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東
出梅以后是夏天中最熱的時段,每天晚飯后,一家三口出門散步。一對夫妻領著他們的“兒子”,實際上是一只小狗,名字叫“陽陽”。“陽陽,我們外外啰,”陸敏說,一面給小狗戴上狗繩,“坐坐好,坐坐好,媽媽給陽陽穿小背帶?!标栮柵d奮不已。終于扣上了繩子,由陸敏牽著,他們便開始了這每日例行的跋涉。
說跋涉過于嚴重,但說遛狗就太輕松了,尤其是陸敏很不愛聽。那我們姑且就稱此行為“散步”吧,雖然也名不副實。首先管好陽陽是一個難題,它個頭雖小但脾氣很大,一見到同類就咆哮不已,尤其是那些比它高大的同類。每次陽陽都首先發(fā)起進攻,陸敏收緊狗繩,陽陽小小的身體都豎直了。如果對方和陽陽一般見識,準備反撲,陸敏就得提溜起陽陽,把它抱在懷中。所以她始終眼觀六路,四處打望,需要及時發(fā)現(xiàn)那些潛在的危險,比如樹叢中或者垃圾箱邊野狗的影子。即便是走在平地上,陽陽也不安生,左沖右撞的,同時在地面上嗅個不停。按陸敏的話說,“陽陽走不出直線?!?/p>
“那還不都是你慣出來的?!崩顡P說。
“誰讓我們平時散步少,兒子缺少這方面的訓練?!?/p>
這一家三口的另一個特別之處,就是李揚的手上戴著一截白石膏。石膏像一個套子,把李揚的右手連著小臂都給套上了,走在夜色里白晃晃的分外顯眼。開始時,那石膏用一條紗布吊在脖子上,散步后期,由于實在不方便,當然也因為李揚的手好得差不多了,石膏就沒再吊在脖子上了。李揚只是屈起右臂,保持住這個姿勢,走動時那截白色不由得上下晃動,把陸敏的眼睛都看花了。陸敏不得不看,視覺上的強迫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是她不看陽陽和李揚那能看誰呢?陽陽有手上牽著的狗繩探測到它的存在,而看李揚現(xiàn)在最方便的就是看他手上的石膏了。
無論如何,陸敏都得感謝這截白石膏,準確地說,得感謝李揚手骨折了這件事。如果他的手不骨折,怎么會有這每日必行的飯后散步呢?正因為李揚手骨折了,他才會接受陸敏理應如此的照顧(作為老婆,作為陽陽它媽)。骨折以后李揚有兩個月沒去工作室,好吃好喝,多方進補,養(yǎng)得肚子折起來有好幾層。陸敏不失時機地提出散步的建議,李揚接受起來很勉強,但一旦開始,立馬就有了功利目的。男人就是男人,或者說李揚就是李揚,他把保持身體機能增進夫妻感情的散步變成了跑步。李揚一心要減肥,恢復到受傷以前的體重,這是陸敏始料未及的。
的確是太熱了。剛上路的時候還不覺得,等他們在空調房里冷凍過的身體漸漸回暖(化凍一樣),就感受到了外面的熱浪。那時鼻孔里呼出的氣還涼颼颼的,經過幾輪交換內外趨于一致,簡直令人窒息。陽陽自然很興奮,哈哧哈哧地喘著氣,并從繃緊的狗繩的一端不時回頭看陸敏,那意思是讓她走得快一點。它那身毛茸茸的皮毛陸敏看著都覺得熱。李揚也提議他們加快速度。
“走快了就會產生風,也就是空氣流動,空氣一旦流動起來就不那么熱了,或者就不會覺得那么熱了?!?/p>
陸敏試了一下,邁開大步,以便跟上李揚和陽陽,但汗水立馬就出來了。于是她又慢下來。也就是在這時,李揚竟然提出了跑步。他說,“人體是自然空調,一旦跑起來就會出汗,而汗出透了人就不熱了。”
陸敏說,“我已經出汗了。”
李揚說,“出得還不到位,沒出透。”
