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川
1959年,翻譯家周旭良有了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他發(fā)現(xiàn)在英國作家毛姆的小說《刀鋒》中,主人公拉里的原型人物是奧地利哲學家維特根斯坦。他為這一發(fā)現(xiàn)找了諸多根據(jù),比如,他們都喜歡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尤其是他的《心理學原理》;他們都把財產(chǎn)分給了別人,選擇自食其力;他們都參加過戰(zhàn)爭,并且因為戰(zhàn)爭而改變了自己;他們都不喜歡社交活動;他們一生都在苦苦尋覓安頓自己靈魂的居所……
1944年,《刀鋒》出版時,維特根斯坦還活著。大概是出于這個原因,毛姆在小說開頭時說,“書中角色的姓氏全都改過,并且務(wù)必寫得使人認不出是誰,免得那些還活在世上的人看了不安。”但無論如何形似,二者在精神樣貌上存在極大差別。這種差別在讀完小說、了解完維特根斯坦其人后,一望即知。
維特根斯坦究竟何許人也?他的一生都經(jīng)歷了些什么?比起了解虛構(gòu)的小說情節(jié),我們更希望知曉一個活生生的人留在這世界上的印記,何況這個人還是哲學史上不容忽視的一座奇峰。
一、不同尋常的出身
維特根斯坦,1889年生于奧地利維也納的一個猶太家族。這個猶太家族非常特殊,一直致力于淡化自己的猶太血統(tǒng),甚至從家族成員身上還能嗅出一絲反猶氣味,這種氣味在維特根斯坦身上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他痛苦于自己的猶太血統(tǒng),一度到了自我憎恨的程度。他把自己的身體比作一個瘤、一種病,說猶太人“像一種有害的細菌,只要有利的環(huán)境一招手就四處傳播”。
雖然在厭惡猶太人這一點上,維特根斯坦無意中和希特勒站在了一個立場,但他并未和納粹分子建立起任何親密關(guān)系。在他眼中,納粹是一群暴徒。維特根斯坦對猶太人的態(tài)度使得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內(nèi)并未因自己出生于猶太家族而有太多不利,只是有人討厭他時會罵上一句:“那個猶太佬!”
與淡化了的猶太氣味相反,維特根斯坦家族被濃濃的文化基調(diào)所籠罩。門德爾松、勃拉姆斯、馬勒等大音樂家和這一家族的成員過從甚密,影響了維特根斯坦的音樂品位,以至于他畢其一生都認為,勃拉姆斯之后的音樂家的作品根本不值得一聽,能上得了他的私人音樂家名單的,只有以下六位:海頓、莫扎特、貝多芬、舒伯特、勃拉姆斯、拉博。
猶太人擅于經(jīng)商的論斷至今都十分流行,維特根斯坦家族的存在為證實這一論斷提供了強有力的證據(jù)。維特根斯坦的曾祖父摩西·邁爾是德國貴族“塞恩—維特根斯坦”的土地經(jīng)理商,正因為這個原因,在1808年拿破侖下令規(guī)定猶太人要有姓氏時,摩西·邁爾才隨自己的雇主姓了“維特根斯坦”。換句話說,“維特根斯坦”這個猶太家族早已有之,但這個姓卻是從摩西·邁爾開始有的,到了維特根斯坦這里,是第四代。
第三代中,最特立獨行的是維特根斯坦的父親卡爾·維特根斯坦。他從小抗拒權(quán)威,抗拒家族為他定制好的古典教育。他的抗拒不只是態(tài)度上的,而且落實到了行動。11歲嘗試過離家出走;17歲寫了一篇否定靈魂不朽的作文,被學校開除。后來干脆跑到紐約,做侍應(yīng)生、沙龍樂師、酒吧服務(wù)生,或者各種門類的教師:小提琴、喇叭、數(shù)學、德語,一切他能想到的、能做到的。當他再度回到維也納,這些特立獨行為他帶來的結(jié)果是,不必追隨父親和哥哥從事資產(chǎn)管理,而是被鼓勵做自己喜歡的實干性和技術(shù)性工作。
