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刀
1171年,世界上第一家銀行意大利威尼斯銀行成立。1897年,中國仿效西方銀行,成立了中國近代第一家銀行——中國通商銀行。1915年,聚興誠銀行在山城重慶成立。從時間節(jié)點上看,中國金融發(fā)展遠落后于西方國家,而西部又大大落后于率先開埠的東部沿海地區(qū)。
落后往往意味著強烈的本土屬性,本土屬性本質上是本土思維的根深蒂固。這種屬性越是鮮明,意味著對外部思維的消化吸收越困難。日本一橋大學社會科學博士林幸司通過對西部近代中國民間銀行——聚興誠銀行的解構,從而揭開了近代中國民間企業(yè)與現(xiàn)代管理制度的碰撞與接軌的陣痛。
作為西部最早也是最大的近代中國民間銀行,聚興誠銀行從成立到公私合營僅生存了38年。這38年也是中國近代最為動蕩的時期:辛亥革命、軍閥混戰(zhàn)、北伐戰(zhàn)爭、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等。38年間,聚興誠銀行在楊家的帶領下,既發(fā)跡于“富貴險中求”,也因此而被蘇浙銀行“逼回”四川。有人說,商業(yè)就是一場冒險,雖然沒有什么“冒險”可以模仿,但聚興誠銀行的兩次“冒險”經驗和教訓還是值得回味和總結的。
“險”壓軍閥巧斬金
聚興誠銀行的創(chuàng)始人是由江西東部的南城縣(現(xiàn)屬撫州市)遷渝的楊文光,但真正的推動者卻是其三子楊希仲。與父輩生于山城,長于中國,深受儒家傳統(tǒng)文化熏陶明顯不同,楊希仲曾留學日美兩國,并對日本“三井財團集中家族財力創(chuàng)辦銀行、開辦實業(yè)”的經營思路“欽羨”有加。
早在聚興誠銀行成立前,其前身“聚興仁”商號便與同鄉(xiāng)、同業(yè)和四川建立了極為緊密的聯(lián)系。依托各路幫派的內在紐帶,聚興仁實現(xiàn)了發(fā)展壯大。嚴格意義上講,近代銀行是“舶來品”。無論是盛宣懷力推創(chuàng)立的中國通商銀行,還是聚興誠銀行,都是學習外國經驗的結果。不過,帶有鮮明西方市場經濟色彩的近代銀行落地西部后,不可避免的會遭遇到水土“調和”之困。
楊家此前對時局發(fā)展有著驚人的分析判斷能力。楊家斷定晚清必將覆滅,于是沒有像其它在渝商戶那樣躲避辛亥戰(zhàn)火,反倒大肆收購市場上甩賣的商品和票據(jù),僅此舉便大賺60萬元。聚興誠銀行雖然是在喝過洋墨水的楊希仲的鼓動下成立的,但斬獲“第一桶金”的“汗馬功臣”卻是秉承父親經營衣缽的五弟楊粲三。
1917年,楊粲三得知剛剛進駐重慶的直系軍閥曹錕的旅長李彪臣部帶有餉銀100萬元。急于攬儲的楊粲三積極接觸,終成功攬得此筆存款業(yè)務。楊粲三還借機大造聲勢,雇傭了幾十名挑夫,將百萬銀元從船上卸下,排成一字長蛇陣招搖過市,引來路人駐足觀看,以廣而告之:曹大帥的餉銀都存到聚興誠銀行了。
有強有力的軍閥作后盾,聚興誠銀行的發(fā)展一度順風順水。聚興誠銀行的“第一桶金”看似來得極為容易,但卻是一步險棋,聚興誠銀行后來的經歷充分表明,聚興誠銀行既得益于與軍閥的關系,但后又常常被軍閥拖累。1921年聚興誠銀行將總行遷到作為長江中游交通樞紐城市的漢口。但仍舊逃脫不了被軍閥強行納捐。1926年,軍閥楊森將萬縣分行的全體銀行職員綁到縣政府,要求借款。據(jù)說,各軍閥的這種借款金額總計150萬元。
商業(yè)因利而生,自然會逐“勢”而存。軍閥混戰(zhàn)年代,社會秩序零碎混亂,作為雄踞一方的強力機器,軍閥的存在自然可以成為商人強有力的保護傘。但軍閥的無序性和不穩(wěn)定性,也為其管理缺乏一致性埋下了伏筆,這也是聚興誠銀行頻頻被各路軍閥“割韭菜”的根源所在。其實,被軍閥“割韭菜”的又何止聚興誠銀行。
此外,軍閥雖然對商人有著巨大的利益訴求,但其提供的保護卻是極為有限的,特別是當自身遭遇外部巨大壓力時,商人很可能成為他們“斷腕”自保的優(yōu)先考量選項。1934年,聚興誠銀行的“運銀事件”原本得到軍閥劉湘的默許,但當劉湘面對國民政府的指責壓力時,突然調轉“槍口”,將矛頭對準了聚興誠銀行。
聚興誠銀行的遭遇并非唯一,其命運不過是同時代商業(yè)的真實寫照,只不過因其“家大業(yè)大”,更惹人關注罷了。
“險”闖華東終折翼
重慶因水而生,也因水而興。聚興誠銀行得益于碼頭經濟,但隨著長江水路經濟的蓬勃發(fā)展,同時遭遇到軍閥頻繁騷擾的影響,聚興誠銀行的出走再正常不過了。