陸敏不受對方的蠱惑,不僅沒有跑,甚至都懶得走了。她拖著腳步,感覺上就像是陽陽拉著她。
“那行吧,我一個人跑,”李揚說,“在前面的十字路口等你們?!闭f完他便兩腿蹬地,向前面躥了出去。
李揚果然在十字路口等陸敏和陽陽,一家三口一起過了前面的橫街。然后,李揚又開始跑,仍然在前面的十字路口等他們。就這樣,這家人一路分別一路團聚就到了奧體中心。
從他們家到奧體中心,來回大概有五公里。這是一片新城區(qū),市政府重點開發(fā)地段,馬路又寬又直,經過整體規(guī)劃,走在路上看周邊視野非常開闊。這一片高樓大廈林立,但建筑物之間的距離十分合理,并不顯得擁塞,反倒是增添了某種橫平豎直的條理。陸敏想,要是在老城區(qū)的小巷子里散步那就郁悶了。她又想,如果不在這新城區(qū)的大馬路上散步那就可惜了,白住在這一帶了。所以說,晚飯過后一家三口出門散步她是早就想好的,可惜那時候李揚的手沒有骨折,他們一直沒有這樣的機會。陸敏也曾一個人帶著陽陽出來溜達,但終究無滋無味,缺了點什么。而現(xiàn)在,雖說季節(jié)不合適,李揚也沒有和他們走在一起,但畢竟寬大的馬路上只有他們一家(這幾天的確太熱了,除了他們散步的人已經絕跡)。馬路兩側的綠化帶依舊繁茂,沿馬路開挖的小河仍然流水淙淙。陸敏心里想,五公里就五公里吧,她也需要減肥。不是說她太胖,而是女人越瘦越好。大夏天走路減肥的應該是女人,是李揚陪著她暴走減肥,而不是她陪著李揚。這么一想陸敏的心情就調整過來了,甚至也不覺得那么熱了。也可能是適應了吧。
李揚真不是一個省事的人。終于熬到了奧體中心,陸敏認為該往回走了,他竟然說自己剛剛開始?!奥飞吓艿乃泐A熱,下面正式開始?!闭f完他就一頭扎進了奧體中心的大門里。
沿途他們會經過一個公廁。那公廁修得富麗堂皇,掩映在一片小樹林中,白天看更有效果,仿佛是一棟林中別墅。晚上則效果差了很多,黑咕隆咚的,只有憑借氣味經過的人才能識別出那個功能性的所在。
“有關部門為什么不在廁所外面布燈呢?”陸敏問,“節(jié)約嗎?可修建這樣的廁所已經花費了巨資,點燈才需要多少錢呀?!彼矚g這種邊走邊聊的感覺,碰見什么就聊點什么。
“因為酒香不怕巷子深啊,”李揚說,“在一片漆黑之中,視覺失靈,嗅覺就變得更加敏銳,那氨味兒就更加地突出,更過癮了!”
“你變態(tài)啊?!标懨粽f,實際上她很喜歡李揚這樣的胡說八道。
“也許在傳統(tǒng)上,廁所之類的所在是不應該招搖的,排泄是個人隱私,但這幫孫子又要顯擺,做人難??!”李揚亦正亦邪,開始有了寓教于樂的意思,“怎么辦呢?那就只有分成白天晚上了,白天顯擺,晚上低調做人。”
可不是嗎,公廁前后的路段路燈都很正常,大放光明地照耀著路面,只有公廁所在的這一片黑燈瞎火。但最讓陸敏不解的是公廁前面的那塊空地,連著馬路,每天都有一幫老頭老太在那兒跳廣場舞。說他們是老頭老太也不確切,因為黑影憧憧的,壓根兒看不清這些人的面目。錄音機里播放著《倍兒爽》之類的音樂,這幫人成雙作對或者排成舞陣默默無語地跳著。因為天氣太熱,大家都不出來散步了,但這廣場舞卻每日進行,地點也固定不變。陸敏一家無論是去奧體中心的路上,還是回家的路上,都會看見他們。陸敏他們每次散步的時間大約在三小時,也就是說那幫人整個晚上都在跳舞。這真是自嗨的一群人啊,陸敏在厭惡之余又有些感動,因為感動所以就更加排斥了。
“他們?yōu)槭裁匆趲T口跳,難道因為年紀關系已經聞不到氣味了?”