于是,卡爾·維特根斯坦去一所技術(shù)學校待了一年,其間參加各種見習,后來到了一家波希米亞軋鋼廠做繪圖員,并以驚人的速度升職,五年后成了總經(jīng)理。此后十年之間,他幾乎稱得上是奧匈帝國最精明的工業(yè)家,公司和他個人財富的成倍成倍地增長。19世紀最后十年,他已經(jīng)是整個帝國鋼鐵工業(yè)中的領(lǐng)軍人物,是帝國最富有的人之一。
1898年,積累了大量財富的卡爾·維特根斯坦退出生意場,把自己的投資轉(zhuǎn)向了美國證券。十幾年之后,人們才發(fā)現(xiàn),卡爾·維特根斯坦這一舉動為家族安然度過一戰(zhàn)后奧地利通貨膨脹做出了決定性貢獻。退出生意場時,卡爾·維特根斯坦已經(jīng)是八個孩子的父親。長女赫爾米勒和幼子路德維希之間差了15歲。而路德維希就是后來哲學史上不容忽視的那個為人熟知的天才人物維特根斯坦。
童年時,維特根斯坦不僅沒有表現(xiàn)出異乎尋常的天賦,反而是八個孩子中最遲鈍的那一個,四歲時才開始說話。而且,和那些抗拒父親權(quán)威的哥哥姐姐不同,維特根斯坦從小就具有和父親一樣的志趣,喜歡技術(shù)性強的游戲。比如用各種材料做一個可運轉(zhuǎn)的縫紉機模型,當時他只有10歲。在性情上,他也表現(xiàn)得十分宜人。他以恰如其分的禮貌得到了大人們的贊美和喜愛。而這,與他成人后的行事風格形成了強烈反差。
這種反差并非沒有根據(jù),宜人性情的背后是對這種宜人的嚴重懷疑。八九歲時,維特根斯坦就開始思考這樣的問題:“撒謊對自己有利的時候,為什么要說實話?”這個問題關(guān)乎“真誠”。不難想到,他小時候表現(xiàn)出的宜人性格,在一定程度上是為了取悅他人而“委屈”真實的自己,談不上“真誠”。
“真誠”二字一直處在維特根斯坦人生字典中最顯眼的位置上,在與他后來的老師羅素的通信中,“真誠”屢屢出現(xiàn)??梢哉f,這兩字構(gòu)成了他除哲學之外最常思考的命題。維特根斯坦思考的“謊言”和“真誠”問題,不是簡單的諸如干了壞事承不承認的問題,而是說一個人是否應(yīng)當在任何情況下都壓倒一切地要求自己必須是真誠的,是否應(yīng)當真實地做自己。成年后的維特根斯坦對這個問題的解答是,這是個不恰當?shù)奶釂?,因此不能回答。真誠,是康德意義上的絕對律令,不該就此提出疑問。
意識到這一點的維特根斯坦,決心不隱藏“自己之所是”。這也是他從一個“宜人”的人轉(zhuǎn)向真實的人的重要拐點,也是他將來無論在誰面前都能把自己的真實想法一吐為快的根本動機。以至于后來在博士論文答辯時,面對不能理解他的論文的主考官,他毫不客氣地拍拍他們的肩膀說:“別在意,我知道你們永遠不會懂的?!逼渲杏写竺ΧΦ牧_素、摩爾。而這二者絲毫不認為這有任何失禮之處,因為維特根斯坦說的是實話。
二、和羅素的相識與分離
維特根斯坦的父親卡爾·維特根斯坦不僅給自己的孩子們創(chuàng)造了財富,還制造了一系列災(zāi)難。他以強權(quán)要求孩子們從事他所規(guī)定的事務(wù),毫不考慮他們真正的興趣所在。在這種家教氛圍下,維特根斯坦的三個哥哥都選擇了自殺。雖然自殺的具體原因各異,但究其本質(zhì),與從小身處的家庭氛圍息息相關(guān)。維特根斯坦一生中也不時有自殺的沖動,對此,他在日記和給朋友的信中多次提及。但他還是屢屢獲得活下來的理由,這些理由有的是機緣,有的是他自己給出的。
最初挽救他生命的是當時極具聲望的哲學家、邏輯學家、數(shù)學家羅素。他們相遇的時間是1911年,維特根斯坦剛二十出頭。此時,他正在讀航空學專業(yè),一位朋友向他介紹了羅素的一本書,叫《數(shù)學原則》。羅素深知這本書就某些數(shù)學問題提出了新見解,但還不足以解決根本性問題。于是,在書的結(jié)尾處,他寫道:
