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廣海
在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可能很少有名詞能像“五四”那樣被反復言說,且眾說紛紜?!拔逅摹保鳛橹袊鐣~向現(xiàn)代轉型的源頭性和標志性事件,百年來,承載了無數(shù)榮譽,也遭受了無窮批評,但不管對它持何種態(tài)度,都不可避免要與其對話。在反復的言說中,“五四”已然“層累”為一個巨大且復雜的存在,進入它變得異常困難。若貿然闖入,只瞥見一個片段便贊美或痛罵,固然過了癮,但恐怕只能言不及義?!斑M入”難,“走出”也不易?!拔逅摹保斎豢梢浴白叱觥?,也可以揚棄、批判。但是,我們是否有自信能走出“五四”那無所不在的潛在投影,是否有自信能克服“五四”那無所不在的影響焦慮,是否有自信能不受“五四”的蠱惑而再度“進入”?恐怕都不易回答。自然,我想不必糾結于能否“走出”,更應該關注的,是如何認知“五四”,如何把握“五四”之于我們的意義。
陳平原教授的新著《作為一種思想操練的五四》(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以下簡稱《五四》,下引該書只標頁碼)匯集了他近十年來關于“五四”的思考(只有一篇訪談發(fā)表于1999年,其余均在2008年之后)。在書中,他以細膩的筆觸,打撈歷史細節(jié),分疏呈現(xiàn)了“五四”以及關于“五四”的言說的諸多面向;同時,又在宏觀上對“五四”的精神及其當下境遇表達了觀點。在我看來最有意味的是,該著把“五四”相對“懸置”在一個中介的位置,從而試圖避開對“五四”的漫畫式(浪漫的或丑化的)想象和描述,也避開以“五四”直接指涉現(xiàn)實的功利訴求,而把“五四”的價值定位在了知識者主體的自我啟蒙上。于是,“五四”成為一塊訓練自我的磨刀石,與“五四”對話成為知識者心靈走向成熟的有效路徑:“對于今日的中國人來說,‘五四’既非榜樣,也非毒藥,而更像是用來砥礪思想與學問的‘磨刀石’?!保ǖ?4頁)“我們必須跟諸如‘五四’(包括思想學說、文化潮流、政治運作等)這樣的關鍵時刻、關鍵人物、關鍵學說,保持不斷的對話關系。這是一種必要的‘思維操練’,也是走向‘心靈成熟’的必由之路?!保ǖ?25頁)在我看來,該書的主旨因而是:如何通過對話“五四”實現(xiàn)自我啟蒙。自我啟蒙,意味著不把現(xiàn)實功用視作直接的目標,而把關注點投向自我的成熟與完善。
“五四”在今天遭遇的質疑或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來得猛烈而深入。固然,在各種宏大敘事里,“五四”仍然享有崇高的地位。但是,試取“五四”的若干基本理念去檢驗,比如反傳統(tǒng)、廢文言、個人主義,則不僅宏大敘事不能接受,一般知識者怕也要連呼過激。與之相應的,“五四”當年的反對者,如林紓、學衡派、甲寅派,在今天的地位都快速升高,他們對新文化的批判被視作精辟合理,只不過因為新文化運動使用了非常規(guī)乃至不正當?shù)氖侄?,才將他們打倒。這種觀點彌漫,已經塑造了一種保守氣息濃郁的時代氛圍。作為在大學講授中國現(xiàn)代文學課程的教師,對青年學生宣講“五四”自然是重頭戲,但我在帶領學生精讀“五四”文獻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學生們幾乎都發(fā)自本能地同情“五四”的反對者,而對“五四”的偏激指摘起來頭頭是道。時移勢易,我沒法告訴學生他們的認知是錯的,也沒有底氣這樣告訴學生。畢竟,“五四”反對者的觀點其實是我們這個“中庸”時代的普遍認知,拋棄語境而單從理論上來看,我確實也不認為其中有太多“錯誤”;更何況反對者既然已經在歷史上被“打倒”,也應該對他們寄予更多同情,從其論述中打撈更多的歷史合理性和資源。但也正因此,作為一個“五四”遺產的受益者,如何認知“五四”(包括自己,也包括如何引導學生),成了一個十分棘手的問題。