“因為這兒黑啊?!崩顡P說,“跳舞不過是一個幌子,老頭老太在勾兌,否則哪來的那么大勁頭?”
陸敏的厭惡本來只是針對這幫人跳舞的場所,又黑又臭(她有一點潔癖),聽見李揚這么說,陸敏就更生氣了,“你這人的想法怎么這么骯臟!”
李揚把廣場舞描繪得很骯臟,但他卻不怕臟,每次都是一路小跑地從跳舞的人群中也就是公廁前面穿過。陸敏卻每次都繞行。離公廁很遠她就開始過街。陸敏帶著陽陽走到對面的人行道上去,隔著一條寬闊無比的馬路遙望公廁和在公廁前跳舞的人。她邊走邊看對面,有時也不看,昂然向前,耳聽隱約的《倍兒爽》,憋著一口氣,直到音樂聲消失才吐故納新。嗅一嗅周邊,的確除了熱浪再也沒有任何異味,陸敏這才領著陽陽再一次過街,回到馬路對面。每次散步陸敏來來回回至少要過四次街。
有一次內急,陸敏不得不進了那個公廁。狗繩交到李揚手上,他和陽陽在外面等著。陸敏屏住呼吸奔進去,沒想到就像進了天堂。公廁里面燈火通明,被打掃得一塵不染,每一塊瓷磚都在熠熠生輝。而且設施齊全,每個隔間里面都有手紙(雖說事急,陸敏還是挨個查看并進行了選擇),洗手臺上也放置了洗手液。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那里面竟然有空調!那冰爽的感覺帶著小風兒穿過毛孔直抵五臟,身上的汗水一下子就收住了。陸敏甚至沒有聞見任何異味——要說有味兒那也是消毒水的氣味。坐在潔白耀眼的馬桶上陸敏都不想起身了。
走出公廁,陸敏看見李揚正在抽煙,一面和一個中年婦女在聊著什么。中年婦女半蹲著,同時伸手逗弄著陽陽。倒好像他們才是一家子。廁所特有的臭味混合著熱氣再一次包圍了陸敏,她本能地想退回廁所里面,但所做的卻是搶過李揚手上的狗繩,也不理會對方,拉上陽陽就走。站在馬路邊等紅燈轉綠燈準備過街時,陸敏聽見身后響起了腳步聲,不是越來越近,而是越來越遠。陸敏知道李揚又順著公廁前面的人行道跑下去了。
沿途也有令陸敏贊嘆有加的事,比如在一個遠離公廁街燈敞亮的十字路口上,馬路邊經常坐著一個老頭。那老頭已經很老了,至少有八十多歲,陸敏稱其為“老爺爺”,可見對他的認可。老爺爺孤單一人,坐在顯然是他自己帶來的一張小馬扎上,身邊放著一個帶輪子的拉桿小車。他帶來一套家伙什兒,除了小馬扎,還有熱水瓶、玻璃罐頭瓶改制的水杯。一條毛巾搭在脖子上,收音機則直接放在地上。那收音機音量開到最大,始終在播放流行歌曲。不是一般的流行,而是左小祖咒、李志之類的民謠,這自然和公廁方向的《倍兒爽》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老爺爺居然愛聽現(xiàn)代民謠,陸敏不禁要對眼前的人物刮目相看了。李揚這時又另有解釋。“肯定是他的孫子或者重孫子好這一口,”他說,“幫老頭調到了這個頻道上。老頭耳背,只是要聽個響兒,這搖滾的節(jié)奏正好對上了?!?/p>
雖說解釋得合情合理,但還是讓陸敏覺得很不舒服,“反正他沒去跳廣場舞,就是與眾不同!”