聚興誠銀行的發(fā)展路線之爭,既是外部形勢所迫,同時也是“洋派”和“中派”的觀念之爭。從全國形勢看,作為西部長江水路的重要門戶,重慶雖然地位極其重要,但畢竟經濟發(fā)展遠落后于長江中下游特別是沿海城市。1927年南京政府成立后,國內銀行進入新的快速發(fā)展期。揆諸現(xiàn)實,“抗戰(zhàn)前,東部地區(qū)僅浙江、江蘇兩省有銀行(包含總行和各分支行)662家,約占全國銀行總數(shù)的37%,而西部地區(qū)共有銀行185家,約占全國銀行總數(shù)的10.32%”。從大的發(fā)展形勢上看,聚興誠銀行要想做大做強,加入東部乃必然選擇。
相比之下,楊家內部的路線矛盾卻更令人關注。楊文光無法料到,當初送三子楊希仲去海外留學,本來指望其與兄弟們精誠團結做大做強家業(yè),哪知這卻鑄成家庭內部不可調和的矛盾。楊希仲與楊粲三畢竟成長背景不同,學養(yǎng)氣質差別較大,兩人自合作之初就對如何擴張家族生意,屢有分歧。楊希仲素有發(fā)展資本主義集團企業(yè)的志向。而楊粲三久居內地,宗法思想較濃,主張以銀行業(yè)務為主體,鞏固家族根基為重心,雙方各持己見,互不相讓。雖然在董事會選舉時,楊粲三表面上大權旁落,但他仍以創(chuàng)始人的身份對決策施加巨大影響,特別是對總管理處遷移上海一事上持堅決反對態(tài)度。楊粲三的這種態(tài)度根源“是因為他自己的人際關系達不到上海”。楊希仲則恰恰相反,當初銀行創(chuàng)立,正是楊希仲與北洋政府和四川兩層關系的結果。楊希仲后來郁悶自殺,正是楊粲三固執(zhí)已見的結果。
眾所周知,商人講究不將所有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走出西部,聚興誠銀行面臨的競爭對手可能更多更強,但選擇尤其是規(guī)避外力風險如軍閥干預的能力也必然大大加強。聚興誠銀行的另一個轉變還在于,從過去努力依附地方軍閥轉向努力靠近國民政府。這種轉變也確實為他們贏得了回報:“戰(zhàn)后(抗戰(zhàn)),獲國民政府指定為少數(shù)幾家可經營外匯的民營商業(yè)銀行之一”。
重執(zhí)重權的楊粲三在沒有了楊希仲的掣肘后,決策反倒更加剛愎自用。1930年,創(chuàng)業(yè)初期嘗到“冒險”甜頭的楊粲三面對馮、蔣、閻三方大戰(zhàn),自認為“蔣必敗無疑,而蔣介石南京政府發(fā)行的各項公債肯定會下跌”,于是大做“空頭”。當蔣初戰(zhàn)失利時,楊粲三大賺70萬大洋,但他并未見好就收,反倒決意賺夠100萬,最終掉進蘇浙財團和“北四行”(中國鹽業(yè)、金城、中南和大陸四家北方私營銀行的合稱)圍剿的包圍圈,不僅將先前所賺盡數(shù)吐出,還倒虧130萬元,聚興誠銀行自此一蹶不振。
強烈的挫敗感,迫使楊粲三選擇更為保守的收縮戰(zhàn)略??箲?zhàn)結束后,在九弟楊季謙的帶領下,聚興誠銀行二度轉戰(zhàn)華東,雖然時移世易,但楊粲三的守舊思維毫無松動,最終導致他二度與手足分道揚鑣。
無論是外部矛盾還是內部矛盾,根本上是聚興誠銀行守舊與立新思維間的對立。對于強烈依托地域關系起家的聚興誠銀行,敞開懷抱并非易事。有一點也許能說明問題,1937年的董事會選舉9名董事中雖有6名是楊家以外的人,但聚興誠銀行最終還是代表守舊勢力的楊粲三占了上風。
兩步險棋的天壤之別
聚興誠銀行的兩步險棋,既是時代的折射,也是其發(fā)展觀念的折射。
前一步險棋,聚興誠銀行之所以大獲成功,一個重要因素是對人際關系的精準拿捏。不過,軍閥的錢也不是那么容易賺的,本質上是個燙手山芋。一方面,軍閥有可能為包括聚興誠銀行在內的商人提供保護,另一方面,缺乏外力約束的軍閥對商人的訴求是無度且不受控制的,
后一步險棋之所以失敗,主要原因是雖然同樣有“押寶”成分,但對楊粲三而言,此時局非彼時局。當年,晚清頹勢盡顯,日下西山。而后來的三方軍閥大戰(zhàn)充滿太多不確定因素,這對于長期盤踞于西部的楊粲三來說,顯然勉為其難。
林幸司指出,“聚興誠銀行在名義和實際上都在向西洋股份銀行的形態(tài)過渡,一度以全國化為職志”。事實上也是,“全盛時期的聚興誠銀行,其地位不遜于中國通商、四明、上海商業(yè)和金城等民國‘四小行’,故銀行界有‘無聚不成行’之譽”。在楊希仲和楊季謙的努力下,聚興誠銀行曾試圖作出改變,努力在運行機制上向西洋銀行看齊。
從后發(fā)優(yōu)勢角度看,近代中國銀行似乎一度具備彎道超越的機會——“中國的銀行在成立時模仿了這些殖民地銀行的制度。因此,中國銀行從一開始就采用了近代銀行制度”。但先進制度能否成功落地生根,與社會的經濟環(huán)境密切相關。對于習慣走“人際關系”路線的傳統(tǒng)商人來說,關系制造利益如果比競爭來得更快更豐厚,自然會缺乏專注競爭的動力。更何況,聚興誠銀行從誕生至聯(lián)合的38年間,也是社會局勢的動蕩之時,這對于缺乏制度護佑的民間企業(yè)而言,生存的安全感無疑更為稀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