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南
爸爸走后,關于他的點點滴滴就像是早已埋藏在地下的種子,突然發(fā)出芽來,自深深處,一發(fā)而不可收。過了幾年,這些芽長成了樹,結了果實,果實隨風搖擺,甜的、酸的、苦的,一一在我們面前鋪陳開來。那些本以為可有可無的記憶,突然變得珍貴又沉重。
那就種一棵草莓吧
隔壁床的大叔問爸爸:“這么著急出院,家里還有啥不放心的嗎?”我以為他會說“我還有兩個沒結婚的女兒呢”??墒菦]有,他撓了撓耳朵說:“我養(yǎng)了兩只小兔,現(xiàn)在六七斤了,該給它們換個窩了?!迸R床的大叔一下笑了起來,說:“我還以為是啥大事呢,寵物市場買兩個大籠子換了就行了唄?!?/p>
自從病后,爸爸開始絮叨起很多小事,有時候他會突然提醒我說:“咱家還有一塊三角形的園子呢,等我回去了,就去買幾棵桃樹種上,我早就想種桃樹了?!庇袝r候又說:“你回家吧,別守著我了,你回去找人把家里的電線線路換一換,那些電線都老化了,我們都不在家,你媽做飯的時候不知道電磁爐功率大,再著了火……”過兩天又繼續(xù)叮囑:“把家里的開關也一并換了吧,換帶插孔的那種,手機充電方便。”然后我就回去,把他牽掛的這些小事一一辦好,再用手機拍下視頻拿給他看??催^后他又會想起新的問題,比如電視的遙控器也是要換一下的。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人生所有偉大的宏圖,都變成了人類最本能的欲望,想吃,想睡,想不痛,想一切瑣碎的小事,想被人寸步不離地守著。
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在醫(yī)院住了三個多月了,2014年的冬天進來,出院的時候已經(jīng)是2015年的春天了。看他恢復得還可以,我心里總抱著一絲僥幸,想著或許這世上真的會有奇跡呢。辦出院手續(xù)的時候,我悄悄問醫(yī)生:“我爸恢復得還行吧?”醫(yī)生沉默了一會兒,說:“最理想的結果也就是半年吧?!?/p>
回到家后的某一天,我妹從外面買回來一兜草莓,他吃了一兩個,覺得胃里很舒服,突然就提議說:“咱們在窗臺下面種幾棵草莓吧,等來年就能長成一大片了,這樣咱們就可以吃到自己種的草莓了。”
“可是去哪里買草莓苗呢?”我有點兒為難地說。
“要不我去問問賣草莓的吧,看他能不能弄到?!蔽颐谜f。過了一會兒她回來說,賣草莓的告訴她,他們的草莓都是從果品市場批發(fā)來的,搞不到草莓的苗子,但可以去鄉(xiāng)下的集市上問問,那里賣的草莓有些是自己種的。就這樣,我妹真的在集市上找到了一個自家種草莓的人。幾天后,他給了我們一棵草莓苗。
我爸靠在窗邊指揮我們種草莓,很簡單的事情,他偏不放心,非要自己來不可,挖坑,鏟土,澆水,一棵苗種下去,整個^氣喘吁吁。熬過夏天,地上的草莓從一棵變成了五棵,果子卻一個也沒結。澆水的時候,我嘟嘟囔囔地抱怨說:“怎么一個也不結啊?!逼鋵嵨揖褪呛ε?,我很怕爸爸到最后也吃不上他自己種的草莓。他在窗內(nèi)聽到我的抱怨,不高興地說:“就知道心急,啥東西不得一天天地長啊,明年吃也不晚啊?!薄懊髂辍边@個詞,讓我心里一陣抽痛。
第二年,秧苗長成了一片,小草莓結得密密麻麻的。最后爸爸也沒有吃上自己種的草莓。
在他走后一年多,我外甥出生了,新生命的誕生給我們這個遭受重創(chuàng)之后的家庭帶來了很大的撫慰。在他三個月大的時候,我們聊起再長長就該喂輔食的事兒,抱怨說不知道去哪里才能買到真正無公害的水果給他吃,我媽抱著孩子說:“沒事兒,姥爺走前早就給寶寶種下一片大草莓了。”聽完,妹妹就撇著嘴想哭了。
