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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無邊(中篇懸疑小說)蜂

        2019-09-10 07:22:44王茶馬
        作品 2019年4期

        王茶馬

        1

        我們的車?yán)@了一圈,停在了七號泵機(jī)前。身后的便利店屋頂有一個紅色的數(shù)字“76”,像貼著一張反光玻璃紙。老蒲熄滅了引擎,從扶手箱翻出信用卡。

        “這個應(yīng)該我來,這事實(shí)在麻煩你了,我還有些……”怎么形容眼下這樁棘手之事,我一時語塞。他咧著嘴沖我笑了一下,露出一顆填了銀汞的犬齒。在燈光照射下,他的眼白明顯有些渾濁,還能看到根根血絲。

        昨晚我也無法入睡,這對我來說是很罕見的事。我希望可以做夢,哪怕是個噩夢,但睡意始終沒有來。

        “客氣什么?!彼男腥税残?。

        他下了車,使了使勁,替我拉開車門。奧林匹克半島的空氣真是干凈極了,尤其是在臺風(fēng)的洗刷下,就連心神不寧的人也恨不能先吸上一口氧。

        月亮就像一條凍干的銀魚,毫無光彩地掛在半空。除了被路燈分割出的這一小塊光亮的孤島,公路兩邊只剩下云杉和雪松的魅影搖擺不定。

        大西雅圖地區(qū)的早春總有下不完的雨,我?guī)缀鯖]有看到過星星。

        76號加油站空空如也,應(yīng)該是臺風(fēng)的關(guān)系。我們從貝爾維尤出發(fā)二十多分鐘了,只是偶爾有幾輛車從霧燈的掃射中浮現(xiàn)出來。

        泵機(jī)黑白顯示屏上的數(shù)字飛速滾動著。

        “不考慮換輛車嗎?”我有些漫不經(jīng)心地問。老蒲這臺車的后備箱有一大塊撞擊形成的凹坑,右門卡得很緊,加油蓋也不翼而飛。

        “手上是有幾個單子快結(jié)啦。”他拔出輸油管,朝身后努了努嘴,“要不要去買些吃的帶上?”

        “難道那個地方很遠(yuǎn)?”我遲疑片刻。

        “也不會很遠(yuǎn),只是看你晚飯沒吃什么。況且,”他將信用卡塞回沾了一小點(diǎn)油漬的褲兜,“況且待會兒還有體力活?!?/p>

        今晚我確實(shí)胃囊空空。出發(fā)前我們專程去了太空針?biāo)浇牟宛^用餐,老蒲點(diǎn)的單。當(dāng)那盤迷迭香烤羊肋骨擺上桌,我就感到食欲全無。那根骨頭像一塊破損的錨,盤子里的其他配菜也跟著生了鐵銹,叫人難以下咽。

        但此刻我也完全感覺不到饑餓。我瞥了一眼手表指針,晚上八點(diǎn)零五分。

        “早去早回比較好。”我說。

        老蒲可能是渴了,還是示意去便利店。我隔著灰蒙蒙的車窗瞥了一眼后座,說:“那就這樣放著,沒問題吧?”

        他的犬齒又露了出來:“才幾步路而已,你還怕丟了?”

        店里果然沒什么人,貨架稀稀落落。老蒲取下一瓶香草味的冰咖啡,替我拿了一罐D(zhuǎn)r Pepper。他指了指三明治料理架,問我要不要備一個。我搖搖頭。他又問我要不要來一盒配了薩爾薩醬的玉米片,我還是擺了擺手。付賬的時候他和那個店員搭訕了幾句,知道他也住在貝爾維尤。

        “你住在哪個角?”老蒲慢吞吞地將賬單揉成一團(tuán)。

        “西面,108大街那里。你呢?”看來此人也是悶壞了。

        “梅迪納,他在默瑟島?!?/p>

        “那些可是好地方啊,房價貴,華人很少住那邊?!钡陠T明顯重新打量起老蒲。老蒲將那件熨燙得平整的外套留在了車?yán)?,我也才看清他的襯衫領(lǐng)口、袖口都已經(jīng)洗褪了色,那頂不知什么時候戴上的貝雷帽露出夾層里的幾條棉絮,鴨舌的部分還有一小塊陳年的機(jī)油。

