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易
他是黃繼光生前的偶像;
他是鄧小平親自下令必須找到的英雄;
他是獲得金日成、金正日兩次接見的志愿軍戰(zhàn)士
1952年9月,上甘嶺戰(zhàn)斗打響前,進行全軍動員。擔負上甘嶺中線關鍵制高點五圣山陣地防守任務的,是志愿軍第15軍第135團。這些天戰(zhàn)士們一邊緊張地構筑工事,一邊參加“學英雄立新功”的誓師動員。戰(zhàn)壕里、坑道中,團長以自豪的口氣反復講述本團一個響當當?shù)膽?zhàn)士名字:柴云振。
一年前的1951年6月,在樸達峰阻擊戰(zhàn)生死存亡關頭,柴云振率全班5人沖向被敵人占領的陣地,一口氣奪回三個關鍵制高點,孤身消滅100多名敵人。搏斗中,敵人用石頭將他的頭砸破,他仍死死和敵人扭打在一起;他摳扳機的右手食指被敵人生生咬斷,扯出一尺多長的肉筋,還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咬牙用左手端槍打死最后一個敵人,直到昏死過去。
團長每次講起柴云振,眼里都情不自禁地泛起淚花,戰(zhàn)士們高聲呼喊著口號“為柴云振報仇!”22歲的年輕士兵黃繼光這時剛剛來到朝鮮前線,正好被分配到柴云振所在的135團,任2營6連通訊員。黃繼光被柴云振的事跡深深打動著,暗暗把他當作自己殺敵立功的楷模。1952年10月19日,在上甘嶺戰(zhàn)斗中,黃繼光拖著受重傷的身軀,不顧一切爬到了敵人的槍口旁,完成了那驚天動地的一撲,用血肉之軀堵住了敵人的槍眼,壯烈犧牲。
黃繼光生前的偶像
1951年四五月間,朝鮮戰(zhàn)爭規(guī)模最大的第五次戰(zhàn)役打響了。戰(zhàn)役末期當志愿軍開始往北回撤的時候,聯(lián)合國軍以4個軍共13個師的兵力,在400多公里戰(zhàn)線上開始了全線反擊。5月22日,柴云振和戰(zhàn)友們走在回撤的路上,師長崔建工就被緊急召回軍里受領任務,軍長秦基偉交代:“為了掩護志司總部和傷員后撤,我們的45師趕赴樸達峰一線阻擊北上敵軍,要不惜一切代價阻擊敵人10天!”
樸達峰是阻敵北上的咽喉。敵人一旦占領這里,便可以充分發(fā)揮強大的機械化優(yōu)勢,無遮無攔地向北進軍。這是15軍最后的防線,一旦被敵軍突破,志愿軍將無險可守。
從5月29日開始,聯(lián)合國軍在飛機、大炮、坦克的掩護下,用摩托化步兵組成“特遣隊”,開始向樸達峰發(fā)起進攻。敵人的飛機如同密密麻麻的黃蜂,冰雹一樣密集的炸彈,對長不到一公里的樸達峰山脊狂轟濫炸。山頭被打下去幾尺,隨便抓一把土,都是焦黑的彈片。
阻擊戰(zhàn)打到6月3日,敵軍加拿大旅連續(xù)幾日進攻受挫,傷亡慘重撤出戰(zhàn)斗,由更兇狠的美軍第25師接替,繼續(xù)進攻。這時防守樸達峰的是志愿軍134團第3營,當時第7連只剩7個人,和9連加起來共40余人。團長段成秀咬碎牙齒也不下撤退命令,下令該營將7連和9連合編為一個連隊,繼續(xù)堅守陣地。6月4日,樸達峰激戰(zhàn)了5天5夜,敵人硬是沒能前進一步,7連和9連加起來僅剩27人。