“不是不跳,是跳不動了吧?”李揚說,“可老家伙也沒忘了招蜂引蝶?!?/p>
“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你想啊,否則他干嗎要把聲音開這么大?”
也的確,收音機里傳出的音樂聲震耳欲聾,不僅在這個大馬路的十字路口上,即使走在附近的小街小巷里也聽得清清楚楚。陸敏他們正是從一條較小的馬路拐上這條通衢大道的,離大街很遠就聽見了左小祖咒的左嗓子。也許他們就是被左小祖咒怪異的歌聲吸引過來的。
說“震耳欲聾”也不是什么夸張。這條入城的主干道白天是不允許卡車通行的。但這會兒,一輛接一輛的渣土車顛簸搖晃著開過去,煙塵四起,彈跳奔突,其震動正好配上了老爺爺?shù)囊魳?。此時此地,聽左小祖咒的那首《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旁》再合適不過了。
老爺爺就坐在這一片喧嘩動蕩中,非常安靜,甚至木然。腰桿挺得筆直,眼望大街的方向,手上有一把蒲扇,但蒲扇和那只抓蒲扇的手自然垂落著。他不覺得熱,也不覺得吵。頭頂上街燈的光輝瀉下,照耀著那張已超越了年齡的干枯的臉,雖然略顯慘白,但不無肅穆和深刻?!拔乙抢狭?,你也不在了,我也一個人,決不會去跳廣場舞?!标懨粽f。說完,她看著李揚。
陸敏比李揚大了近二十歲,他倆屬于典型的老妻少夫。以前,關于誰死在誰的前面的話題是一個禁忌,李揚很討厭她說她會死在他的前面。今天陸敏換了一種說法,說的是李揚先行一步。他又會如何應對呢?
李揚只是哼哼了兩聲,什么都沒有說。他邊走邊蹦跶了兩下(準備動作?),就又開始向前跑了。陸敏終于沒有等來答案。她希望的答案就在眼前,句子也幾乎幫對方造好了,不過是,“如果你不在了,我也一個人,也不去跳廣場舞,就像老爺爺那樣自己待著?!?/p>
奧體中心沒有比賽和演出時對市民免費開放。當他們進到里面時,情形和在外面的馬路上有所不同,廣場、跑道、看臺臺階凡露天部分都晃動著人影。來此的人有的跑步,有的遛狗,有打拳的、騎自行車的、扔飛盤的、談戀愛的和做小買賣的。也有的人只是東游西逛,看別人在忙活些什么??偠灾械娜硕荚谙暮蛫蕵?。孩子們大呼小叫,四處亂竄……好在這里地方大,雖然人數(shù)眾多,但并不顯得擁擠,誰也不會礙著誰的事。并且到此的市民常常以家庭為單位,祖孫三代,或者是朋友結伴,或者按娛樂項目的不同有所組織,活動都是一團一伙的,彼此之間隔出了足夠的空間。加上奧體中心的露天幾乎沒有照明燈,夜色如水,這一大片地方就顯得更深邃了,連溫度似乎都比外面低了不少。
圍墻外面就是大街,大街對面是一片高聳入云的商廈樓群,樓面上正上演著花花綠綠的燈光秀,由于距離不遠不近,既不顯得刺目看上去也蔚為大觀??梢哉f,圍墻里面就是靠這些透射進來的光亮照明的。