        老蒲個子很高,身材卻很瘦削,右肩還有些坍塌,像一把折了骨架的雨傘。鬢角青油油一片,一直蔓延到那只尺寸明顯偏大的耳廓。脫掉體面的裝束,看起來就和那些北方林場主通常會雇傭的伐木工差不多。

        我能看得出店員藏在厚底鏡片背后的滿腹狐疑。他又轉(zhuǎn)而看向我,今晚我也沒有如往常般西裝革履,襯衫在出門前換了下來,腳蹬一雙用野牛皮制成的工作皮靴。

        店員的話立刻少了許多。他嘴角溢出的一絲輕蔑和余光里的復(fù)雜意味瞞不了我。

        終于回到了車上,我系上安全帶,回頭看了一眼擺在后座上的東西。

        這是一個矩形的大盒子。我本來想稱之為大箱子,但和普通箱體比,它又太過扁平了。長度足有1.2米,擺在后排座椅上,寬度剛好能卡住司機(jī)座椅的后背。盒子顯然不是尋常的杉木或者松木制成,一看便知是上好的木料,多半是柚木或者上了漆的阿拉巴契橡木。

        “不急,時間還早,來得及,來得及?!崩掀寻l(fā)動了引擎。它在夜晚像一只冬眠初醒的熊,咆哮了好一會兒。

        “過去還有多久?”

        他沒有回答我,倒是自言自語囁嚅了一句臟話,順勢打開了雨刮器。兩支雨刷立刻像野獸的頜骨那樣擺動起來。

        他的氣定神閑讓我有些莫名惱火。

        車窗劃過幾道彗星似的雨絲,該死的雨又開始下了?!俺鞘兄狻痹谇疤煜砹苏麄€大西雅圖地區(qū)。半島電臺說,這是近50年在4月刮過的最駭人的風(fēng)暴。急風(fēng)驟雨刮倒了大量樹木——整個奧林匹克半島到處都是樹。包括貝爾維尤在內(nèi)的幾個衛(wèi)星城市,幾條南來北往通向西雅圖的公路都在部分車道臨時設(shè)起了路障。

        “昨天梅里美的家也遭了殃?!崩掀延米笫挚刂浦较虮P,伸手去抓那瓶開始化冰的咖啡。他的動作幅度很大,滴滴答答的融水灑了幾滴在我的褲腿上。他吮了一大口,發(fā)出那種粗魯?shù)膰K嘖聲。

        “她怎么了?”我其實(shí)并不關(guān)心梅里美的事,這個所謂社交名媛不過是一個不要臉的蕩婦。我和她是在附近的一次物產(chǎn)拍賣會上認(rèn)識的,知道她的丈夫和貝爾維尤的華人上流社會頗有往來。

        后來我們睡過一次。她來我的診所咨詢心理問題,但我一眼就看穿她的熊熊欲火。那天我們就在問診沙發(fā)上翻云覆雨,我拉起遮光窗簾,結(jié)束時她的嘴里發(fā)出綿綿不絕的哨聲,氣喘吁吁地說要我上門出診。之后我們再沒見過,但我知道她也是老蒲的客戶。

        “國王郡那邊比較嚴(yán)重啦,半夜她給我打電話求救,說附近電纜被壓斷了,完全停了電,家里又沒人。你說說,我能有什么辦法?”

        我克制著不笑出聲來,梅里美那張永遠(yuǎn)精心修飾的臉浮現(xiàn)在鏡片玻璃上。老蒲已經(jīng)五十好幾了。我突然感覺心里的弦松了一下。

        “那你沒去?”