《五四》一書為解決這一問題提供了思路。那就是把“五四”作為一塊磨刀石,在與之對話的艱苦磨煉中,鍛煉自己的心智,使自己走向成熟。這一過程,需以通達的歷史觀為前提,具備同情之了解,從而不狹隘、不偏激,不故步自封。如書中所言:“讓“五四”那代人的立場、意志及思維方式,砥礪你的性格,激勵你思考、奮進與超越。當然,如能設身處地地理解“五四”那代人的困境,揣摩他們的提問方式與思維習慣,對他們的立場與局限性會有更多‘同情之了解’。”(第214頁)
但《五四》的《序言》即開宗明義:“本書并非立論謹嚴的史著,而是帶有論戰(zhàn)性質的評論?!保ㄐ蜓缘?頁)由此又可見,《五四》絕非懸置價值判斷從而四平八穩(wěn),或左右各打五十大板的“平和”之作。雖然作者的寫作風格堪稱“平和”,全書似乎沒有對任何一個研究者點名批判,但“壓在紙背的心情”仍然躍然紙上。這表現(xiàn)為,對施諸“五四”的不合理批評,奮起反擊;而對“五四”的精神魅力,大力張揚。作者看來,“五四”新文化人,固然有偏激、天真乃至淺薄的一面,“但那是一批識大體、做大事的人物,比起今天很多在書齋里條分縷析、口沫橫飛的批評家,要高明得多”(第12-13頁)。中國古典精神遺產固然令人尊重,但“五四”新文化以其“復雜、喧囂卻生氣淋漓”的特點,更加讓人“迷戀”(第14頁)。對于打著國學旗號的“沉渣泛起”,則應急起“狙擊”(第15頁)?!拔逅摹毙挛幕说淖藨B(tài),則讓今日的讀書人慚愧:“那代人的意志與激情,立場與胸襟,以及學養(yǎng)與情懷,都是今天的讀書人所缺乏的?!保ǖ?83頁)顯然,在特定的意義上,他們應該成為我們致敬與模仿的對象:“昔日的口號或學說,早就被后人超越了。但那種追求真理的氣勢,以及青春激情與理想主義,永遠值得你我追摹?!保ǖ?23-124頁)“五四”,因之并不僅僅是思想操練的工具,也是精神和氣度的表率。
對“五四”存在的問題,陳平原亦不放過。一方面他多次指出“五四”本身的“泥沙俱下”(第3頁,第153頁),另一方面,則提醒我們,要特別注意“五四”當事人事后的“自我反省”,以及“后來者的批判能力”。(第123頁)顯然,作者并不打算把“五四”當作一個封閉的歷史事件來認知,而是要在歷史鏈條中激活“五四”?!拔逅摹碑斒氯藢Α拔逅摹钡年U釋、追憶和反省,以及他們在述學、論政或文學創(chuàng)作時對“五四”有意識或無意識的呼應或調整,后來者對“五四”的思考和批判,都應該被視作由“五四”所延展開的鏈條中的有機組成部分。換言之,“五四”既存在于歷史中,也存在于延續(xù)至今的歷史鏈條里,甚至這條鏈條的起點還不是“五四”,而是晚清。所以,尋找“五四”的問題,不應該只注意彼時反對者的文本,更應該放寬視界至整體的歷史進程。
《五四》一書通過鉤沉史料、細致考辨,強調了以下三個觀點:第一,“五四”是晚清和“五四”兩代人合力的產物,應該“平視晚清與‘五四”(第35-36頁);第二,“五四”學生參與者的追憶對還原“五四”的復雜性和多元性,有著重要意義;第三,“五四”在大陸和臺灣的闡釋隨時勢而不斷發(fā)生重心轉移,在歧異的敘述中,表征著政治的波動,潛伏著“五四”解讀的巨大潛力和陷阱。以上正是《五四》第一部分的主體內容。其中的論斷,有著鮮明的時間和空間變動的線索,從而使“五四”呈現(xiàn)出鮮活、動態(tài)而多樣的面目??赡芤舱虼耍段逅摹返靡詳[脫瑣碎的論戰(zhàn)語境下的是非辨證和糾結,而把對“五四”的是非功過評價放到了動態(tài)的歷史鏈條和宏觀的歷史語境之中。于是《五四》得出如下擲地有聲的結論:“五四”新文化運動乃是一次“成功’的文化斷裂”。
應該說,這是一個與時下的保守輿論環(huán)境截然對立的結論?!拔幕瘮嗔选北旧砭鸵呀泿缀醣晃勖?,但作者并不憚于使用它;不僅要使用它,還要冠之以“成功”二字。不過作者在使用“成功的文化斷裂”這一表述時,心底或許也還有所猶豫。我注意到,作者先把引號打在“成功”上,因為“成功’并非不言而喻,極有可能飽含爭議”(第129頁);后來又統(tǒng)一取消了“成功”的引號,而把引號都打在了“文化斷裂”上,這應該是為了與對“文化斷裂”的慣常負面理解劃清界限——雖然作者一開始就界定了“文化斷裂”不過是一種“歷史描述”,而與價值判斷無關(第128頁)。(設想若兩個詞同時打了引號,視覺效果將相當糟糕,并影響表意的效果。)不過這并非關鍵環(huán)節(jié),關鍵之處是,作者從七個方面論證了“五四”的文化斷裂何以是成功的。大略為:促進了制度變遷,有豐富的創(chuàng)作實績,包蘊了歷史連續(xù)性,能融貫中西,既能突破又能彌合裂縫,迅速自我經典化,有引起廣泛討論的空間。