進了奧體中心大門,李揚立刻投身到跑步運動中。看著那截白石膏消失在跑道一頭的黑暗中,陸敏會去大門口的自動售賣機上買一瓶冰水,然后找一個地方,跑道圈內的長椅或者看臺的某一級臺階上坐下。她兩只手來回倒騰著那瓶水,直到捂得不那么冰了,擰開瓶蓋,將一只手的手心窩成鍋狀,另一只手將水倒在里面。陽陽早就等不及了,伸出舌頭吧唧吧唧地喝水,實際上是舔。它能一氣舔或者喝上四五捧水。陽陽滿足以后,陸敏這才舉起瓶子塞進嘴里,咕咚咕咚猛灌幾大口,那感覺真是太爽了。就像散步的目的就是為了這一下,不,是她整個活著的目的就是為了這一下。那次內急闖進路邊的公廁就是這樣的感覺。幸??偸沁@樣不期而遇。當然了,那個公廁她再也不會去了,但走進奧體中心馬上買水然后喝水的模式卻固定下來,所以也不能算是不期而遇吧。
喝完水,陸敏抬頭看跑道,那時李揚一圈還沒有跑完,或者已經跑第二、第三圈了。前面他經過時被她忽略了,但無論如何他會跑回來的。果然,他跑過來了,但沒有停留,繼續(xù)跑第二、第三、第四或者第五圈。經過陸敏和陽陽時他會向他們揮揮手,有時候也不揮手,就這么跑過去了。也許是他戴著那截石膏的手揮動起來不方便吧?因此后來陸敏就盡量選擇坐在李揚的左手方向。李揚受傷的是右手,左手完好無損,愛怎么揮就怎么揮,只是那只手上沒有綁石膏,在黑暗中揮起來不那么明顯。并且,好像李揚也不是那么愛揮左手的,倒也不是他不是左撇子,只是他更愿意揮動那截白石膏??刹皇菃?,即使是陸敏坐在他的左邊他也喜歡揮右手。
他們散步的后期,李揚的手臂已經完全康復,石膏可以取下了,但每次出門時他仍然戴著它,只是為了在跑道上經過陸敏和陽陽時將其舉起,并向他們揮動。
李揚暗示老爺爺別有用心。果不其然,后來來了一個老太,坐在花壇的水泥沿上和老爺爺聊天。
老太一面說話,一面在擇菜。那菜是她自己帶來的,在十字路口尤其明亮的街燈照耀下能看出殷殷的綠色。老太邊說邊做手勢,手指尖還捏著一撮或者一根綠菜。完了她將那根菜扔進腳邊的一個塑料筐里(已經擇好了)。老爺爺仍然紋絲不動,面朝大街。他是否正在和老太交談?很難說。因為渣土車不斷地經過,加上收音機里的音樂聲不減,老爺爺即使在說話陸敏他們也聽不見,僅僅從姿勢判斷是判斷不出來的。
“我說的沒錯吧?!崩顡P撂下一句話就又向前跑去。
由于這個緣故,陸敏對老爺爺失去了興趣,甚至有些反感了。眼不見為凈,下次再散步時她就不愿意從這個十字路口經過了。好在新城區(qū)的馬路橫平豎直,從哪里拐彎都一樣。他們繞道而行,既遠離了公廁也遠離了老爺爺。
就這么走了幾天,陸敏總覺得心里有哪里不踏實。這天,她又建議從他們原先的路線走,“我倒要看看老頭老太怎么樣了。”
“女人就喜歡八卦,”李揚說,“老頭老太又不是什么明星,值得你這么關注嗎?”
“他們要是明星,我反而沒興趣了??茨隳切觾海 ?/p>
夫妻二人就這么互相揶揄著,眼看前面就是老爺爺所在的路口了。
“你怎么還不跑???”陸敏說。
“這不陪你說話嗎?!?/p>
“該跑的時候不跑,不該跑的時候亂跑!”