        “開玩笑!我?guī)退辛松鐓^(qū)服務(wù),我又不會修電路,不過房子是我給她找的,總該幫幫忙?!甭犝f老蒲以前在美國很多城市做過房產(chǎn)經(jīng)紀(jì)人,對不少華人來說,他更像是處理麻煩的家庭管家。他來美國多久了我也沒問過,但這是一份相當(dāng)考驗人的工作,不是“美國通”是干不下來的。

        “你果然是救火隊員?!苯褚?,我也是那個給他添麻煩的人。

        他熄了燈,以防光線會在擋風(fēng)玻璃上造成反射。那顆銀光閃閃的牙齒就像夜空中的天狼星。

        “但我很樂意幫你?!彼f。

        2

        其實(shí)如果不是真的棘手,我也不愿意在這樣的天氣尋求老蒲的幫助,這原本應(yīng)該是一個圍著壁爐喝點(diǎn)小酒的日子。事情要從那棵惹麻煩的樹講起。

        半年前我搬到默瑟島時,那棵就是院子里最奪人眼球的樹。那是一棵垂柳。那個時候正是西雅圖的冬天,枝條間掛著砂糖一樣的霜。

        最開始我是想在美洲獅山找房子的,以前我一直住在加州,圣芭芭拉一個叫隱谷的地方,我喜歡鬧中取靜。美洲獅山可以看到整個西雅圖的天際線,我就喜歡那種燈火浮靡。但老蒲告訴我默瑟島的這棟賣得很急,價格友好,游說我不妨比較看看。

        房子是1954年造的,位于島冠路上,靠近楓葉巷,那里有不少獨(dú)棟,社區(qū)環(huán)境確實(shí)也很不錯?!伴_車五分鐘就到了湖邊?!崩掀芽次覄恿诵?,趕緊添了一句。

        在奧林匹克半島,雪山和湖景都沒有什么了不起的,真正打動我心的就是那棵垂柳。在貝爾維尤很難見到這種行道樹,當(dāng)?shù)厝撕孟癫⒉黄珢蹞u曳生姿的樹,他們要么喜歡松樹和云杉,巍巍峨峨就像一大片碑林,要么就大面積地栽種櫻花。我曾經(jīng)嘲笑當(dāng)?shù)厝恕皩徝婪至选薄?/p>

        可是很多年前,在我度過童年的地方,那座中國地圖上最不起眼的南方小城,河的沿岸就種著一長排這樣的垂柳。

        “好吧,就是這里了?!蔽耶?dāng)天就下了定金。

        前天下午開始刮風(fēng)。電臺事先已經(jīng)有過預(yù)警,臺風(fēng)的來勢還是黑暗而驚人。我把這幾天的診所預(yù)約都取消了,一個人坐在客廳搖椅上,膝上蓋著一塊專門從阿拉斯加托運(yùn)回來的鹿皮毯,手里捧著一杯我最愛的“血腥瑪麗”,拉開落到地上的紅絲絨窗簾,看著院子發(fā)呆。

        狂風(fēng)抽打著萬物,隔著落地窗,好像還能聽到微小生物的哀嚎。雷聲遠(yuǎn)遠(yuǎn)近近,沒完沒了。

        但這種景象反而能讓我平靜。看不見的東西總是最有能量的,比如深海、宇宙暗物質(zhì)和我在診所日日面對的人心……“血腥瑪麗”的香味一如既往地激發(fā)了我的胡思亂想。

        這種雞尾酒里兌了分量不低的番茄汁,有時我把它當(dāng)作烹飪生蠔的調(diào)味品。說起來,這還是我二十年前住在堪薩斯城的時候?qū)W會調(diào)制的,反復(fù)練習(xí)下,我的手藝也變得得心應(yīng)手。

        天色越來越昏暗,黑色云團(tuán)漸漸向這里逼近,時有閃電。我將酒杯放回酒架,打算拉上窗簾,一抬頭,發(fā)現(xiàn)那棵樹著了魔。

        我定眼望去。下半截樹干的內(nèi)部被掏空了,仿佛端著一大盆燒得通紅的爐火,隱約還能聽到霹靂啪啦的爆裂聲。刺目的火光沿著隨風(fēng)四散的樹枝向樹梢蔓延,像一條條張牙舞爪的靜脈。