這一論證想必具有極大的爭議性,同時,也隱藏著自我“消解”的風險。因為其中多個論證視角,都著眼于非“斷裂”的方面。但熟悉陳平原的既往研究就會知道,這些判斷的背后有他長期的豐富研究做依托。在“險峻”的判斷背后,有堅實的巖層。但這樣做的前提,其實是將“五四”動態(tài)化,是將作為“事件”的“五四”延展為作為“過程”的“五四”。背后的基本思路,是“將1890年代至1920年代這三十年作為一個整體來把握與闡釋”(第36頁),如此便沖淡了作為“事件”的“五四”所具有的偏激性、斷裂性以及戲劇性。這樣做固然消解了“五四”的特殊光芒,但也同樣消解了其褊狹,更關鍵的是,它尊重了晚清文人的努力,也尊重了“五四”新文化人事后的自我反思和調整。比如晚清以來俗文學以及民間文學的漸獲重視、諸子學的復興,比如周氏兄弟對魏晉六朝散文文脈的接續(xù)和轉換、胡適依照“文藝復興”的路徑對新文化運動的著力塑造等(參見陳平原:《現(xiàn)代中國的“魏晉風度”與“六朝散文”》,《中國文化》1997年第15 16期),自然都應該納入對“五四”的闡釋和認知之中。如此一來,“五四”為何能被稱作“成功的文化斷裂”便邏輯清楚了。認知“五四”,顯然應該以“過程”為中心,而不是以“事件”為中心?!拔逅摹钡膭討B(tài)性和生成性,保證并提升了其作為思想操練工具的品質。
但我更感興趣的不是19世紀90年代至20世紀20年代這三十年的連續(xù)性,而是這期間發(fā)生的“斷裂”,因為“斷裂”可能更足以凸顯時代的特質。而當下許多對“五四”的激進批判,既源于歷史感的缺失,也由于只看到了“五四”形式上的斷裂,而未意識到斷裂的背后其實有更有意味的“生長”。
胡適主張廢棄文言的著名論文《文學改良芻議》,有學者考據(jù)其“核心主張”取自美國通俗作家薛謝兒的小冊子《文藝復興》,而且胡適只對其進行了潦草閱讀,以至于在核心的地方出現(xiàn)嚴重誤讀,只因“當時中國學界對歐洲史所知甚少,于是胡適的臆想就變成了一種權威描述”(程巍:《胡適版的“歐洲各國國語史”:作為旁證的偽證》,《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學報》2009年第6期)。胡適的錯誤也許確實如此,但我想更關鍵的問題或是,胡適拿來論證白話文學合法性的域外證據(jù)(歐洲國家由拉丁文時代走向民族語言時代)即便無效,其白話文學主張就一定錯了嗎?如果我們只把胡適的“八事”視作語言和文體形式變革,可能遠遠未能認識到這一形式革命背后的倫理意涵。其實,“八事”中的多項主張,表面看是形式要求,其實均指向獨立自主的現(xiàn)代主體的誕生。比如“不模仿古人”“不作無病之呻吟”“不用典”,都在要求作者直白表達自我,沖破借他人、他事、他物以抒情的傳統(tǒng)審美范式。所以在要求的背后站立著的不是胡適之,而是有浪漫傾向的現(xiàn)代抒情主體。不僅情感模式的現(xiàn)代轉型呼喚“八事”,社會體制的現(xiàn)代轉型同樣呼喚“八事”。胡適白話文學的提倡,基本上呼應著現(xiàn)代民主社會的文化需求(胡適:《文學改良芻議》,《新青年》第2卷第5期,1917年1月1日)。
如果細讀“五四”提倡者與反對者的論文,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核心分歧常常集中于對民眾文化能力的認知,堅持文言正統(tǒng)的人士幾乎無人認為大眾有接受高等文化的能力。如林紓說古文“不能望之于人人”(林紓:《論古文白話之消長》,《文藝叢報》第1期,1919年4月);梅光迪則認為學術只能傳于“少數(shù)英俊”,“蓋一人多數(shù)庸流之手,則誤會謬傳,弊端百出,學術之真精神盡失”(梅光迪:《評今人提倡學術之方法》,《學衡》第2期,1922年2月);章土釗更明確聲明:“獨至文化為物,其精英乃為最少數(shù)人之所獨擅,而非市民眾庶之所共喻?!保ㄕ率酷摚骸对u新文化運動》,《甲寅周刊》第l卷第9號,1925年9月12日。)