我推門出去看了看窗下的那片草莓,冬日里雖有些頹敗,葉子卻還是綠的,一副很健壯的樣子,想來明年外甥就可以吃上新鮮的、無公害草莓了。
或許等他長大后也沒辦法描述出姥爺?shù)臉幼?,可我想,那些酸酸甜甜的草莓會一直留在他的記憶里。味覺是比視覺更忠誠的東西,一個人一旦記住了某種味道,是永遠都不會忘掉的。
嗯,爸爸在外甥的記憶里,是草莓味兒的。
一棵會開花的樹
自從我搬到鳳凰路之后,就常常想起父親種過的那棵梧桐樹。我出生的那一年,爸爸已經(jīng)快30歲了,因為第一次做父親,他又驚喜又慌張,抱也不會抱,喂也不會喂。在大家的笑聲中,他魔怔似的騎自行車趕了20多里路,買來一棵梧桐樹的樹苗。大家笑話他說:“買梧桐樹苗干啥啊,它長大了是空心的,用處不大,連個好家具也打不了?!彼呛堑卣f:“你們懂啥啊,這叫‘栽下梧桐樹,引來金鳳凰’?!?/p>
我這一生唯一和“鳳凰”沾邊的事,大概就是在父親走后住在了鳳凰路。想來真的挺慚愧,活到現(xiàn)在也沒有做過一件讓他驕傲的事。我這人腦子活泛,膽子又大,腦子里冒出的都是些想要投機取巧的“雞賊”念頭,只有在寫東西的時候,腦海里的念想才能踏實下來,才能真誠地面對自己,這也是我后來選擇寫作這條路的初衷。遺憾的是,到現(xiàn)在我也沒寫出什么名堂,賺到的錢也只能勉強糊口,在我二十多歲的年紀,赤貧一直伴隨著我。
繼續(xù)說回那棵梧桐樹。梧桐樹長得枝繁葉茂,每年紫色的喇叭狀花都會帶著腥甜味兒掛滿枝丫,每到此時我爸就會很開心,迷信般地相信這棵因我而生的樹如此茁壯,是在預示著我的好前程。
大概是在七八歲之時,我被誤診為惡性腫瘤,我爸看著梧桐樹,怎么都不肯相信——樹長得這么茂盛,我怎么會得那樣的惡病。確定為誤診的那天,我爸高興得又笑又罵,說:“就知道不可能,你看那樹長得那樣好,我就不信孩子會得病。”在他心里,那棵樹已經(jīng)和我性命相關了。
后來,一場大冰雹讓梧桐樹斷了生機,冰雹過后一段時間,梧桐樹還能長出綠葉,第二年就徹底死掉了。這—次我爸是真的被嚇住了,一整年都把我看得很緊,哪兒也不讓我去,生怕出什么意外。胡思亂想了一整年,他突然得出一個新的結論:那棵樹是為我而死的,是替我擋了災。舅舅知道后,一臉嫌棄地說:“快帶你爸去算一卦,封建迷信害死人?!?/p>
再后來,那棵梧桐樹被舅舅做成衣柜和書桌,擺在我的臥室里,一直用到現(xiàn)在。此刻我才突然意識到,這真的是一棵為我而生的樹,它只是換了一種形式陪在我身邊。
我想起三年級的那個寒假,我拿著“三好學生”獎狀跑回家,想給爸爸看一看,可是那天他加班沒回來,我就一直等啊等啊,直到睡著了他也沒回來。第二天我一睜開眼就去找獎狀,看到爸爸已經(jīng)把它貼在墻上了。后來我想,或許我們這一生,耗盡心力,都只是為了得到父親的肯定和承認吧。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還是那個拿著獎狀等待爸爸回家的小女孩,可是想著他再也不會回來了,我一下子就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樹沒了,可以換個形式繼續(xù)陪在我身邊,可爸爸呢?是以什么樣的形式陪伴著我們呢?在他走后,面對家庭的瑣事和壓力,有那么幾個瞬間,我甚至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個父親。
或許這就是我和爸爸彼此陪伴的方式吧。
我們以此來寄托我們的哀思
前幾天回家的時候,媽媽說:“你爸的那輛自行車賣掉了,賣了8塊錢?!币凰查g我就想起了那輛車的樣子,說復古是好聽,它少說也用了20多年了,還是輛二手的。好多次別人看到他騎著那輛車的時候,都會驚訝地說:“天啊,這車還在啊!”