此困難的完全解決會是什么,我尚未成功地發(fā)現(xiàn);但因其損害了推理的終極基礎(chǔ),我誠摯地提請每一個邏輯學學生注意對之的研究。
正是這段話給了維特根斯坦在羅素生命中出場的機會,同時也給了他一個自我拯救和自我發(fā)現(xiàn)的機會。
1911年10月18日,劍橋大學三一學院,羅素辦公室里,維特根斯坦私自出現(xiàn)了。第一次見面后,羅素給他當時的情人奧特琳寫信說:一個陌生的德國人出現(xiàn)了。
此后,關(guān)于這個陌生德國人的消息不時出現(xiàn)在他給奧特琳的信中。提及時,羅素的口吻在欣賞和不耐煩之間來回切換,由此可見他對維特根斯坦的復雜心態(tài)。他起初稱他是笨蛋,后來又稱他是天才。無論是笨蛋維特根斯坦還是天才維特根斯坦,他的頑固、執(zhí)拗、愛爭辯、自以為是等,都被羅素一一記錄在案。同時記錄在案的還有:
愛好文學,非常愛好音樂,舉止宜人……而且,我覺得真是聰明……
我開始喜歡他了……
我愛他。
在讀了維特根斯坦的一篇手稿后,羅素猛然意識到,維特根斯坦就是他想要的那種愛徒,可以接著他的道路繼續(xù)探索邏輯問題的那種愛徒。他把他當作一件大事來看待。這種被另眼相看的待遇,在維特根斯坦那里不僅僅是學術(shù)上的認可,而且是生命價值的體現(xiàn),換句話說,羅素給了他活下去的理由。
羅素和維特根斯坦經(jīng)歷了一個很長時間的“蜜月期”。這期間,維特根斯坦課上課下都會找羅素談?wù)撜軐W問題,羅素會帶他參與到學者們的各種沙龍中開闊眼界。在別人眼中,維特根斯坦早已是羅素當之無愧的接班人,羅素也對此十分確信,只有維特根斯坦似乎未曾這樣想過。而羅素決心放棄維特根斯坦這個接班人則要等到他意識到他們在思考維度上存在分歧之后。
一次,維特根斯坦對羅素說,他很欣賞這句話:“若一人贏得整個世界卻失去自己的靈魂,于他又有何益。”維特根斯坦對這句話的欣賞態(tài)度令羅素很驚訝,他一直以為維特根斯坦和自己一樣,對靈魂的有無抱有懷疑,沒想到他的愛徒的想法竟然和他背道而馳,竟然認為一個人的靈魂比全世界的事業(yè)都重要。這種認識上的分歧是羅素和維特根斯坦后來分道揚鑣的根本原因。
這個原因后來發(fā)酵成了宗教問題和信仰問題。羅素不喜歡基督徒,終其一生對宗教都持批判態(tài)度。直到1927年,他還致力于在各地進行反基督教的一系列演講,因此還誕生了一本小冊子,名字就叫《為什么我不是基督徒》。
羅素認為宗教有兩種危害:一,宗教讓不同信仰之間互生敵意,有損世界和平;二,宗教影響國家教育,有損青年心智發(fā)展。對這樣的結(jié)論,他進行了詳細闡釋,這些闡釋都建基于一個態(tài)度:不信。
和羅素相反,維特根斯坦雖然不是基督徒,但他相信世界上存在一個神秘領(lǐng)域,這個神秘領(lǐng)域不可言說,只能默會。因此,在他的語言哲學理論中,最著名的一句話是這樣的:“能說出的東西能清楚地說出;不能說的東西必須對之保持沉默?!倍@也正是他的《邏輯哲學論》一書的全部精髓。至于宗教,維特根斯坦認為其意義在于擺脫煩惱,給人以不在乎會發(fā)生什么的勇氣。
停留在邏輯問題上的羅素當然不能理解維特根斯坦所說的需要對之保持沉默的神秘領(lǐng)域究竟是什么。在他的頭腦中,并不存在沉默和神秘,或者說,羅素的使命就是殺死沉默和神秘,讓一切都可以言說可以顯現(xiàn),這才是哲學研究應(yīng)有的態(tài)度。
不過,羅素出于對維特根斯坦的欣賞,在出版《邏輯哲學論》一事上可以說盡心盡力,還為這本書寫了序言。這篇序言在維特根斯坦看來,不僅沒有言中要害,甚至還曲解了他的意思,但這篇序言對該書出版起到了決定性作用。對于當時尚不為人所知的維特根斯坦,許多出版社都不愿意花錢印刷他的作品,最終只有一家出版社勉強答應(yīng)了,前提是,必須保留羅素的序。
