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
臨寫晉人的信札,還是會想起歐陽修的一段經(jīng)典評說:“蓋其初非用意,而逸筆余興,淋漓揮灑,或妍或丑,百態(tài)橫生,披卷發(fā)函,爛然在目,使驟見驚絕,徐而視之,其意態(tài)如無窮盡,使后世得之,以為奇玩,而想見其為人也?!睂懶诺恼鎸嵭Ч?,莫過于此。有人問如何寫好一封信,我覺得無所謂寫得好還是不好,就說,你愛怎么寫就怎么寫。這么回答似乎太不負責任了,但想想寫信確是不可教,還真是愛怎么寫就怎么寫最好,若把寫信看成技術活反而不好了。
回想個人的寫信史是從小學三年級開始的。此前覺得寫信是大人的事,實在需要了才寫信,寄信是需要付費的,一枚郵票可打上半斤醬油,誰沒事以寫信為樂呢。當時我看了一本地理書,寫到歐洲一個群島的海岸線,覺得有些問題,就決定給在廈門中學當?shù)乩砝蠋煹木司苏埥?,問他幾個問題。過兩周舅舅回信了,現(xiàn)在已忘了他是如何答疑的,卻清晰地記住把我那封信寄回了,說我開頭第一個字就寫錯,他用紅筆圈了起來。第一次寫信就出錯,有人問是錯在哪個字上,我到現(xiàn)在都不愿說,只是覺得以后寫信程序大致就是如此。
小學高年級的同學踴躍寫信是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當時仰望蘇聯(lián),尊為老大哥,各方面都有意效仿。沒有哪一個人不對蘇聯(lián)津津樂道,言必卓婭舒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沒有哪一個國家的歌曲如此廣泛地為大家傳唱,耳畔都是《山楂樹》《喀秋莎》的旋律。小學生自然不能閑著,那就是經(jīng)過引導,與蘇聯(lián)小學生通信,成為朋友。奇怪的是,遠在蘇聯(lián)的陌生少年少女,居然也能收到,并且回信了。那時會俄語的人特別多,嘰里咕嚕珠落玉盤,而學英語的又特別少。一封來信要找懂俄語的人翻譯并非難事,也就知道和自己通信的是冬妮婭或者麗達,要不就是波列耶夫亞什卡、尤拉。信之往來使雙方多少領略一些異國風情,更主要的還是言說志向憧憬理想,小大人做派。一個人被引導,多少會缺乏一些個人本色,不是愛怎么寫就怎么寫的個人心思。如果能一直寫下去,小小少年由小長大,由陌路到相知情感上漸入佳境,會讓人想到西伯利亞的皚皚白雪、長滿了眼睛的白樺林,最終也許會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般場景。世事難料,中蘇交惡,寫信的熱情戛然而止。這很像鄰里紛爭,大人出手,小孩受到暗示,不再往來。這是一段無果的通信史,因為國家的原因,無疾而終。許多年后,少年已老,只是會在回味那短暫的光陰時,眼神里顯示出留戀,卻不會再生出寫信的沖動。是時間稀釋了曾經(jīng)的熱烈。
曾經(jīng)眼熱他們收到布寧或者達雅來信時的歡樂。后來才想得遠一些——因為需要,這些同學被引導著寫信,以交年少一代之誼,使寫信成了自覺。又因為形勢變故而需要切斷一切聯(lián)系,若飛鴻折翼。寫信本是很私有的事,寫多了寫順手了就形成慣性,不寫還真手癢癢。只是,把信納入一個大的轍軌里,一切私情都是邈小如塵,不值說道,無從說道。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是我大量寫信的時期。