記憶里,爸爸總是在四處討工資,這輛自行車就是20世紀90年代別人抵給他的工資,依稀記得是抵了180塊錢。除了這輛自行車,來源同屬于“抵工資”的物件還有家里的櫥柜,不過那櫥柜早在幾年前就散架了。
爸爸的遺物很少,除了一本駕照,就是我給他買的一件皮衣了。他靠著這本駕照養(yǎng)活了我們這個家庭。那件皮衣是比較值錢的那種,爸爸不舍得穿,總想著等到什么重要場合再穿,可直到最后,這樣的場合也沒出現(xiàn)。
爸爸的駕照是1977年在部隊拿到的。那時候一起去部隊參軍的老鄉(xiāng)很多,點名分隊的時候,他看著大家一個個都被自己的班長帶走了,只有他和幾個外地來的戰(zhàn)友還沒有連隊。大家私下里說他們可能要被分到魚臺去種地了,我爸心里想著那樣也好,魚臺離家近,偶爾還能回趟家什么的。最后他們這組被分到了汽車連,當時大家都樂瘋了__能學會開汽車,在那個年代,就算有了養(yǎng)家的一技之長。我爸每次說起來,都覺得自己真是幸運極了。有時候我甚至覺得,這可能是他人生里唯一一件幸運的事情了。命運一生捶打他,似乎只給了他這么一個甜棗。
我爸開了30多年汽車,到最后也沒有一輛屬于自己的汽車。他走之后的這兩年,家里接連添了車子,又買了房子。生活越好,我們越是傷感,為他一生都沒能享受到這樣的生活而難受。
其實在他生病的那段日子里,我是想過給他買一輛車的,哪怕是為了去醫(yī)院方便呢,也應該買一輛。可治病的花費太大了,我已經(jīng)負債累累,去過幾家4S店后,我難過地發(fā)現(xiàn),就連這樣微小的愿望,我也不能幫他實現(xiàn)了。
在家休養(yǎng)的那段時間,妹夫常去看他。有一次他悄悄跟我說,爸爸哭了。我問為什么。他說因為想起以前的事情,覺得自己那么小就沒了父母,又生了這樣的大病,所以憤慨和不甘心吧??晌铱傆X得,或許在命運的捶打之下,那眼淚早已不是憤慨和不甘心,而是委屈,是想拉著命運的雙手問一問,為什么厄運選中的那個人總是我。
爸爸走了,留給我們一本只有紀念意義的駕照和一輛賣了8塊錢的自行車,這讓我們傷感又內(nèi)疚。傷感的是,他一生的所有物件只用幾個小時就被輕易地理清楚了:內(nèi)疚的是,在他走后沒多久,我們就擁有了越來越好的生活。
這內(nèi)疚一直持續(xù)了很長時間,直到清明節(jié)那天我們?nèi)吣?,叔叔對著他的墓碑喃喃自語:“哥,孩子們都挺好的,你再也沒什么可牽掛的了?!蹦且豢涛也琶靼?,我們從來都不需要為這生活而內(nèi)疚,我們需要的就是更好、更加努力地生活,我們應該以此來寄托我們的哀思。
那一天,想起你的那一天
我大概是別人眼里最不孝的那種女兒了,爸爸走的那天,我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掉。站在我旁邊的伯母說:“孩子,你哭啊,你不哭別人會笑你的?!蔽艺f:“我哭不出來?!毙℃?zhèn)上的人見慣了撕心裂肺的哭喊,我大概是最涼薄的那一個了。
后來我跟朋友聊起這件事情,說不知道為什么那時的自己一滴眼淚也沒有,心里還挺內(nèi)疚的。朋友說,人生的至痛是要用一生來經(jīng)受的,以后你吃飯、喝水、出門走路,無論做什么都會想起他,那才是你漫長痛苦的開始。然后跟我講起她媽媽在她姥爺去世之后的事情。葬禮上,阿姨和我一樣,也是沒有掉眼淚。可是回來后的某一天,她出門去買早餐,就那么走著的時候,她突然想到父親不在了,站在路邊哭得不能自已。
此后沒多久,我就驗證了她的說法。跑步的時候在跑步機上哭,吃飯的時候眼淚滴在飯碗里,看書的時候沒讀幾行他的樣子就會從腦海里蹦出來,走路的時候心會自然跟他對話,不怎么難過的事也會因為想到他而哭得無法收場??傆X得三不五時地要好好找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一場才能自然呼吸似的。