        我想是不是應(yīng)該做些什么,比如立刻打開滅火器,但我目測了一下樹與房屋之間的距離,不確定現(xiàn)在靠近是否安全。

        幸好這個著了火的怪物一分鐘后就被暴雨撲滅。透過雨幕,不到三分鐘,已經(jīng)熄滅了剛才的氣焰,幾乎淹沒在這片灰黑的雨夜。

        第二天,經(jīng)過一晚的風(fēng)馳電掣,雨還在下著。我起來煮了一杯黑咖啡,重新站到落地窗前。

        那棵不知是誰在昔年種下的柳樹,竟然倒塌大半,壓在我精心培植的茶花樹上。那些驕傲的茶花在早春已經(jīng)陸續(xù)綻開了花盤,白色的、粉色的,十幾朵砸了一地。

        “Holy Shit!”我輕聲罵了一句,隨手拿起門廊下的傘,摸索著靠近花叢觀察,足有大半棵柳樹都化作焦炭,還能聞到刺鼻氣味。夭折的茶花悉數(shù)浸泡在污水之中。

        “該死的!”半年的努力這樣付諸東流,我忍不住破口大罵。此時,電話鈴聲狂躁地叫囂起來。

        “哦,是你啊。嗯……情況有點(diǎn)不好,這里遇到些小麻煩?!蔽覛J佩老蒲的貼心,就算那只是一種職業(yè)使然。我敢打賭,這種惡劣天氣,他給所有客戶都打了愛心電話。

        我將柳樹遭了雷火的事情和盤托出,正好問他該找什么機(jī)構(gòu)來處理。

        電話另一頭,老蒲的語氣也很急切。二十多分鐘后,他的那輛藍(lán)色的老爺雪佛蘭就停在了籬笆外。

        “你看這兒,是不是毀了?還真是背啊?!蔽抑钢菈K廢鐵一樣的樹根說?,F(xiàn)在它已經(jīng)完全暴露在泥土外。

        “要不我先幫你叫社區(qū)清理服務(wù)吧,”老蒲果然很有經(jīng)驗,“不過這兩天都亂了套,也不知道能不能立刻來,先碰碰運(yùn)氣再說?!?/p>

        我的運(yùn)氣似乎還沒有壞到底,我們大概等了半個小時,清運(yùn)車就來了。

        “只是可惜了這些茶花,多好看啊。”他說。他給我打著傘,我將那些整朵墜落的茶花收進(jìn)了簸箕。要將被整個壓壞的根莖救活,還得費(fèi)上好多力氣。

        “等等,那是什么東西?”

        循著老蒲的手指方向,我們都俯下身。他蹲著,讓我接過傘,自己一點(diǎn)點(diǎn)掘開潮濕的泥土,土壤里的白色雜質(zhì)嵌滿了他的指甲。

        那個木盒重見天日。

        3

        “要不要來點(diǎn)音樂?”老蒲還是用左手控制方向盤,側(cè)過半張臉問我。我禮節(jié)性地點(diǎn)點(diǎn)頭。

        其實(shí)現(xiàn)在我根本不想聽什么音樂,那樣緩解不了我的心緒蕪雜,反而會讓我無法集中思考,但我沒理由在這種情況下拒絕一個正在幫助我的人。

        一支佛朗明哥曲風(fēng)的曲子從喇叭里淌了出來,單簧管、三角琴和鼓。我沉吟片刻,這支音階密集的曲子好像在哪里聽過。

        “你在加州待了多久?”老蒲問我。

        “有十三四年吧?!蔽液鋈灰庾R到,曲子應(yīng)該就是住在加州時聽過的,滿街都是這樣熱鬧的音樂,只是一時記不起是在哪里。

        “加州和這里,你更喜歡哪兒?”他轉(zhuǎn)動了調(diào)節(jié)音量的旋鈕,百無聊賴地問了一個問題,“我喜歡這里,你看那邊是奧林匹克山,這兒是華盛頓湖,你可能對這里還不熟悉,以后我們可以去北面坐water taxi,這就叫work-life-balance,加州生態(tài)可沒這里好。”