三、在戰(zhàn)爭中自我救贖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誰也沒有料到維特根斯坦這個潛心研究哲學問題的人竟然會選擇作為志愿兵加入奧地利軍隊。他的確是個愛國者,但讓他決心加入軍隊的,是一個私人理由。
他的姐姐赫爾米勒認為,維特根斯坦是為了讓自己經(jīng)受一點困難的事,做一些和純智力工作完全不同的事情,這有助于他轉(zhuǎn)變?yōu)橐粋€完全不同的人。這一判斷沒錯,維特根斯坦認為直面死亡將會讓他更好地改進自己,他走向戰(zhàn)場不是為了國家,而是為了自己。也許就像孟德斯鳩說的,“人在苦難中才更像一個人?!被蛘?,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比起自殺,他更愿意選擇戰(zhàn)死沙場這種體面的死法。
無論如何,他在1914年8月7日,也就是奧地利向俄國宣戰(zhàn)的第二天入伍了。他被編入了東線的一個炮兵團,他起初為此感到興奮,但后來當他意識到自己和那些士兵完全是兩類人的時候,便表現(xiàn)出了極度的難以忍受。他斷言那些士兵是一伙罪犯,“對任何事都沒有熱情。難以置信地粗魯、愚蠢和惡毒”。在維特根斯坦眼中,這些人都是“非人”。
炮火連天,自殺的念頭又浮上腦海。唯一讓他感到安慰的,是托爾斯泰的《福音書摘要》。這本脫胎于《圣經(jīng)》的小冊子拯救了維特根斯坦的性命。很顯然,這個一直被羅素引以為傲的學生開始直接接觸信仰了。他不僅成了一個信徒,甚至還成了一個福音傳教士。他向每一個深陷痛苦而無法自拔的人極力推薦托爾斯泰的《福音書摘要》,并在后來告訴朋友費克爾,“如果你不熟悉它,那你就不能想像它能在人身上產(chǎn)生什么效果?!?/p>
戰(zhàn)爭中的維特根斯坦一面克服著自殺的念頭,一面繼續(xù)哲學思考。他那本晦澀難懂的《邏輯哲學論》實際上就是在這一時期成型的。他一面記錄,一面把記錄下來的手稿謄抄后寄給羅素,因為他時刻提防自己命不久矣,這對一個身處戰(zhàn)場的人來說再正常不過,何況還是一個時常有自殺念頭的士兵。他囑咐羅素,如果自己不能活著回去,就一定要想辦法把手稿原封不動地出版,讓自己的思想大白于天下。
研究哲學需要相對安靜的環(huán)境,但渴望在困難中轉(zhuǎn)變自己的想法又要求他必須站在最危險的地方感受死亡。幸運的是,維特根斯坦渴望的這兩件事竟然都實現(xiàn)了。
在對特倫蒂諾山區(qū)的英法意軍隊發(fā)起進攻時,他作為觀察哨所上站崗的哨兵,一直在敵人黑洞洞的槍炮口下工作,這是他能得到的最危險的崗位。夜里炮擊猛烈,他異常緊張,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對生命的渴求是如此強烈。但他的緊張只留給了自己,在別人眼中,他是一個冷靜、沉穩(wěn)、反應(yīng)靈敏、勇敢無畏的好兵。因此,進攻結(jié)束后,他被授予劍條軍事勛章。這一年,已經(jīng)是1918年。這也是他人生中經(jīng)歷的最后一次進攻。
隨著戰(zhàn)爭的結(jié)束,1918年夏,《邏輯哲學論》在一所位于薩爾茨堡附近哈萊恩的房子里畫下了句號。此后,維特根斯坦和他的友人們開始為該書的出版四處奔波。求理解而不得的痛苦再一次將維特根斯坦推向了自我懷疑。
四、這本難產(chǎn)的書究竟講了什么
維特根斯坦這本千辛萬苦才找到出版社愿意出版,而出版之后又無人能參透的《邏輯哲學論》究竟講了什么?這當然不是普通人能說清楚的。但我們可以就其形式和核心內(nèi)容嘗試著做一些理解。
形式上,該書采用十進制編碼,將每一段論述串聯(lián)起來,形成一個結(jié)構(gòu)嚴謹?shù)乃枷塍w系。其獨特之處首先表現(xiàn)在作者對哲學本身的看法上。在4.112條中,他寫道:
