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春麗
失業(yè)。憂郁的痘痘,悄悄地爬上我的臉,趁我不注意,給我留下痘印。最怕照鏡子,一張年近四旬的臉,似乎失去了微笑的功能。我對著鏡子,就像擠牙膏似的,不管我怎么擠,也擠不出一小坨的微笑。
從臥室到陽臺,只有幾步之遙。我站在陽臺上,看樓下行走的人群。我羨慕那些身穿工衣的人。
我想出去找工作??晌也恢雷约哼m合干什么?內心里,有過無數次的掙扎。做會計?答案是否定。多年來和數字找交道,我對數字有了些抵觸感。自己創(chuàng)業(yè)、做小老板?想到我的前老板,他創(chuàng)業(yè)失敗的故事告訴我:不是所有的人都適合走創(chuàng)業(yè)的道路。
突然,有一天,我聽到對面?zhèn)鱽砹饲宕嗟穆萁z聲。如同一股清泉的流入,瞬間激蕩我脆弱的神經。帶著強烈的好奇心,我想尋找聲源。
對面,其實跟我只隔一條街。我站在陽臺上,就能看到對面的生產線。生產線的面前,是一排我叫不出名字的綠樹,阻擋了我的視線,我看不清打螺絲的主人。更多的時候,我只能見到一個又一個的背影。久違的螺絲聲,像機關槍一樣,一旦開始,就不停地發(fā)聲。這種連續(xù)性的聲響,讓我想到母親最近在跟我通話時對我的叮囑:好好工作,好好生活。
我沒敢告訴已七旬的老母親,我處在失業(yè)的煎熬期。
螺絲聲的響起,仿佛一聲聲號角的吹響,喚起我對生活的向往。我告訴自己,別再浪費時間,別再找籍口。為了疼愛我的母親,也為了我疼愛的女兒,我要盡快找到一份新工作,開啟嶄新的生活。
我憶起一個細節(jié),1998年,我剛來深圳找工作時,那時,我連BB機都沒有,在通訊并不發(fā)達的年代,那時的找工作方式是最純樸的。我記得非常清楚,我的第一份工作,是靠走路去尋找而得到的,在磨破一雙鞋之后,我終于成了一家港資廠的流水線作業(yè)員。我的這段經歷,后來被《深圳特區(qū)報》用來闡述“深圳十大觀念”之十,“來了,就是深圳人”。
想起當年的自己,多么勇敢,就靠“走”,就走出了一條路,就能找到一份新工作。時隔21年,失業(yè)的我,在尋找光明的道路上,卻因為自己的敏感,而讓自己處于沮喪的狀態(tài)。
我鼓勵自己:以前,我能“走”到一份新工作,現在,我肯定也能找到一份新工作。
2019年的深圳,手機,互聯網,已經是普及化的時代。就在我的出租屋,已有兩臺電腦。一臺是新式的筆記本電腦,一臺是老式的組裝電腦。上網找工作?我問自己。想了一會,我有了答案。我要跟1998年那樣,走路去找工作。
在此生活多年,我對周邊的工業(yè)區(qū)有一定的熟知。我把自己放到工業(yè)區(qū)里去。走著,走著,視野更開闊。我才發(fā)現,現在的工業(yè)區(qū)發(fā)展得非常好,看著眼前一幢幢的花園式廠房,我站住,數一幢房子的層數,樓高九層。
同樣是一紙招聘,21年前的招聘廣告,是手寫的?,F在的招聘廣告,是電腦排版打印出來的。沒有了墨香,總感覺少了些什么,可身邊潮流式的滾滾推動,無不在顯示高科技時代下的新模式。工業(yè)區(qū)里也有電梯房,真先進;工業(yè)區(qū)里還有姹紫嫣紅的花兒,多養(yǎng)眼;巨無霸式的公交車,在工業(yè)區(qū)里穿行,出行真方便。
在一家大型電子廠的門口。我與廖小姐的緣分來了。在排長龍的招聘隊伍中,我站在廖小姐的后面。因為還沒到招聘時間,她和我聊天,問我是哪里人,最近找工作進展如何?我問她為什么要選這家廠,她說她喜歡聽打螺絲的聲音。她說她做夢都想進大廠打螺絲。
當人事文員把我們引入廠區(qū)內,輪到我,她只看了一眼我的身份證,說:“年齡太大了,我們只招18-35歲?!?/p>
我想重回流水線做普工的夢想,就這樣破滅了。
因為年齡被拒絕,這是我沒想到的。我以為,她們會將年齡放寬到45歲。在瀏覽招聘廣告時,我就知道她們的招聘要求,可我還是想抱著試一試的態(tài)度。此前,曾有消息說,出現工廠難招工的現象,我誤以為,只要肯干,就會有機會。沒想到,在求職的現場,其實找工作的人,比我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站在花園式廠區(qū)的門口,我沒想離開。我打算等廖小姐??此龖傅慕Y果如何。
意外的是,廖小姐很快就出來了。
“怎么這么快就填好了表格?!蔽覇枴N抑浪衲陝偤?5歲,年齡剛好合適。
“我不會寫字?!彼f這話時,臉上露出難為情的表情。
我看著眼前的她,還真不敢相信她說的話。我在腦里過濾了一遍她說過的話。在深圳這個地方,敢來闖的,都是有幾把刷子的人。提起深圳,有人會這么形容:人才濟濟。只有高學歷,似乎才能配得上深圳。
她穿著白色高跟鞋,頭發(fā)被拉得很直很直,看起來是個喜歡時尚的人。
看我有些疑慮,廖小姐主動告訴我,“我才讀到小學二年級就不讀書了。我不會寫報表,所以,不好找工作?,F在的流水線工作,都要會寫報表的?!?/p>
我才深深地明白,能在深圳闖的,除了高學歷的,必定也有低學歷的。他們大多成了這座城市的底層勞動者,成了深圳最不起眼的風景。
陽光正好,均勻地照在我們的身上。
“天氣這么好,我們再去別家廠看看。也許能找到一份更適合我們的工作。這里的工廠太多了,一定有機會在等著我們。”我說。
就這樣,我和廖小姐在這個花園式的區(qū)域里,挨家挨戶地開始踏步。
出門之前,我特意選了一雙平底鞋。我知道,走路多了,一定要穿平底的。
我和廖小姐走著走著,我才意識到她腳上穿著高跟鞋?!澳愠鰜碚夜ぷ鳎趺创└吒??”