人在遠方務農(nóng),形單影只,只有通過寫信與家人交流。信中內(nèi)容頗為單調(diào),大抵是山野生活的描述,外加民俗風情的點染,其下就都是對前景的憂郁。家里來信內(nèi)容也大致可以猜到,家中近況的敷陳,對我在外的隱憂,末了都是安好安好。相信那時節(jié)寄往山區(qū)的信都如此,筆調(diào)都是很沉重的,全無開懷的事值得渲染。當時流行一首禁唱的《南京知青之歌》,有人把歌詞中的地名全改了,換上家鄉(xiāng)的地名,夾在信中寄了過來,有人收到,快手傳抄,暗自哼唱,淚流滿面,覺得信真是一個好東西,居然把反動歌曲完好無損地送到知青手中。春節(jié)回家,有個在中學讀書的鄰居提出一個要求,希望我們每個人從山區(qū)都給他寫一封信,寄到他學校來,而且最好是用政府印的信封,譬如“清流縣革命委員會”“清流縣靈地公社革命領導小組”的信封。當幾十封信先后涌人他的學校,可以想見很多同學的眼神會有新的內(nèi)容。所謂借力就是如此——一封信沒有什么重量,但許多信從遠方來,就有一種讓人猜度的傾向,覺得其中的力量,三教九流,黑道白道,狐朋狗友,此人不簡單。大家一眼看透他的心思,笑笑,回山區(qū)后競無一人給他寫信——一個終日勞作難以溫飽的,人,誰會有心思做此無聊之事,況且要付八分錢的郵資,跑五里山路到公社寄出。這樣也使寫信的目標很單一,就是給父母寫,別無其他。如果一封信以報平安為主旨,上面的信息就不會太多,每個人小心翼翼,不愿論說世事,以免惹來無妄之災。信太單薄了,有時就收不到。它在某個環(huán)節(jié)被人私拆并毀跡,總是查不出來。很多來信都堆在公社郵局的筐子里,誰都可以去翻動,有偷窺癖好的人就把一些自以為有看頭的信順走了,使寄信人、收信人望眼欲穿。若信中夾寄一點糧票、零錢,那損失就更大了。有人授我一種省郵票的方法,就是在寄出前把米湯抹在郵票上,讓家人收到后把郵票泡在水里,水湯化了,郵戳也不見了,可以多次使用??墒悄赣H不同意,她覺得持這種小伎倆的人成不了大事,此法也就得不到實施?,F(xiàn)在想來,為什么一個人會在小小的郵票上使心計下功夫,而像余光中,像我們,則把郵票視為一種隱喻,而不是一小塊紙,其實都緣于一個很深刻的原因,因為分離,因為天各一方。原本生活自在的一家人,硬生生地被分離,在不同的空間里彼此思念,郵票功能就自然而然地行使了。大字不識一個的文盲,也會請人代筆書寫、代為讀信,借來來往往的郵票,紓解相思。有時到郵局,營業(yè)員發(fā)現(xiàn)太厚了,就放在天平上稱稱斤兩,要求再加一枚郵票。這也使寫信者下回注意,采用薄紙寫信,正面寫完寫反面,用盡密不透風之法,就能順利過手。
真正一封信有多重,是稱不出來的。一信寫畢,每個人都應該在末了落下自己的名字——我是這么認識的。后來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人可以隱于信的后面,讓信充當前鋒,自己靜觀這封信引發(fā)的動靜。所謂匿名,就是如此。有個知青要分配到一個大工廠了,算是走了狗屎運,讓人生出強烈的妒忌之心,于是有信寄到縣上有關部門,羅列此人劣跡種種,其中還有讓人吃驚的破壞軍婚。于是先調(diào)查,分配暫停。來信不曾署名,郵戳又碰巧糊了,不知來自何方。一本正經(jīng)地調(diào)查了好多日子,發(fā)現(xiàn)此人不似公社鑒定里說的那么優(yōu)秀,也不似來信揭露的那么丑惡,只是平平耳。