哲學的目的是從邏輯上澄清思想。哲學不是一門學說,而是一項活動。哲學著作本身從本質(zhì)上看是由一些解釋構(gòu)成的。哲學的成果不是一些“哲學命題”,而是命題的澄清??梢哉f,沒有哲學,思想就會模糊不清:哲學應(yīng)該使思想清晰,并且為思想劃定明確的界限。
其實,這種哲學觀是早期分析哲學致思方向的一個概括。
這種哲學觀可以進一步闡釋為:
第一,哲學不再以構(gòu)建理論體系為目標,而是以澄清思想為目的。以往哲學家構(gòu)建宏大體系之所以最終令人生厭,使哲學裹足不前,就是因為他們沒有擺正自己的位置,沒有規(guī)定好自己的任務(wù)。他們研究的大多數(shù)命題和問題都是無意義的。因此,維特根斯坦提出“全部哲學都是一種‘語言批判’”,其目的在于澄清我們的思想。這樣,一方面可以把清楚的思想固定下來,另一方面,又可以把那些沒有意義的哲學思想同科學思想嚴格區(qū)分開來。
第二,哲學應(yīng)當采取不同于科學又不同于傳統(tǒng)哲學的新方法。這種方法就是邏輯分析方法。
關(guān)于邏輯分析方法,首先分析哲學的兩位先驅(qū)人物弗雷格和羅素,一方面是數(shù)理邏輯的創(chuàng)立者,另一方面是將邏輯分析方法成功地應(yīng)用于哲學領(lǐng)域的典范,維特根斯坦在序言中明確指出自己從這兩位先驅(qū)的成果中得到了很大啟發(fā)。不過,維特根斯坦沒有像他們二人那樣假定日常語言有邏輯缺陷,相反,他主張:“事實上,我們?nèi)粘UZ言中的所有命題,正如它們本來的那樣,在邏輯上是完全有條理的?!?/p>
借助邏輯分析的手段,撥開語言的偽裝,找到隱藏在日常用語背后的真正邏輯形式是維特根斯坦提倡我們要做的。他欣賞羅素的摹狀詞理論,但不同意后者關(guān)于理想語言的構(gòu)想。他有這樣一個堅定的信念:“命題只有一個而且只有一個完全的分析?!睆倪壿嬌蠈γ}進行分析的工作就是哲學的工作。邏輯分析方法在哲學中的應(yīng)用僅限于澄清問題本身,而不再有構(gòu)造替代性的理論體系或語言系統(tǒng)的功能。
他說:“凡是可以說的東西都可以說得清楚;對于不能討論的東西必須保持沉默?!彼J為的確存在這樣一個神秘領(lǐng)域,這個領(lǐng)域也是世界的一部分,但卻不可言說,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將它交給沉默。這樣一個領(lǐng)域的存在自有其價值,它的模糊性恰似人類行走時所需要的摩擦力,是必須要有的。如果一個人執(zhí)著于用語言對其加以描述,得到的一定是失望,所以維特根斯坦勸我們:“不要再癡迷于純之又純的先天秩序、絕對清晰的邏輯定義了,回到日常生活這塊粗糙的地面上來吧!”
五、作為小學教師和大學教授
維特根斯坦是個熱衷于給自己制造苦難的人。從戰(zhàn)場上下來,他有了另一個想法,那就是前往一個位于奧地利南部山區(qū)的純粹的村子里當小學教師。這個決定讓他的家人和朋友大跌眼鏡。更讓他們詫異的是,1919年9月,經(jīng)公證人公證,維特根斯坦把自己從父親那里繼承來的全部財產(chǎn)轉(zhuǎn)讓給了哥哥保爾和兩個姐姐。這一次,他徹底從自己的特權(quán)背景中走了出來。他不接受任何人的幫助,尤其是來自親人的“接濟”,甚至在生病的時候都會把姐姐寄來的食物和金錢拒之門外。
一面教書,一面接收來自四面八方的《邏輯哲學論》難以出版的消息,一面與自殺的念頭斗爭,他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推著他進一步走向?qū)ψ诮绦叛龅乃伎迹炎约旱牟涣紶顟B(tài)歸結(jié)為一個原因:“我沒有信仰!”
