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煥穎

彤子的《生活在高處》是一部記錄建筑工地上女性眾生相的非虛構作品。這部作品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近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白俄羅斯女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創(chuàng)作。因為它同樣以真誠的文學品質直面社會底層的苦難，用復調書寫的方式真實還原建筑工地上女工們血與汗的殘酷生活場景，用生動細膩的筆觸挖掘她們內心深處的掙扎和彷徨。

《生活在高處》共描述了五位具有代表性的建筑工地女工形象，分別是食堂工佟四嫂、升降機工馮珠珠、架子工程有銀、鋼筋工夏雙甜、雜工刀小妹。在寫作過程中，彤子不是簡單地將現(xiàn)實生活的故事串聯(lián)起來，而是嘗試運用非常復雜的敘事技藝——復調書寫——進行創(chuàng)作。所謂的復調書寫，就是在一部作品中沒有主導聲音，沒有中心人物，每個人物代表一種調子，代表一種個性，代表一種立場，代表一種人生……他們聚合在一起就形成了眾聲喧嘩、多元復雜的社會現(xiàn)實。僅從敘事層面來看，就可見作者復調書寫的獨具匠心。比如經歷曲折的佟四嫂，采用的是田野調查常用的記錄人與被記錄人的深度聊天方式進行敘述;又如發(fā)奮崛起的夏雙甜，采用的則是類似英雄傳奇的虛構敘事方式進行敘述;還有死因成謎的刀小妹，采用了像芥川龍之介在《竹林中》使用的多重不可靠敘事方式進行敘述?？梢哉f，這種復調書寫方式遠遠超出了一般紀實文學的敘事容量。它可以更大限度地容納更多相互抵觸的信息和聲音，也可以更大限度地賦予人物形象生動性和復雜性，從而使文本更具有文學性。

在《生活在高處》中，復調書寫不僅僅是一種寫作策略，同時也是對復雜現(xiàn)實進行把握和認知的一種美學方式，尤其是在對女性問題探討上，呈現(xiàn)出了多元化的廣闊視野。在傳統(tǒng)社會中，女人應該溫柔體貼、賢良淑德、相夫教子……但是在時下中國社會里，前現(xiàn)代、現(xiàn)代與后現(xiàn)代的思想觀念、生活方式并存的復雜現(xiàn)實中，從農村到城市打拼的底層女性又應該以什么樣的存在方式去實現(xiàn)自我價值呢？

《生活在高處》以五位建筑工地女工的人生際遇展現(xiàn)了底層女性五種不同的存在方式。佟四嫂將個體價值寄托在浪漫主義愛情上，當意識到丈夫對自己沒有絲毫感情時，她便成了一盞枯燈獨自明滅。馮珠珠及其姐姐的故事，一方面讓人看到建筑女工可能遭遇的不幸和恐懼，另一方面也展現(xiàn)了對家庭責任的擔當和親情倫理的呵護。程有銀與牛仁貴在工地上本是一對可以相互照應、同甘共苦的夫妻，但當丈夫意外身亡之后，她便成了城市里的浮萍。夏雙甜由家庭主婦到鋼筋工娘子軍的蛻變過程，充滿了艱辛和決絕，但她毅然活出了自己的本色，成為自己的英雄。刀小妹則是生活中的麻木者，漠然地承受苦難，喪失了作為人的主體性。從這五位女工身上，我們既能看到傳統(tǒng)女性的優(yōu)秀品質，也能看到現(xiàn)代女性的獨立精神，當然同時也呈現(xiàn)了傳統(tǒng)女性對現(xiàn)代社會的不適應癥，以及傳統(tǒng)女性的某些陋習。這就是彤子復調書寫中的底層女性眾生相。

波伏娃曾說：“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這句話在建筑工地女工面前是多么地蒼白和矯情。由這些建筑工地女工聚合而成的時代苦難的縮影似乎在告訴我們，女人在風吹日曬里討血汗生活時，已經連身體和性別都置之度外了，哪里還管什么女性氣質。而她們恰恰是在社會發(fā)展進程中值得我們去書寫和銘記的卑微的生命個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