“我沒有平底的。也沒有找到新工作,不敢去買新鞋?!绷涡〗阏f這句話時,脫下腳上的高跟鞋,我一看,她的襪子上沾著厚厚的血漬。我再仔細地看她的高跟鞋,鞋子上,靠近腳趾處的鞋邊也沾上了一層血漬。
“啊,出血了?!蔽矣行┗帕?。
“沒事的。能走路?!绷涡〗愕ǖ卣f,似乎在安慰我的驚慌。
我看了看時間,這時,我們走路找工作的時間,至少有三個小時。我勸她,“要不我們回家休息吧。明天再來找。”
“只要你能走路,我就能走路。”廖小姐非??隙ǖ卣f。
聽她這么說,我真佩服她的勇氣。比起她,我的臉要羞紅了。我也肯定地說,“我能走?!?/p>
那天,我和廖小姐接著走了幾個小時的路。快分別時,她的臉上寫著失望。沒有一家工廠肯錄用她。因為她連入職表都不會填寫。
我忍不住問她,“你以前的工作,都是什么工作?!?/p>
她說,“我的上一份工作是洗盤子。在餐廳工作。一天洗十一個小時。太累了,就不干了。再上一份工作,是在蠟燭廠上班。像我這樣的學歷,只能進小廠,小餐館。再找不到工作,我打算去掃地了,掃地的要求估計沒這么高?!?/p>
回到我的出租屋,想到廖小姐,想到她腳上帶血的高跟鞋。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當我有心事時,我喜歡把自己放在陽臺上。真希望心底里的心事,能跟頭頂上正在晾曬的衣服一樣,經過一夜的晾曬和第二天陽光的照耀,就能發(fā)出太陽的味道。
對面的螺絲聲,適時在我耳邊響起。恰似一曲音樂,吹皺我的心。我既擔心自己的失業(yè),又牽掛和我分開才幾個小時的廖小姐。不知道她以后的道路,要怎么走下去。我每思索一次,對面的螺絲聲,就在我的心里撞擊我一次,我在和它一次次的會合當中,思想被它來回磨合。我的意愿終于被它折服。
我想通了。我要接納數字。我要重拾舊業(yè)——做會計。
我記得廖小姐的話,“我不會寫字。我要是會寫字,我就想進花園式的廠房里,坐進辦公室,當個小職員。要不,最起碼,也要進流水線,做一個在拉上打螺絲的作業(yè)員?!?/p>
我想到自己,我明明會寫字,為什么不肯再做會計呢?就因為做久了,就煩躁?不,這絕不應該是理由。是對面的螺絲聲,它讓我和自己講和;是廖小姐那雙帶血的高跟鞋,它讓我和自己和解。當我說服了自己,看著天空中落下的夜幕,我的心中有了欣慰。面對很快就要到來的明天,我不再害怕。
有了清晰的方向,我改變了策略,我決定在網上投簡歷。跟我預期想的一樣,不用我等太久,我就得到了一個面試的機會。
出門之前,我站在陽臺上,再次傾聽對面的螺絲聲。在我聽來,每一個音符,都像是在為我加油打氣。我每聽一次,內心就沸騰一次。我?guī)е鴿M滿的鼓勵,走出了出租屋。
走到半路,我想到廖小姐,我撥通她的手機。問她找到了工作沒?她說她運氣真好,進了一家五金廠,不用自己寫報表的,就是活很累,貨物很重,對于體重不足90斤的她來說,是一個新挑戰(zhàn)。
“你能堅持做下去?”我問她。
“當然能,我還想趕緊去買一雙新鞋?,F在,我腳上穿的,還是那雙帶血的高跟鞋。”她說。
和廖小姐結束了通話,我告訴自己,今天,一定要好好地應聘。爭取今天就定下能上班的日子。
心儀的工作,來得比我想象中的要快。我曾有好幾年的會計從業(yè)經驗,這個難得的經歷,讓我很快得到一份新工作。
回來的路上,經過一家鞋店,我選了一雙37碼的平底鞋。我和廖小姐一起走路找工作時,我曾問她穿多大碼的鞋,她反問我穿多大碼的鞋,我告訴她我穿37碼的鞋,她高興地說,“真巧,我們的碼數是一樣的。”
我決定給她送上一雙新鞋,為她的新工作,送上一份我的祝福。一路上,我打開手機,聽我手機里儲存的音樂——對面的螺絲聲。每一個音符的流動,在我聽來,都是一個勵進的美妙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