作為教師的維特根斯坦給特拉滕巴赫當?shù)厝肆粝铝恕肮之悺钡挠∠蟆4迕癫恢獜哪睦锏玫较?,說他是個有錢的男爵。村民不理解,這樣一個有錢的男爵為什么來這個偏僻貧窮的地方自討苦吃。不過,他們更關(guān)心的是,這位男爵將把他們的孩子引向何處。
他精力充沛,教學方法與眾不同。教解剖學的時候,就真的搭起一只貓的骨架;教天文學知識,就帶著學生在夜晚凝望夜空;教植物學時,就一起到鄉(xiāng)間漫步,識草木之名;教建筑學,就往維也納的方向走去,沿途辨認各種建筑風格……這些在維特根斯坦看來最應(yīng)該的教學方法卻成了村民指認他怪異的原因。
與他的教學有方相反,他對那些沒有天分的孩子表現(xiàn)出了“暴君”的一面。即便是女孩,只要她們在學習上顯得愚笨、被動,維特根斯坦就會毫不留情地抓住她們的頭發(fā)拽來拽去,甚至施以巴掌。這些粗魯舉動讓村民們氣憤至極,他們不理解為何一個女孩子不可以對數(shù)學無動于衷。
這種局面的結(jié)束得益于一個契機。一次,維特根斯坦打了一個學生,這個學生當即暈倒在地,維特根斯坦不知如何面對,趁亂跑了。他回到了他“應(yīng)當”去的維也納,那里有他的朋友們,雖然也是一群不能理解他的人。
1929年,維特根斯坦重返劍橋,以《邏輯哲學論》作為論文,通過了由羅素和摩爾主持評審的博士答辯。此后,他留在三一學院教授哲學,并于1939年接替摩爾成為哲學教授。
他因自己獨有的講課風格而給學生們留下深刻印象。他講課沒有講稿,常常講到中途就停下來作冥思苦想狀,甚至干脆坐下來盯著自己的手發(fā)呆。他還常在課堂上咒罵自己,“我真是個傻瓜!”
課堂上的維特根斯坦決不給出任何哲學理論,而是給出豁免于理論所需要的方法。他提醒學生注意語言的邊界,“我們不達到事物的地步,而是觸到一個我們不能再前進的地方,一個我們不能再提問的地方?!?/p>
在劍橋教書的日子里,維特根斯坦重新梳理了他的哲學工作。他認為,哲學家的使命不是像科學家那樣建造一棟房子,而僅僅是“收拾屋子”。哲學的謎題不是用來回答的,而是用來消解的。如果繼續(xù)用科學的研究方法對待哲學,不僅是對科學的濫用,也終將在哲學中迷失。他感覺自己身處文化衰落的時代,哲學家頭頂?shù)墓猸h(huán)正在消失。
但就他個人而言,依舊步履不停。他走上了否定《邏輯哲學論》的道路,這意味著思想的一次重要更新。他明確告訴正在張羅以新的方式出版這本書的好友石里克:這本書里有“非常、非常多的我現(xiàn)在不同意的陳述!”尤其是對“基本命題”和“對象”的談?wù)?。從這種否定中,維特根斯坦醞釀出了后期在語言哲學上的重要主張,即“語言游戲”:“語言游戲是孩子開始使用詞語時的語言形式。研究語言游戲,就是研究語言的原初形式或原初語言。”
很顯然,維特根斯坦對語言的思考已經(jīng)從“基本命題”和“對象”的純理論方向轉(zhuǎn)到了語言實踐上。這種轉(zhuǎn)向為人們避開了這樣一種哲學困惑,即丟開語言在生活之流中的處境,孤立地考慮語言。
雖然在語言哲學方面的主張發(fā)生了變化,但落實在紙上的時候,維特根斯坦快速運轉(zhuǎn)的頭腦總會讓每一個業(yè)已形成的表述難免于被推倒重來的命運。這是他的一貫做法。他先把論述寫進小筆記本,然后挑出最好的,寫進大筆記本,接著做進一步挑選,向記錄員口述,得到打字稿之后,他會重新排列,然后,整個過程再來一遍。
這一操作持續(xù)了20年,但最終仍舊沒有達到維特根斯坦想要的結(jié)果。他去世后,為他整理遺稿的人發(fā)現(xiàn),只要經(jīng)過恰當?shù)呐帕薪M合,這些遺稿可以形成不同的幾本書,但沒有一本是徹底完成了的。
就在朝著自己的哲學新主張進發(fā)的同時,他又有了徹底放棄學術(shù)生活的念頭。他希望和自己的得意門生兼好友斯金納前往俄國,做一份體力活。他對托爾斯泰的道德教誨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洞見充滿向往,但這時的俄國,嚴格來講是蘇聯(lián),能給他提供的是馬克思主義。
那是1935年夏天,馬克思主義在劍橋風起云涌,不少老師和學生帶著朝圣的心情希望到蘇聯(lián)開開眼界。然而,維特根斯坦在蘇聯(lián)待了沒多久就回到了劍橋,對于自己在蘇聯(lián)的見聞,他一直諱莫如深。