時日不居,那家大工廠的招工已經(jīng)結(jié)束,他沒事,卻也沒機會了。有人問匿名信是不是我寫的。他看我有空就拈筆寫字,又會寫好幾種字體,變化出各種造型,是寫匿名信的最佳人選。由于是匿名,藏在我們中間,從都有嫌疑,而愛寫寫畫畫的也許就是在此時運用這個特長的,嫌疑也最大。聽說后來的匿名信多起來了,人人不愛當農(nóng)民,傾心于當工人,于是要把別人拉下來,自己才好上去。匿名多了就不值錢,一個領導出來說了,只接受實名反映。一個人要用實名做此類事,他的神經(jīng)一定要非常強大,也是要經(jīng)過再三考量才敢下筆。這時,人就不是隱于信的背后,而是要挺身向前。奇怪的是匿名信就此絕跡,署名的更是沒有。依我的寫作經(jīng)驗,寫匿名信的人會有一種快感很刺激,不是他在寫,而是一個隱形的人在寫,這個人自已也不認識,世界上也沒有這個人,筆調(diào)就越發(fā)放縱不羈,超出尋常寫信的情緒。中國寫信告密的傳統(tǒng)久矣,甚至把親人、朋友交流、探討的一些內(nèi)容整理好上寄給專政機關,目的都是要把這個人打倒。在我看來,如此為之有悖寫信的本來意味。
一封信如同一枚帶殼的果實,只有打開果殼才能知道里邊的內(nèi)容。如果是明信片,沒有這層包裹,也就不會把秘密寫在上面。每個人都有些屬于自己的秘密,或大或小,不愿公開。信紙承載了秘密,裝入信封,猶如一個安睡的嬰兒。眼力再銳利的人也不能穿透,除非把信封撕開。一個不文明缺乏教養(yǎng)的環(huán)境,有些信就被人偷窺了,把秘密傳播了。因此如何保證一封信里的秘密得到守護,我一直想不出好的辦法,椰子、榴鏈,果殼那么堅硬,還是輕易地被人撬開,進入它的深處。信封單薄,口封得再嚴密,也只是對守規(guī)矩的人的約束,他們覺得這雖是一扇虛掩的門,也不要有推開的念頭。大家都遵守了,秘密就有安放的地方。人還是需要隱私的,不是什么都要翻出來在陽光下晾曬。有了隱私,對一個人來說,也會更豐富一些。一個人有幾次丟信的經(jīng)歷,寫信的熱情就上不來,有些個人的感受就不愿付之于信,寧可讓它們爛在肚子里。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我一直在寫作。事后才知道那個年代有許多如我這般的山村青年,都在各自尋找自救的方式,試圖走出窮鄉(xiāng)僻壤,到工廠去,到城市去。想靠寫作來改變命運的人不少——如果能在一些大刊發(fā)表三五篇,馬上會被縣里的文化部門盯上。盡管白日的田間勞作疲憊之至,有人還是寫到深夜才擱筆。一篇完成了,便會給素不相識的編輯寫信,懇請指教,給予發(fā)表,然后走五里山路到郵局,鄭重寄出。那時文學創(chuàng)作還是得到支持的,再厚的稿件也不必貼郵票,把信封右上角剪掉即可。編輯的態(tài)度也出奇的好,每一篇都給退稿,還附上一封閱讀意見。大意都是兩點,一是文字優(yōu)美流暢,表達上沒有什么問題,二是政治思想深度挖掘不夠。后者遠遠重于前者,由于后者不行,連修改的價值都沒有,只能另起爐灶,再寫。文學作品是不是都要深刻的政治思想,沒有思想只有個,人情調(diào)行不行,其實是可以討論的,沒有人來和你討論。此后十年間就一直是寫稿、寄稿退稿,再寫稿、再寄稿、再退稿,弄得周圍的人都知道如此套路,成為談資。好在我自以為樂事,一以貫之,愛怎么寫就怎么寫。由于不必與人合作,始終在自己的把握之中,遂不放手。