陸敏的意思是讓李揚先過去偵查一番。如果是老爺爺一個人在,李揚就在那兒等她和陽陽,然后他們一起過街。如果老太也在,李揚就往回跑,給個信兒,她和陽陽就需要換一條路走了。
李揚會意,瞬間就跑得沒影了。但沒過一會兒他就溜達著回來了。陸敏見狀,呵呵了一聲,拉著陽陽就要擇路而行。李揚趕緊攔住他們,“老太雖在,但老爺爺危險了,沒準性命堪憂……反正,你一定得去看一下。”
陸敏的好奇心被激起,就這樣他們繼續(xù)沿著人行道向前走去。
寬闊敞亮的十字路口上,老爺爺和老太都還在,只是前者的位置變了。以前老爺爺坐的地方靠馬路邊,但這會兒他幾乎坐到馬路中間去了。攜帶的家伙什兒依然都放在身邊,坐姿也基本未變,只是位置向馬路中間平移了不少。到達今天所在的地點顯然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就算每天移動一尺,十天下來也得有三四米。也許老太目睹的是漸變,因此竟沒有察覺,她仍然坐在花壇上,擇著那些帶綠葉子的菜,一邊說著什么。但在陸敏、李揚看來,老爺爺?shù)膬A向就十分不妥了。
馬路上,渣土車彈跳往來,幾乎是擦著他的身體狂奔而過的。一陣煙塵騰起,立馬就看不見老爺爺了。老爺爺背對老太而坐,這一方向性現(xiàn)在看起來更加分明,已經無可爭議。因此陸敏有理由認為,那老太和老爺爺說話時后者壓根兒就沒答腔。不僅現(xiàn)在沒有答腔,一開始他就沒有搭理過她。老爺爺寧愿冒著被汽車軋死的危險也要逃離老太。
老爺爺果然不是一般人,令人肅然起敬。很多天來積郁在陸敏心中的郁悶不禁一下釋然了,“你不是說老爺爺招蜂引蝶的嗎?”
“我說的沒錯啊,”李揚強辯道,“老爺爺?shù)拇_夠拉風的,但他不是故意的。你看他多有范兒,多瀟灑……”
“你是說他有魅力,老太過來和他說話是主動的,老爺爺沒有這個心?”
“是是是,完全正確?!睕]等陸敏再說什么,李揚又開始向前跑了。
陸敏當然有話要說,她想說的是,“那你呢?老了以后魅力仍然在,會不會有那個心?”
李揚沒容她把話說出口就閃了,他肯定知道她要說什么。
這以后,他們每天必從這個十字路口過了,欣賞老爺爺,鄙視那老太。陸敏的意思是讓李揚受點教育,以人為鏡。但她說得出口的理由只能是擔心老爺爺?shù)陌踩?。每次,她都想走上去提醒老爺爺,往路邊坐點,但身為女性又覺得不便。讓李揚去提醒老爺爺,他死活不干。“管那么多閑事干嗎?”說完就又逃走了。好在這條大街足有六七十米寬,老爺爺每天一尺地移動至馬路真正的中央還需要一些時日,以后看機會再說吧。
坐在奧體中心看臺的臺階上,陸敏不免有些憂傷。下面的跑道上黑乎乎的一片,李揚手臂上的那截白色的石膏要過好長時間才會浮現(xiàn)出來。陸敏除了和陽陽說話,就再也無事可干了。當然她可以看手機,但怕注意力太集中錯過李揚。那手機屏反射出一小片亮光,也會影響瞳孔及時縮放,待她從手機上抬起頭來,乍一看跑道上更是人影莫辨。再說微信朋友圈也沒什么好看的,女人們不是曬自拍的美顏照就是曬美食,要不就是他們的孩子,也都經過了美顏,不是美少女就是小帥哥。但像她陸敏,就從來沒放過陽陽的照片,在犬類中她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看的小狗。五官標致不必說了,身材也那么地勻稱,四四方方的,有四條直直的長腿(相對而言,陽陽的體重大約保持在五公斤以內)。陸敏是一個漂亮女人,見過陽陽的人都會說陽陽長得像她。而且它一向把她視為第一主人,每當夫妻倆因瑣事發(fā)生爭吵,陽陽便會沖著李揚狂吠?!芭多?,兒子知道護著媽媽了?!崩顡P說,于是一場不愉快便會瞬間化為烏有……