1936年8月,他去了挪威。在那里,他一面思考上帝,一面繼續(xù)自己在哲學方面的思考。這一時期形成的稿件大致構(gòu)成了最終出版的《哲學研究》的前四分之一。有趣的是,這部書引用了奧古斯丁《懺悔錄》中的話,這說明維特根斯坦對《懺悔錄》十分推崇,更準確地說,是對“懺悔”十分推崇。
他一生都在防范自己的不得體,也就是驕傲。他曾這樣自我警戒:“必須拆毀你的驕傲之殿。而那是困難得可怕的工作?!彼龅皿w的人,寫得體的哲學,所以他說“如果有人因為那太痛苦、不愿降入自身之中,寫作時就脫不了膚淺”。
他謹防自己在靈魂深處犯下罪,這種謹防在他八九歲時提出那個關(guān)于說謊的問題之后,就一直沒有停止過。也正是出于這個原因,才使得他最終走上了不同于羅素的思考路徑。對他而言,哲學不是要說清楚什么,恰恰是要明白什么事情不能言說。妨礙一個人進行哲學思考的,不是他的智識,而是他的驕傲。
這一時期,可以稱之為維特根斯坦的“集中懺悔期”。他不時給朋友去信,在信中如實交代自己犯下的罪,或者約他們當面聆聽他的懺悔。然而,朋友們給的反饋卻是,那些所謂罪行不過是些疏漏,遠遠夠不上“罪”。
不過,其中確實有一樁值得懺悔的罪過,發(fā)生在維特根斯坦做小學教師期間。他被村民起訴,罪名是施暴,也就是在教學過程中對學生實施暴力。在法庭上,維特根斯坦撒了謊。為此,他一直心懷內(nèi)疚。于是,在“集中懺悔期”,他出現(xiàn)在了奧特塔爾村民們的門階上,向自己曾經(jīng)傷害過的幾個孩子當面道歉。大部分孩子和家長十分大度,只有一個女孩的回應(yīng)表現(xiàn)出了某種輕蔑。
此后的人生中,懺悔、贖罪、靈魂、信仰等字眼依然是維特根斯坦逃不開的主題,他認為自己要想從罪中得救,光有智慧是不夠的,他需要的是信仰,是上帝的愛。
六、政治風波及風波之后
真正因為自己的猶太血統(tǒng)而遇到麻煩是在1938年。這一年,希特勒開始著手落實他對奧地利的政策。3月11日,他宣布奧地利是納粹統(tǒng)治下的獨立邦國。可是轉(zhuǎn)天,也就是3月12日,奧地利就被宣布是納粹德國的一部分。這一轉(zhuǎn)變,對維特根斯坦家族而言意味深長,因為他們將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德國人。他們也猛然意識到了作為德國人卻擁有猶太血統(tǒng)又意味著什么。
3月14日,希特勒在維也納舉行勝利游行的這一天,維特根斯坦的好友斯拉法寫信給他,詳細告知如何面對接下來的處境。斯拉法認為,維特根斯坦目前最好的選擇是離開奧地利,回到英格蘭,拿到英國國籍,確保無憂。這是生死攸關(guān)的時刻,斯拉法強調(diào):千萬不能去維也納。維特根斯坦按照斯拉法說的做了。
為了獲得英國國籍,維特根斯坦不得不說服自己回到劍橋大學,承擔某個學術(shù)職位。無論他多么討厭劍橋的教師生活,畢竟比起做個德國猶太人,在劍橋教書的處境會稍好一些。1939年6月2日,他獲得了英國護照,緊接著以劍橋大學哲學教授的身份成為英國公民。
在為自己謀求出路的同時,他憂心著自己的親人如何應(yīng)對這樣的政治突變。
這一時期的維特根斯坦家族極力撇清自己的猶太血統(tǒng),比以往更甚。他們?yōu)榧{粹黨人提供各種可供證明自己“非猶太血統(tǒng)”的證據(jù),為的就是免于被關(guān)到集中營。強大的經(jīng)濟實力和政治人脈為維特根斯坦家族贏得了喘息之機:大筆家族財富從瑞士轉(zhuǎn)到德國國家銀行,“家譜研究部”最終開出證明,說維特根斯坦家族的人要么是德國血統(tǒng),要么是猶太混血,而不是什么猶太人。此時已經(jīng)是1939年8月。
風波過后,維特根斯坦眼前要面對的是在劍橋的教師生涯。在此期間,他開始對科學偶像化現(xiàn)象作出反思,他認為,科學偶像化是文化衰落的重要表征,甚至是助因之一。以此為立場,他收獲了大批“敵人”。其中最著名的,當屬20世紀最偉大的數(shù)學家阿蘭·圖靈。
維特根斯坦對科學的反思逐漸擴大到對理論本身的反思,在與一位朋友就“哲學的意義”展開討論時,他表達了這樣的看法:如果哲學只是看似有理地討論深奧的邏輯問題,而沒有改進一個人對日常生活的思考,那么哲學就沒有意義。