一九七五年,北大中文系幾個工農(nóng)兵學員創(chuàng)作的長詩《理想之歌》以配樂詩朗誦的形式播出,后來《人民日報》又以整版刊登,全國轟動。我細細讀畢才知道思想性深刻當如此,而不是關注個人感受個人情懷,便覺得自己筆調(diào)的確相差太遠,追不上了。記得顏之推曾說,夫喜者不可為泣涕,悲者不可為歡笑,富貴者不可語寒陋,貧賤者不可語侈大。一個人寫文,若傍人門墻,看人眉眼,硬去仿效,終究是寫不像的。十年走筆,退稿成了必然。事實說明自救是失敗的,估計許多人的自救都沒有成功——人在黑夜中行走,什么是方向,要走到哪里,一點把握都沒有。所幸寫作是一己私事,以此為快意,也就沒有失落。后來我離開鄉(xiāng)村是因為考上了大學——時局發(fā)生了巨變,像《理想之歌》這樣的寫作方法當然可以存在,而更多其他的表達方式,如同春日草木探出頭來,覺得是時候了。接下來我寄出的一些作品,漸漸被接受,往往會收到一封薄薄的信,信封下端是這個刊物的名字,打開信封用并攏的食指和中指夾出那一枚小小的便箋,信文很短,最動人的就是兩個字:擬用。此時不禁感慨,退稿的那一頁被翻過去了。一個時局的改變,連同改變了審美。曾經(jīng)不合時宜的表達方式,而今能被理解、刊發(fā)。又過了一段,一個牛皮紙大信封送到我的手上,憑感覺里邊是幾本刊物。打開來看,自己的名字和文章,都在上面。
寄信,從此有了一種新的價值和意義。寫信的時代注定是一個慢時代。羊毫、八行箋,筆濡濕了,墨香飛動起來。疾徐有致地寫去,是舊日那種豎式寫法。豎式寫法自然有它的道理,恰似懸崖瀑布遙遙由,上而下垂落,人的心緒也次第舒展。《一代宗師》有一個葉問給宮若梅寫信的情節(jié),交手之后,他們已經(jīng)好久沒見面了,他想看她六十四手的愿望一直沒能實現(xiàn)。末了他在信封的左下角迅疾地寫下一個草書的“葉”字,思念之情似乎一下子潑灑出來。萬豪齊聚的毛筆蘸上墨汁,經(jīng)過提按的輕重交替,還有節(jié)奏的疾澀調(diào)節(jié),便可應和心緒之起伏。對方敏感,也一定能感受到這份情意。而《激情燃燒的歲月》中的石晶就沒有這么幸運,她的情感得不到接受,給胡達愷所有的信都被退回。這個她喜愛的男人從此杳無音信。石晶自稱內(nèi)心長滿了荒草,如同這些信不被啟封、閱讀,只能把滿腹疑問埋在心里,讓時日過去。一封信不被閱讀,也就難以盡到信的義務。我一直堅持寫信是不可教的,作為一位教師,可以教人如何寫小說散文,卻不必教人寫信。一個人拈起筆來,以平常之心,緩緩寫去,或問安、詢事、請益,寫明白便可。見陸游寫信,寫著寫著就歪斜向左了,歪斜就歪斜,仍然寫到末了才罷手。工拙是次要的,自然卷舒才要緊。柳亞子的字我素來不喜歡,一看就知道沒學古人筆法,只是自任寫去,這也使人讀他的信要費些氣力,不能暢達無阻。有一次柳給曹聚仁:寫信,草草,末了自己也覺對方閱讀有難度,便特地寫道:“倘若不能通讀,明日過我,內(nèi)容當面奉告。”這也算是天下奇信。一位感覺甚好的詩人,筆下如此,只能說習氣重了,但又是自然之舉止,毫無造作,這些矛盾都涵納在一封信里。在我認識的人當中,寫信上用意用力的當屬吳君,當時我們在鄉(xiāng)下當機修工,他正和縣上一位小姐談戀愛,不能常見面,小姐就搖擺不定。吳君認為只能通過寫信來征服她。他開始密集地寫,三日一封,時而用楷書,時而用隸書,時而又用草書,但會在另一張紙上用小楷釋出原文。他有時橫寫,有時又豎寫,有時還組合圖案文字。每一信寫畢,吳君都會把信在我眼前晃兩下,讓我眩暈,然后問我整體效果如何。小姐沒讀多少書,郵遞員隔三岔五來送信,讓她細讀不及便心中暗喜,覺得遇上江南大才子了?;楹蟮膮蔷辉賹懶?,有空就拉二胡,實在要寫也是草草了事三五行。不過,我覺得此時的信才是真正的信,它回歸書寫的自然。