陸敏所在的位置較高,如果平視便能看見奧體中心外面大街對面的那一片綿延的大廈,高低不等,但幢幢高聳入云,在深色天空的映襯下放射出五彩光華?!斑@就是所謂的城市風景線嗎?”陸敏想。那些大廈不停地變換著顏色,有時淺綠,有時粉紅,有時大紅,突然又蔚藍如海了。光色的變化影響了陸敏的情緒,但又讓她的情緒得以某種程度的釋放。當然了,這種光色和情緒的關系陸敏一時還無法把握,她只是看著,一邊想著自己的心事。
她想起李揚站在公共廁所外面等著她出來,想起當時他是脫了上衣赤膊來著。她看見了他的脊背上一片密密麻麻的汗珠,晶瑩透亮,幾乎是彩色的。現(xiàn)在她明白了,那是反射遠處大樓的霓虹燈所致。那個中年婦女和他說話的時候,也看見他的裸背了嗎?這件事陸敏差一點就忘記了。然后陸敏又想到,外面的馬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因為天氣太熱),可這奧體中心里為何到處都是人?這些人是如何來到此地的?如果不是通過外面的馬路走來的,難道白天他們就已經來了?或者吃住都是在這里的?難道說,這些人都是一些鬼魂?想到這里陸敏不敢再往下想了,一旦意識到思路的危險她便開始讓自己振作。陸敏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大廈的燈光秀上來,力圖看個仔細,看個分明。
最高的那棟大廈外立面上上演的燈光秀的確非同凡響。碧綠的草原、漫卷的紅旗,金燦燦的沙漠一下切換到埃及金字塔,之后是古羅馬斗獸場遺址、巴黎凱旋門和埃菲爾鐵塔,當然也少不了航拍的本市新城風貌(重點是陸敏現(xiàn)在正目睹的這條“風景線”)。然后就是漫天的煙火和五彩氣球,一個上升,一個垂落,但被合成在同一個畫面上。在一片洋洋灑灑從天而降的金銀紙屑中,展開了一軸長卷,上寫“陸敏小姐生日吉祥永恒的女神引領我們步步高升!”
看見自己的名字陸敏嚇了一跳,她當然知道不是自己,陸敏這個名字太普通了。但眼前的這個陸敏顯然并不普通??磁_上的陸敏趕緊用手機百度,這才知道網上已經吵成了一鍋粥,有網友發(fā)帖揭露本市領導為其情婦慶生,花600萬的巨資舉辦這場燈光秀。跟帖極盡謾罵之能事,然后是有關部門的辟謠,跟帖接著罵,然后就開始刪帖了(一些網頁已經無法打開)。陸敏再抬頭看時,大廈上的燈光秀還沒有結束,此刻樓面上正映出另一個陸敏的各種美顏照,頭大如天,做過的鼻子像一柄利劍直插云霄……敢情這廣告秀是循環(huán)播放的,而且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只是陸敏沒有注意到而已。
不知道為什么,陸敏突然非常生氣。她不氣則已,一氣就義憤填膺到了幾乎無法控制的程度。她是為自己的視而不見生氣嗎?或者是因為那個無恥的女人與自己同名?她當然是站在網友這邊的,但好像網友罵的又是她本人。黑暗中陸敏的臉紅了,感覺到自己兩腮燒得發(fā)燙,平時從不在網上說話的她覺得有必要表達一下。
顫抖和慌亂中陸敏準備跟帖,就在這時聽見有人叫“陸敏”,“陸敏!敏敏!親愛的……”她還以為是叫另一個陸敏呢。直到那人叫“陽陽,陽陽”,她這才意識到是叫自己,接著意識到周邊的整個情況,她身處何處以及因何身處此地。
叫她的人自然是李揚。由于剛從手機上抬起頭來,陸敏還不能適應跑道上的黑暗。她辨認著李揚的身影,一不留神,陽陽竄了出去?!瓣栮?!陽陽!你給我回來!”陸敏邊喊邊站了起來,但陽陽還是跑下了臺階。
