窟便叫漠高窟,后來演變成為莫高窟。二說在古代敦煌,鳴沙山又稱為漠高山。此窟便叫漠高窟。三說在最早開窟的是樂僔和尚。后來的弟子相繼也開鑿了石窟但道行都“莫高于此僧“,所以叫莫高窟。不過,在我看來,趙樸初老先生的解讀才更有現(xiàn)代意義,“舉世莫能高”,很生動的解讀。我們知道,趙老說的“高”不單指莫高窟的藝術(shù)價值,更指向其中華文化的高深要旨。但是很可惜,匆匆的游客們大多都只是來莫高窟欣賞壁畫的,盡管這也無可厚非。然而,在他們一聲聲為掉落的壁畫和殘缺的塑像而惋惜的聲音中,我不免有些失落。是的,我們想要復(fù)原壁畫,是的,我們想要復(fù)原塑像,可是,我們真正要復(fù)原的不應(yīng)該是一種文化嗎?我們要復(fù)原的不應(yīng)該是一種精神嗎?那么繁華的地方,決不能就這樣憑空消失?!
多么慶幸,當(dāng)今的絲路正悄悄蘇醒——
兩個月前,我出差路過敦煌。說是路過,其實是自己的刻意安排。列車行駛在河西走廊的夜里,一道道黑魆魆的影子從窗邊劃過,那是周圍的山巒。月光下襲入眼簾的盡是荒蕪。就這樣半夢半醒地熬過了一夜,睜眼時,陽光灼傷了雙目。比起夜里,白天的戈壁顯得有些焦灼。是等待了千年的焦灼嗎?我不想再看下去,把視線收回到車廂里,對面是一位讀報的老人,發(fā)白的中山裝很整潔,但不像是游客。見我初到敦煌的樣子,便自顧自地給我介紹起來。敦煌,名義上是個市,但其實不足18萬人口,放在沿海城市就是一個小鎮(zhèn)。小鎮(zhèn)?聽到這個詞我有些驚訝,因為不管我怎么努力,都無法把敦煌和“鎮(zhèn)”的概念相聯(lián)系。因為在我南方老家,鎮(zhèn)的概念就是一條河,一座橋,一條街和一個集市??墒?,敦煌不一樣啊,它的外延太廣了,廣到無法用一個行政區(qū)的概念來理解,廣到無法用一個具體的畫面來描述。敦煌鎮(zhèn)?敦煌市?總覺得是個很別扭的概念。老人似乎看出了我在發(fā)呆,便轉(zhuǎn)過身去從包裹里拿出一個塑料袋,里面是他的“干糧”。他拿出一份,伸過手來要遞給我,見我有些不知所措,就又笑著收了回去。老人臉上布滿皺紋,但一直泛著笑意,于是我也便漸漸放松下來。然后,有一搭沒一搭地,開始與他閑聊。老人其實是很健談的,從他嘴里蹦出的最多的是“一帶一路”四個字。我觀察到,每當(dāng)說到這四個字,他的眼睛里就會閃出不一樣的光芒。我們聊的很瑣碎,家庭、工作、生活,我以及不記得具體他家里有幾個孩子,有幾畝地,但我深刻地記得他每說完一個話題,總不忘補(bǔ)一句“現(xiàn)在是越來越好咯!”濃重的西北口音至今像一面鼓,是不是地在心底敲起來。慢慢地,車廂變得熱鬧起來:列車員推著小車販賣著零食飲料,旁邊的孩子開始淘氣,車廂擁擠卻充滿了生命的氣息。有過坐硬座過夜的人都知道,在火車上沒有人能真正睡好覺,但此刻,大家似乎完全蘇醒過來了,臉上洋溢著晨光??纯创巴?,此刻的陽光似乎不再那么灼目,戈壁灘上也開始出現(xiàn)了點點綠意。我把頭靠在列車的玻璃窗上,用頭骨去感受從鐵軌與輪子之間的摩擦和顛簸,不,是去感受敦煌的大地傳來的震顫!
終于到站,我竟有些膽怯起來。敦煌就好像是一個做了多年的夢,現(xiàn)在夢終于要實現(xiàn)了,又好像談了多年戀愛的網(wǎng)友,終于要見面。這種忐忑,恐怕很多人都經(jīng)歷過。身后的列車緩緩啟動,又要去做它的旅行了。突然想,這列車不正好像敦煌嗎?有過繁華,有過蕭索,而現(xiàn)在,沐浴在晨光中的它,正奮力疾馳,呼嘯前行。敦煌,哪有消失,不是分明地在我的眼前嗎?
突發(fā)詩興:
你是一首遙遠(yuǎn)的詩
大漠的砂礫是你不滅的標(biāo)點
西北的大風(fēng)是你亙古的妝容
斑駁的壁畫上
是時代在濃墨重彩
你聽
又有鼓樂
從月牙泉的深處汩汩而來
作者簡介
包君成(1988—),男,漢族,浙江東陽,網(wǎng)易有道語文,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