而由胡適執(zhí)筆的《國學季刊》之《發(fā)刊宣言》,系統(tǒng)論述了“整理國故”的方式,而整理國故的目標,便是“使古書人人能用”,“流傳于社會”,并且提出由“普及”到“提高”的具體路徑,簡直可與《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遙相呼應(《發(fā)刊宣言》,《國學季刊》第1卷第1號,1923年1月)。在這個意義上,白話之興起,是現(xiàn)代社會新興的市民階層尋求文化權力的要求,確有其歷史必然性;而胡適,其身份認同已為市民階層,其提倡白話文學不再是跨階層“代言”。反觀晚清一代的白話文提倡,無疑還基本為源自現(xiàn)實功利訴求的“代言”;論及文學趣味,晚清一代也都屬傳統(tǒng)士大夫。若昧于此一歷史大勢,則難免對古文的命運存在浪漫想象。也正因此,我更看重晚清和“五四”兩代人的同中之異。另外,“五四”所鍛造的思維與情感模式和晚清相比可能也有了根本差別。陳平原曾援引吳稚暉1913年的一則日記:“近日余與孑民、石曾、精衛(wèi)等聚談,皆確然深信:惟一之救國方法,止當致意青年有志力者,從事于最高深之學問,歷二三十年沉浸于一學。專門名家之學者出,其一言一動,皆足以起社會之尊信,而后學風始以丕變?!辈⒅赋鲞@一說法與晚清相通(陳平原:《中國現(xiàn)代學術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適之為中心》,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13頁)。我最近讀20世紀20年代初期的文獻,發(fā)現(xiàn)“五四”所培育的知識者對“救國方法”的認知發(fā)生了顛覆性改變,較普遍的認知變成,理性對于社會改造的作用完全不如情感:“單從理性的批評方面,攻擊現(xiàn)制度,而欲以此說服眾人,達到社會改造底目的,那是辦不到的。必得從感情方面著手?!保ㄙM覺天、西諦:《文學與革命》,《文學旬刊》第9號,1921年7月30日。)對情感的渲染強調,自然也彌漫于同期的新文學創(chuàng)作中。學問救國,還有幾個青年相信?這背后,思維和情感模式、時代精神已發(fā)生重要改變。
若著眼于“五四”之后,我則更關心“五四”自身的分裂。《五四》一書更多強調的是保守主義的批評。我想保守主義對“五四”的批評固然十分值得重視,但“五四”自身的分裂有時或許更能彰顯其復雜多歧性。因為保守主義與“五四”在價值立場上可通約的空間較小,討論余地一般不大;而在多數(shù)歷史時間都由“五四”大致涵蓋的各進步主義派別(不僅包括左派和自由派,也包括中間派),對“五四”的理解一直都有著重要分歧,而今日似乎尤甚,今日對“五四”的攻擊許多也并不來自保守派。敏感于這些有時不易察覺但卻關鍵的分歧,并進入其中詳加探究,自然也是一種極好的“思想操練”。
四
閱讀“五四”各方的論辯,常有痛惜之感,因為各方都把許多精力用在了細枝末節(jié)或動機推斷、人身攻擊上,而常常把真正的問題放過。像“五四”陣營常拿反對者的字句錯誤大做文章,顯然更多出于策略考慮。字句錯誤當然能說明問題,但這種指責其實意不在說理,而是取消對方的論辯資格。我們今天更容易同情“五四”反對者的言論主張。林紓的影射小說,有學者評為“可愛”,但其主旨豈不就是人身攻擊?“長喙如狗”“積糞如丘”之類,除去泄憤,有何意義可言?學衡派的批評,表面看為說理,其實也夾雜著大量人身攻擊。如梅光迪使用大量篇幅來論證的是,提倡新文化者不是學問家而是“功名之士”,“假學問為進身之階”;不是教育家而是政客,利用群眾心理,“以遂其功利名譽之野心而已”(梅光迪:《評提倡新文化者》,《學衡》第1期,1922年1月)。
這當然是“五四”的不幸,但也正因為雙方缺乏真正的交鋒,彼此言論中那些有價值的成分,至今仍存在巨大的解讀潛力。我想不妨秉持當下的問題意識,平心靜氣地進入那些瑣碎而又多半枯燥的文本,摒棄成見,仔細辨析雙方言論的精彩與缺陷,在這一過程中,走向心靈與理智的成熟。《五四》一書所呼喚的,或許也正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