大概是知音難覓,劍橋的氣氛讓維特根斯坦有種窒息感,他急切地想要逃離。機會來的時候是1941年9月。他通過牛津哲學家吉爾伯特·賴爾的弟弟約翰·賴爾得到了一份工作——在蓋斯醫(yī)院做藥房勤務(wù)工,主要負責把藥品從藥房分發(fā)給病房的病人們。不久后,他被調(diào)到制造實驗室當制藥技師。當時的一個職員稱,維特根斯坦做出來的拉薩爾軟膏好得前所未見。
在劍橋之外,他依舊沒有停止思考,尤其是關(guān)于《哲學研究》這本寫了多年卻仍未完成的書。最終,這本書在1945年有了基本樣貌。這一年也是二戰(zhàn)結(jié)束的一年,戰(zhàn)爭中技術(shù)的使用讓維特根斯坦更加堅信:人類正在奔向災(zāi)難——機械殺人已成常態(tài),技術(shù)封神指日可待。上帝死了,取而代之的是對科學進步的無底線信任。這一切都把人拉向生活盡頭,可悲的是,人們還以為那才是理想的應(yīng)許之地。
與時代潮流相反,維特根斯坦始終以宗教的眼光看待生活中的每一個問題。一位名叫摩根的牧師曾經(jīng)問維特根斯坦是否信仰上帝,他回答說:“是的我信,但在你信仰的東西和我信仰的東西之間的差異也許是無限的?!本S特根斯坦不是基督教徒,也不是天主教徒,他所說的信仰上帝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即以宗教態(tài)度對待生活。
七、“告訴他們,我度過了幸福的一生”
維特根斯坦生前出版的著作不多,包括一篇書評、一本兒童辭典、一本75頁的《邏輯哲學論》。他最主要的思想都集中在了《邏輯哲學論》里。
維特根斯坦對自己的思想主張充滿自信,同時又因為知音難覓而陷入自我懷疑。當他開口論證自己的觀點時可以滔滔不絕,但當他一個人陷入沉思的時候,自我否定就像魔鬼一樣不時找上門來。這樣一個天才人物飽受精神折磨,他最終沒有和哥哥們一樣選擇自盡,而是以堅強的心靈走過了完整的一生。
1951年4月29日,身患前列腺癌的維特根斯坦在好友比萬醫(yī)生家中與世長辭,享年62歲。他的一生被羅素稱為“天才人物的最完美范例”,富有激情、深刻、熾熱并且有統(tǒng)治力。
無論是他的哲學觀點,還是他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都讓當時和后世的人驚愕不已。他寫了一本沒人能讀懂的書,他做了很多沒人能理解的選擇,而這些,讓他成為他自己。對這樣的一個自己,他有時會羞于承認,當他離開劍橋大學的講臺跑去蓋斯醫(yī)院做勤務(wù)工的時候,有人問他:“請問您是哲學家維特根斯坦嗎?”他臉色刷白,冷冷地回了一句:“別告訴別人我是誰?!?/p>
晚年,這位出身豪門的哲學天才延續(xù)了他自愿選擇的清貧生活,并在清貧中度過了余生。他留給世界的最后一句話是:“告訴他們,我度過了幸福的一生?!笨墒钦l能想象,在這個人幸福的一生中,有過無數(shù)個“結(jié)束幸?!钡哪铑^。
毫無疑問,維特根斯坦是個天才。天才的意思是,他在學術(shù)上具有別人沒有的洞見,他把天之所賦的才能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他是一個靈敏的獵手,把每一個靈感閃現(xiàn)的瞬間都捕捉到了自己手中。這樣的天才人物在整個人類歷史上都屈指可數(shù)。
最令人欽佩的是,他一步步從自己原有的優(yōu)渥家庭中走出,放棄名利,一心撲在哲學思考上。而當哲學思考把他引向逼仄的小路上時,他又能以做體力活的方式讓自己暫時放下頭腦中的沉重負擔。
他為了靈魂的救贖,甘愿冒險參戰(zhàn),在戰(zhàn)爭中感受人生的巨大苦難,從苦難中爬起,像個頂天立地的人一樣站起來。他是一個令人驚異的人,一個真正的強者,一個主動選擇人生道路并能為自己的選擇承擔起后果的真正的自由人。他留給世人的,遠不止晦澀難懂的哲學主張,更多的是取之不盡的精神滋養(yǎng)。對這樣一個人,我們當永遠心存敬意,他度過了屬于自己的虔誠的宗教性的一生。
責編:梁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