柴云振就是這個時候從師部警衛(wèi)連抽調(diào)去補充3營8連的,他帶著7班的9名戰(zhàn)士,前去支援7連和9連。一天之內(nèi)他們和敵人較量了3次,全是惡戰(zhàn)。戰(zhàn)至下午2時,敵人以3個營的兵力分多路向我軍猛攻,占領了主峰陣地。防線眼看幾近全線崩潰,3營指揮所危在旦夕。戰(zhàn)士們只有緊緊趴在營指揮所里的一個地堡里對敵作戰(zhàn)。
6月5日凌晨,樸達峰阻擊戰(zhàn)進行到第8天。天亮后柴云振發(fā)現(xiàn),陣地上只有他一個人了。柴云振想:“上級雖然沒下命令,我一個人也要死守陣地,釘在這里。”天完全亮后,敵人展開了更大規(guī)模的進攻。柴云振利用有利地勢,將成捆的手榴彈和爆破筒扔向敵群,用機槍和沖鋒槍輪番向山下掃射。柴云振獨自一人連續(xù)打退了敵人數(shù)次沖鋒,到中午時分耗盡了所有彈藥,手中只剩下一支自動步槍。
敵人暫時停止了進攻,可柴云振一點兒也不敢大意。他四處搜索,防止敵人偷襲。果然不出所料,剛一轉(zhuǎn)過山頭,4個美國士兵已沖到他附近。他大喊一聲:“繳槍不殺,志愿軍優(yōu)待俘虜!”美國士兵一愣,乘此機會,柴云振一梭子彈就打了出去,當場打死3人。
最后一個美國士兵離柴云振只有10米左右。柴云振一個箭步?jīng)_上去,對準他的腦袋一摳扳機,但槍沒響。這個美國士兵又高又壯,他站在交通溝下面,柴云振在交通溝上面,美國士兵居然還高出他一頭。柴云振把他一下按倒在交通溝里,兩人扭打在一起。美國士兵抓著石頭拼命砸柴云振的頭,鮮血流下來把衣服全染紅了。柴云振毫不退縮,伸手想摳瞎他的眼睛,不料右手食指一滑,被他一張嘴死死咬住。柴云振使勁扯出來,右手食指的肉筋扯出一尺多長,還是死死抓住美國士兵不放。
美國士兵嚇壞了,瘋狂地用石頭砸柴云振?;杌璩脸林?,柴云振不斷警告自己,不能倒下。美國士兵見柴云振不要命地和他廝打,他害怕了,轉(zhuǎn)身就往山下跑。柴云振那時已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但心里還是恨恨地想,不能讓他跑了。他搖搖晃晃地撿起美軍的槍射擊,但是沒打響。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摳扳機的右手食指已經(jīng)被咬斷了。他立馬換到左手,槍響了,美國士兵跑了10多米遠,還是被打死。柴云振也昏倒在陣地上。
直到增援部隊沖上主峰陣地,昏迷中的柴云振這才被戰(zhàn)友送到了戰(zhàn)地醫(yī)院。樸達峰阻擊戰(zhàn)中,他帶領的班共殲敵200余人,僅他自己就消滅了100多人,搗毀敵指揮所一個,保衛(wèi)了志愿軍前線指揮部和后方醫(yī)院的安全,為志愿軍兵團順利北移贏得了時間。戰(zhàn)斗結束后,志愿軍總司令員彭德懷給15軍軍長秦基偉發(fā)去感謝電,志愿軍政治部于1952年發(fā)布第一號令,授予柴云振“特等功臣”“一級戰(zhàn)斗英雄”光榮稱號。柴云振所在部隊成為英雄部隊,柴云振所在8連被評為“特功八連”。
鄧小平:“哪怕是大海里撈針,也要把他撈起來!”
