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老邪
君不見,美麗的風景是假器的觀看,迷人的朋友圈也是一種形象表演,信息的海洋里謠言四起情緒泛濫,當我們習慣了面具習慣了秀,那些真實的情感的出口在哪里?
加繆的《局外人》,篇幅甚小,五六萬字,薄薄的一冊,簡單的人物,簡單的情節(jié),卻成為法國二十世紀一部底蘊深厚、影響甚大的作品。作品講述的不過是一位叫默爾索的小職員在母親葬禮之后不久,稀里糊涂犯下命案被判死刑的故事。作者的筆調(diào)是完全寫實的,卻無時無刻不令人體會到現(xiàn)世的荒誕。作品的可貴之處在于,僅用一個平淡無奇的故事就達到了從哲學層面俯觀世界、拷問每一個人靈魂的高度。
一、種種角色里的局外人
小說從主人公默爾索接到母親去世的消息開始寫起。作為兒子,他似乎是母親葬禮的局外人。他對別人的安慰感到厭煩,他搞不清楚母親的年齡,也懶得關(guān)注她去世的具體時間,他甚至在蓋棺前都不看母親一眼,至于原因,他“說不清”。他在守靈時喝牛奶咖啡、抽煙,覺得“這無傷大雅”。他期待葬禮早點結(jié)束,結(jié)束后可以睡上十二小時。他參加完葬禮的第二天就和女友游泳、看電影,女友得知他母親才死時嚇得往后一退,他想的是“這不是我的過錯”。但是他說:“毫無疑問,我很愛媽媽,但這并不說明什么。所有身心健康的人,都或多或少設(shè)想期待過自己所愛的人的死亡?!?/p>
他是職業(yè)里的局外人。當老板給他提供去巴黎工作的機會時,他的回答卻是,這樣的機會“實在是可有可無”。老板追問他是否不大愿意改變生活,他答:“人們永遠也無法改變生活,什么樣的生活都差不多,而我在這里的生活并不使我厭煩?!彼静幌霋呃习宓呐d,但他認為實在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改變現(xiàn)有的生活。他只是依然“賣勁兒地”工作。
他是愛情世界里的局外人。當女友問他是否愿意跟她結(jié)婚,他說“結(jié)不結(jié)婚都行”,如果她要,就結(jié)。女友問是否愛她,他說“這個問題毫無意義”,但可以肯定并不愛她。女友追問為什么要娶她,他說“這無關(guān)緊要”,如果她希望結(jié)婚,那就結(jié)。他知道女友聽了會傷心,但他確實說出了彼時最真實的感受。當女友一遍遍追問時,他也無話補充。女友感受到他是個怪人,但也正因為這點才愛上他。
他是社會關(guān)系里的局外人。他并沒有主動與人交往的意識,甚至與同樓層的鄰居也交道不多,他也不去打探別人的生活。對于大家都厭嫌的老頭與病狗,他也不會感到惡心。鄰居雷蒙經(jīng)常主動跟他搭話,他也只是聽他說。但是,雷蒙把他當“真正的朋友”。就這樣,默爾索被莫名其妙卷入雷蒙復(fù)雜的情感糾葛中,不僅被警察扇了耳光,還在一次海灘聚會中稀里糊涂對雷蒙的仇人開了槍。由此開始了一場荒誕的審訊。
作為被告,他是司法程序里的局外人。當法官和神甫試圖用上帝來感召他時,他卻表現(xiàn)出全然的拒絕和反抗,當法官問他是否為自己的犯案感到悔恨時,他卻說“與其說是真正的悔恨,不如說我感到某種厭煩”。當他想為自己辯護時,律師卻要他別出聲。默爾索深切感受到,審訊中的庭長、檢察長、辯護律師以及采訪報道的記者都是一家人,而自己完全被“排除在外”,全無申辯的可能。他不止一次發(fā)出這樣的感慨:“人們好像是在把我完全撇開的情況下處理這樁案子。所有這一切都是在沒有我參與的情況下進行的。我的命運由他們決定,而根本不征求我的意見。”更為荒謬的是,默爾索之前在母親葬禮上的表現(xiàn),也被認定為“道德有問題”而成為判定死刑的關(guān)鍵理由。
種種情形下,默爾索并非無動于衷,而是真實坦誠、善良寬和,拒絕矯飾自己的感情。正如加繆所說:“他拒絕說謊……是什么,他就說是什么。他拒絕矯飾自己的感情,于是社會就感到受到了威脅”“一個無任何英雄行為而自愿為真理而死的人”“他不耍花招,從這個意義上說,他是他所生活的那個社會里的局外人”。
二、他何以成為局外人
加繆筆下的默爾索,可以說是一個良善又無害的人,但是他真實而坦誠的言語和行為,卻因挑戰(zhàn)了世俗社會的道德與價值體系而顯得格格不入。他是一個正常人,卻被視為異類,他是一個真實的人,卻成為了局外人。只有當大家都習慣了不真實時,才會覺得真實是那么地不真實。加繆的故事像是一則醒世寓言,對當下社會依然是一種強有力的諷刺。世人都沉浸于一個虛偽的世界,無所謂真假,無所謂夢與現(xiàn)實,就這么混沌著虛偽著糊涂著。君不見,美麗的風景是假器的觀看,迷人的朋友圈也是一種形象表演,信息的海洋里謠言四起情緒泛濫,當我們習慣了面具習慣了秀,那些真實的情感的出口在哪里?
小說里有一個細節(jié)可謂意味深長。默爾索在監(jiān)獄里發(fā)現(xiàn)一塊舊報紙,上面報道了一樁社會新聞:有個人早年離開自己的村子,外出謀生。25年后,他發(fā)了財,帶著妻兒回家鄉(xiāng)。他母親與他妹妹在村里開了家旅店。為了要讓她們得到意外的驚喜,他把自己的妻兒留在另一個地方,自己則住進他母親的旅館。進去時,母親沒有認出他。他想開個大玩笑,就特意租了一個房間,并亮出自己的錢財。夜里,他的母親與妹妹為了謀財,用大錘砸死了他,把尸體扔進了河里。次日早晨,他的妻子來了,懵然不知真情,通報了這位店客的姓名。母親上吊自盡,妹妹投井而死。
這則報道,默爾索足足讀了幾千遍。一方面,這樁事不像是真的,另一方面,卻又自然而然。他覺得這個旅客有點咎由自取,人生在世,永遠也不該演戲作假。
在默爾索的價值觀里,雖然人生難以改變,但是至少要做最真實的自己。然而,當他試圖做最真實的自己時,卻被一群演戲作假的人所綁架。他越是真實,就越不被認可,他的行為就越顯得荒誕。于是,真實與荒誕發(fā)生了倒置,他的真實成了世俗眼中的荒誕,世俗認可的真實成了他眼里的荒誕。這就是默爾索的悲劇性所在。
五年之后,加繆又完成了一部長篇小說《鼠疫》,其扉頁寫有丹尼爾·笛福的一句箴言:“用別樣的監(jiān)禁生活再現(xiàn)某種監(jiān)禁生活,與用不存在的事表現(xiàn)真事同等合理。”這句話和加繆的小說一樣引人深思:何為真何為假,何為自由何為監(jiān)禁,何為在場何為局外?“荒誕——反抗”的哲理體系就這樣一直延續(xù)在加繆的創(chuàng)作中,拷問著我們的靈魂:當我們做真實的自己的時候,我們反倒成了局外人,那么問題究竟出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