也不是沒有努力去把死亡這件事看得輕松一點兒,去掃墓,倒車的時候,我會故意開玩笑說,得看著點兒后面的湖,別出來掃個墓回頭再跟他重逢了??裳蹨I不聽話,自己流下來。
夜里做夢,夢到鄰家發(fā)小的媽媽去世了,我看著發(fā)小哭成淚人,我跟自己說你別哭,你要陪著她,給她擦眼淚,幫她把禮節(jié)做全。醒來不禁想到,或許這就是自己當初的潛意識吧。
好在現(xiàn)在我也沒有那么掙扎了,幾年過去了,時間告訴我,這世間最深的情和愛,都是要用眼淚來還的。
講不出再見
離開家的第三天,妹妹打來電話哭著說爸爸住院了。夜里他覺得冷得受不了,幾床被子都暖不過來,抖得厲害,就去了醫(yī)院,剛剛辦完住院手續(xù),妹妹就給我打來了電話。
我知道,這一次爸爸是真的撐不過去了。之前,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設想過,當這個電話到來的時候,我該會怎樣的歇斯底里和崩潰,可事實上我并沒有。我只是在電話里簡短地安慰了母親和妹妹,然后買票,坐凌晨的火車回去。
到醫(yī)院的時候天還沒有亮,我坐在床邊看著爸爸,他說:“你們都在,我真高興。”我在醫(yī)院陪了他三天,這是我們僅有的沒有吵架的三天。
直到最后,爸爸的意識都是清醒的。我一直以為他會囑咐我些什么,可是他什么也沒有說。我故意引起話題,說我會盡心盡力把妹妹的婚姻大事辦好,讓他盡可放心。他說:“先不管她的事。你怎么辦想好了嗎?”
他走之后這兩年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為什么他會擔心我,問我該怎么辦,明明我是最不需要他擔心的那一個。直到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我突然明白了,他之所以如此擔心我,怕我撐不住,是他想得更深遠,此后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就要靠我來照顧了,那個他支撐了一輩子的家,現(xiàn)在要靠我來支撐了,我不能不好,不能垮掉。從那一刻起我就該明白,人到了一定境遇,就不單單是為自己而活了。自己終究還是愚鈍了。
是我決定放手讓爸爸走的。伯伯說:“你不能不管他,你再去要氧氣,能多撐幾天是幾天,你不能這么狠心?!蔽铱粗粑絹碓诫y,越來越弱,一屋子的人看著他,說這是要走了。我喊我媽說:“媽,你還有什么想說的嗎?快說吧,這會兒他還能聽見?!睅追昼姾螅职肿吡?。屋子里哭聲一片,我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我腦中只是來回地循環(huán)著一個念頭:他終于不痛了,終于解脫了。
我就那樣看著他的臉,我想說“爸爸再見”,又覺得這一世是肯定不會再見了。下一世呢?可下一世我又祈禱他可以去更好的人家,過更好的生活,再也不要像這一世過得那么苦。所以,直到最后,這句“再見”也沒有講出口。
屬于我們的紀念日
外甥出生后一年,我的兒子也出生了,胖嘟嘟的,一生下來就有8斤半,是我爸幻想中的那種大胖孫子。
夏天,媽媽帶著妹妹一家來小住,來之前把家里一切能吃的都帶了過來,自然也少不了爸爸種下的那片草莓。夜里我們坐在一起吃草莓,每一顆的味道都很酸,甚至還有點兒苦,但大家都吃得很開心。兒子第一次被酸到皺起了眉頭,大家慌亂著找手機,想要拍下這一幕,每個人都嘻嘻哈哈地笑著。
我們此刻的歡愉,因爸爸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