朝鮮戰(zhàn)爭結束后,柴云振如人間蒸發(fā)一般失蹤了。志愿軍政治部授予他的“特等功臣”和“一級戰(zhàn)斗英雄”勛章,靜靜地躺在軍史館的櫥窗里,一直無人認領。
原來,昏迷中的柴云振被戰(zhàn)友抬下來后,轉(zhuǎn)送到了戰(zhàn)地醫(yī)院。當時他傷勢嚴重,昏迷不醒,彭德懷和副司令員楊成武、楊勇先后到醫(yī)院看望,指示要不惜一切代價搶救這位了不起的大英雄。為此,部隊專程派飛機,從前線戰(zhàn)地醫(yī)院將柴云振單獨轉(zhuǎn)送回國治療。柴云振在后方治療了一年多后,慢慢恢復了健康,卻和原部隊失去了聯(lián)系。
1952年4月,柴云振領了三級乙等殘疾軍人證,直接在醫(yī)院辦了復員手續(xù)。他清楚地記得,那時候上級給他發(fā)了80元補助費,還有可以在老家領1000斤大米的票據(jù)。柴云振笑著說:“那在當時,是一大筆錢咧……”復員后,他回到了闊別10年的老家四川省廣安市岳池縣大佛鄉(xiāng),先后擔任過大隊長、鄉(xiāng)長,公社黨委副書記等職。數(shù)十年間,當?shù)厝藟焊恢浪浅r戰(zhàn)場上赫赫有名的大英雄。
“我當時雖然可以出院了,但身體畢竟殘廢了,為了不給部隊增添麻煩,我決定默默地復員回家。”柴云振接受采訪時說道,“目前我最懷念的是戰(zhàn)友們,但現(xiàn)在一個都沒有了,一個都沒了,就我還活著……”
朝鮮方面也不知道柴云振是否犧牲,始終沒打聽到他的下落。但柴云振的事跡卻在朝鮮家喻戶曉,甚至被編入朝鮮課本,并被翻譯成十多種文字在全世界傳播,他成了世界著名的活“烈士”。朝鮮畫家還根據(jù)柴云振戰(zhàn)友的描述,畫了一張他的“遺像”,懸掛在朝鮮革命軍事博物館最顯眼的位置,供人們瞻仰。
1980年,朝鮮領導人金日成來中國參加抗美援朝30周年紀念活動。在成都參觀時,金日成在與鄧小平的會談中,談到了四川籍的志愿軍英雄人物,他對黃繼光、邱少云、賴永澤、柴云振等4人印象特別深刻:“除犧牲的兩位英雄外,賴永澤已經(jīng)找到,而柴云振至今下落不明。不知柴云振在哪里,我至今還惦記著他呀!”
聽到話,鄧小平對金日成說:“只要柴云振還活著,還在中國領土上,我們就一定能找到他?!彪S行的秦基偉匯報道:“這些年部隊先后派人到山西、河北、安徽、山東、江西等十幾個省尋找,但苦于沒有線索,一直沒找到?!编囆∑街甘荆骸爸灰裨普裨谶@個世界上,哪怕是大海里撈針,我們也要把他撈起來!”