每一個拈筆寫信的人都會在書寫中看到一個清晰的自己。
把你來我往的信拿出來展覽當然是后來的事——本來是相互間必經(jīng)持守的秘密,而今裝裱一新,陳于展廳,讓人看透。這樣的信味道當然變了——一個人在信中表達的,原來只是想讓對方知悉,共同持守,現(xiàn)在成了大路貨。當信作為展覽的作品時,如果事先知道寫給眾人看,他書寫時的心態(tài)、手態(tài)就不一般,很有意,很好看,當然也很應景,合乎公開信的要求。如果一個人提倡創(chuàng)作一封信,那就很好笑了,那就無法形成本來意義的信,而是其他什么東西。信是不須創(chuàng)作的,也不須他人來傳授寫信秘技,以手寫心,就是一封明白的信。如果一個人連寫信都要做派,那他做其他事,都可以猜到是怎么一種腔調(diào)。信的生命比一個人的生命還要長,人死千年了,他們筆下的信還被人珍藏著,完好。這些完好的信在當時沒有什么尊卑貴賤,親友間的問候而已,而今差距就大了。大名頭的人寫下的信,物質(zhì)價值高到天上去——精于此道的人完全可以把天下的信排個座次。事實是,信的主人在與不在,信都在被轉(zhuǎn)賣著,到處流浪。張三買了一封名家的信,見行情漲了,就無收留之心,高價賣給了李四。信就像一枝花,在擊鼓聲中傳著,被人指指點點說三道四,又落到另一個生人手上了。一個人沒能力把握自己寫的信,當年寄給他人,寄向遠方,時過境遷,主人再也不知它們歸于何處。父親去世后,我整理了一包別人寫給他的信帶回來。這些信他都歸類了,郵戳上的日期居然有二十多年前的。父親生前肯定沒有想到如何處理這些信件,現(xiàn)在我也只能把它們包起來,放著。我同樣碰到這樣的問題,多年的往來信件,有許多我自以為有價值的,被留下了,寫信者是名流、才俊,信在此時就已體現(xiàn)了價值,遑論日后。但是我至今沒動心思,只是讓它們沉睡——相信很多人也如此,他們著眼于處理一些大的事務,而于一封封小小的信,尚未留心。往往是人過世了,他的后人不知其中的價值,草草處理;或者深知其中的價值,每一封都在討價還價聲中賣出了。信自寫好后就面對行程,甚至漂洋過海到了陌生的國度,不必回來。
我一直強調(diào)小羊毫和花箋生宣是一種絕配,在上邊寫信是一種享受,一直想寫長一點。曾幾何時,到郵局寄信,不難看出紙上寫信的勢頭已經(jīng)過去,門前綠色郵簡扁扁的口子上落上了塵泥,里邊空寂,不像多年前信堆了一大摞,有兩個青年正在奮力打戳?,F(xiàn)在還寫信的人,的確是有癖好了,喜歡紙質(zhì)的素樸,喜歡毫端與紙面的摩挲。說到底,還是對舊時光慢生活的依戀,生怕把寫信這個既實用又審美的動作荒疏了。時之所輕,我之所重,這種與時錯位的舉動,是一種很私有的戀情,我寫信,故我快樂,至于別人寫不寫與我無干。那些喜愛與我通信的人也具有共同的愛好,不寫還真不行,于是來來往往沒有中斷。日子在寫信中過去,或者說寫信把日子延伸了。直到再也寫不動的那天來到——手抖得厲害,毛筆把握不了,眼前迷蒙一片,個人的寫信史方告終結(jié)。
最后寄出的那一封信,末了會有顫顫巍巍的兩個字: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