等陸敏的眼睛有所適應,早就看不見陽陽了。她模模糊糊地看見那截白色的石膏漸漸遠去,于是稍稍放心,就又坐下了。陸敏知道,陽陽正跟隨著那截白石膏在后面悄無聲息地跑著。她想到它小爪子下面梅花花瓣一樣的肉墊,開始平靜下來。那樣的精致,那樣的柔軟無聲。陸敏關了手機,也不再去看大廈上的燈光秀,視線微微向下,盯著夜色中的跑道。她知道那截白石膏會再一次出現(xiàn),到時候再去下面截住陽陽不晚。
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起,老爺爺所在的十字路口上再也沒有老爺爺了。老太也不見了。那個十字路口和其他的十字路口沒什么兩樣,除了異常明亮的街燈就是飛馳而過的渣土車。
陸敏不甘心,一連幾天他們都是從這個十字路口經過的,但沒有一次看見老爺爺,或者那個老太。難道說,老爺爺終于坐到了馬路的正中央,并因此出了意外?陸敏用手機搜索,沒見有關的新聞。仔細端詳眼前的路口也看不出任何蛛絲馬跡,不像發(fā)生過什么可怕的事。
“老爺爺有九十多了吧,”李揚安慰陸敏,“這么熱的天,病個一天兩天也是正常的?!?/p>
“已經不止一天兩天了。”
“反正,”李揚說,“他肯定不是被車軋死的,哪來那么悲壯的事?要死這年紀也是病死的?!?/p>
“呸呸呸!”陸敏抗議道。
“那行吧,那他就是軋死的?!?/p>
陸敏更不愛聽了。當然了,她明白李揚是在開玩笑。過了一會兒陸敏問,“那老太呢?”
“老爺爺不來了,老太自然就不來了?!崩顡P說,“總不能她一個人坐在十字路口上擇菜,那不成神經病了?!?/p>
“我沒問她為什么不來,我問她去了哪里?!?/p>
“老太不會死,她也就六十多歲,七十不到吧?!?/p>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什么問題?”
“老太去了哪里?”
“哦,”李揚說,“老太應該是從公廁方向來的,八成又回那公廁前面跳廣場舞了?!?/p>
這個答案陸敏比較滿意,但她也說不出為什么會令自己滿意。夫妻倆就這么有一搭沒一搭地邊走邊說,陽陽很馴服地走在陸敏腳邊,甚至狗繩都繃得沒那么緊了。陽陽居然走出了直線,大概它已經習慣了每天散步。甚至天氣也沒有前一陣那么熱了。陸敏意識到,這正是自己向往的狀態(tài),如果李揚的手永遠不好,他們能這么一直走到冷暖適宜的秋天就好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這讓陸敏的感覺更好。他們什么都不說,能這么一直走下去就好了。
然而,陸敏還有一個問題,似乎非說出來不可。似乎李揚也正等待著她提問。
“如果,”她說,“老爺爺和那老太真的成了朋友……”
“這不可能?!崩顡P說,“老爺爺肯定兒孫滿堂,四世同堂,五世同堂也說不定,就算老伴死得早,那也不能為老不尊啊!”
“你想哪兒去了,我是說他們只是朋友。”說完陸敏看了李揚一眼,看見對方偏過臉去,她繼續(xù)說,“如果他們只是朋友,老太被人欺負,老爺爺會出手為她打抱不平嗎?”
李揚“哦”了一聲,接著說“哎呀”,說完這兩個感嘆詞他就沿人行道跑了起來。那意思是突然想起來忘記跑步了。
陸敏嘆了一口氣,提溜起陽陽,把它抱在懷中。這時的路上并沒有任何大狗,甚至也沒有其他小狗,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陸敏抱著熱烘烘的像暖水袋一樣的陽陽,跟在李揚身后并追隨他的背影而去。那截白石膏像夜晚的鐘擺那樣晃動著。
責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