不久后,有關部門找到了柴云振當年的同班戰(zhàn)友孫洪發(fā),當年是他把昏迷的柴云振背到后方醫(yī)院的。情況反映上去,鄧小平指示:“開動所有的宣傳機器,在云、貴、川各大報紙上刊登尋人啟事,一定要盡快找到柴云振的下落?!?/p>
隨后,《四川日報》《云南日報》《貴州日報》《人民日報》《中國青年報》《解放軍報》等報紙連續(xù)數(shù)天刊登了《尋找特等功臣柴云振》的尋人啟事:“一級戰(zhàn)斗英雄、特等功臣柴云振,原是我部3營8連7班班長,在朝鮮樸達峰阻擊戰(zhàn)斗中身負重傷,斷了一根指頭,戰(zhàn)后與部隊失散。請本人或知情者看到本啟事后及時與原部隊聯(lián)系。湖北省孝感市XXXXX部隊。”
“我不是英雄,真正的英雄沒有回來”
身居大佛鄉(xiāng)的一隅,柴云振不知道自己的下落牽動了中朝兩國最高領導人的心:“我根本不知道部隊上下都在找我,更想象不到小平同志和朝鮮的金日成主席也會找我。戰(zhàn)死在疆場的戰(zhàn)士太多了,許多戰(zhàn)友連尸骨都找尋不到,我是為保家衛(wèi)國而戰(zhàn),覺得自己就是平凡的普通一兵?!?/p>
1984年10月的一天,四川岳池縣大佛鄉(xiāng)農(nóng)技站拖拉機手柴兵榮,在縣加油站看到了登在《四川日報》上的尋人啟事。柴兵榮至今仍清楚地記得,看完后他的心“撲通撲通”直跳。他是柴云振的長子,他記得父親當過兵打過仗,退伍證上也有擔任過班長的記錄,而且父親右手食指也是殘疾的。許多事情和這則啟事完全一樣。
柴兵榮歡天喜地把消息帶回了家,柴云振卻無動于衷。他已離開部隊33年,生活發(fā)生了許多變故,他只想安心在老家務農(nóng):“全班、全連的戰(zhàn)友都打光了,自己能活下來,知足了。當個兵嘛,有什么了不起嘛!當兵就是為了打仗,打完仗沒死就回家?!?/p>
在家人再三勸說下,柴云振賣掉了家里僅有的一頭豬,帶著100元錢,和兒子一起前往武漢找部隊。
1984年9月23日,柴云振和兒子來到部隊駐地。負責接待的干部一握手,就盯著他的斷指看。柴云振說:“和美國兵肉搏時被咬掉的?!薄斑€有別處受傷嗎?”柴云振扒開頭發(fā)說:“這里有敵人用石頭砸的24處傷疤……”然而,就在一切都吻合的時候,他卻說:“我叫柴云政,不叫柴云振。”還把復員證和殘疾證掏出來證明。
怎么回事?找了30多年,難道英雄另有其人?部隊安排柴云振父子住進招待所,很快又找來了原志愿軍15軍45師戰(zhàn)士孫洪發(fā)、警衛(wèi)連文書董貴臣。
10月3日,3人一見面就相擁而泣。董貴臣解開了柴云振改名的謎底:柴云振在警衛(wèi)連時叫“柴云正”,后來文化教員為給他的名字賦予政治意義,就叫董貴臣在花名冊上將他的名字記為“柴云政”。而在當時由警衛(wèi)連將他補入8連時,又按董貴臣的山東口音記成了“柴云振”。
經(jīng)過重重復雜的辨認,部隊終于確定:這正是他們尋找多年的英雄。
1984年10月的一天,56歲的柴云振穿上一身嶄新的軍裝,站到莊嚴的頒獎臺上。遲到33年的表彰大會隆重地召開了。中央軍委領導專程從北京趕來,親自把“特等功臣”“一級戰(zhàn)斗英雄”勛章佩戴在柴云振胸前。
1985年10月,應金日成邀請,柴云振作為中國抗美援朝英雄代表團成員重新踏上了朝鮮的土地。其間,金日成兩次接見他,并授予他“一級自由獨立勛章”,他還在授勛儀式上說:“柴云振不是烈士,是活著的英雄?!焙髞?,柴云振受金正日邀請,再次去了朝鮮。
柴云振的事跡被拍成電影、電視,上了報紙頭版頭條。但他對這些名利看得很輕、很淡。相伴多年的老伴悄悄告訴記者:“他至今一看到電視上的戰(zhàn)爭畫面,就常常一個人背過身悄悄流淚?!辈裨普裾f,沒有上戰(zhàn)場的人,不可能體會得到戰(zhàn)爭的殘酷。
不少人夸柴云振說:“你是個了不起的英雄!”對此,他只是淡淡地說道:“我不是英雄,真正的英雄沒有回來?!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