        “哪里,加州也有不少公園的,你沒去過加州?”我答道。老蒲手指的“這兒”“那邊”什么也沒有,只有黑漆漆的夜晚,深深淺淺的黑暗。

        “我啊,哪里都去過?!彼恼Z氣中頗有幾分得意,那顆銀色的牙齒在這樣的晚上格外醒目。

        我的目光又回到了被車前燈打亮的一片暖光中,思維真空了一小會兒,突然捕捉到了什么?!澳悄阋踩ミ^緬因州了?”我問。

        “當(dāng)然去過,跟著捕魚船一起,那年頭……”他好像還想繼續(xù)他的光輝往事。

        “所以你確定那真的是一只緬因貓?”我打斷了他。

        老蒲關(guān)掉了音響,“當(dāng)然啊,我還親眼見過呢,那真是一只巨大的貓?!?/p>

        “但你不覺得這副骨架也太大了些嗎?”

        “我見過她養(yǎng)的那只貓,就是緬因貓,確實(shí)又大又肥,眼睛還是紅色的,不像是普通的貓。”

        “那是一只黑貓?”我繼續(xù)刨根問底。自從發(fā)現(xiàn)那只埋在垂柳下的盒子里裝著一副骨骸,我就變得有點(diǎn)神經(jīng)質(zhì)。

        “不不,是灰色的,毛色很純,團(tuán)著身體好像很怕生,從來沒聽到它叫過?!?/p>

        “養(yǎng)緬因貓的人應(yīng)該很少吧。”

        “那倒是?!崩掀颜f,“我的客人里還真沒有,養(yǎng)狗的比較多,養(yǎng)貓的好像也會偏愛小一點(diǎn)的品種?!?/p>

        昨天我們都沒想到,院子里竟然還埋著這么大一個木盒。老蒲和我收起傘,淋了一身雨才將它全部挖出。盒子其實(shí)埋得并不深,但那棵柳樹成了最好的掩飾。

        那副骸骨足有一米長,因為已經(jīng)完全被打碎,看不出是什么動物的遺體。最長的一根骨頭,看起來好像是肋骨。

        “這是什么的骨頭?”我仔細(xì)端詳著被收放到門廊下的遺骸,努力想要辨識出頭顱的形狀。

        老蒲開始沒說話,忽然抱著頭跳起來。

        “一定是它,對,對,是那只貓!那只大貓!”他長出一口氣,“以前這里住著一個女作家,也是我的客人?!?/p>

        據(jù)說那個女作家面相很美,喜歡把院子里的薔薇摘下來,等枯萎了就制成書箋,院子里還纏著一些葡萄、絲瓜和番茄的藤,開出鵝黃和粉白的小花——老蒲說得就像他親眼所見一樣。

        “女作家?你和她很熟?她都寫過些什么書?”

        “那個人啊,古怪透頂,搬走前特意叫我把院子里那些薔薇啊木槿啊都拔下來,哦,還有地錦,你知道那些東西都有多抓墻,我搞了足足三個禮拜才弄干凈。那些植物是她親手種的不假,也不用這樣折騰人吧。”

        他又想起些什么,但在說話之前,用手比劃了一下那只貓的大小。

        “那貓我第一次見也是驚到了?!?/p>

        盡管我已經(jīng)見過骨骸,但他的手勢還是令人毛骨悚然,那幾乎相當(dāng)于一只小豹子。

        “她在寫什么我不大清楚,她應(yīng)該很喜歡寫,我?guī)状我姷剿?,她都在寫,有一次我還問她,她說在寫一部心理小說,一個和回憶有關(guān)的故事。對了,就是那次,她讓那只貓伏在膝頭?!彼脕肀葎澋氖种敢恢北3种┯驳淖藙?,“和回憶有關(guān)的故事,那不等于沒說嘛?!?/p>

        從心理學(xué)角度來看,偏愛藤本植物的人是念舊的,因為這種植物的力量感最終全部體現(xiàn)在時間的流逝上。我以前在堪薩斯城借宿過一間公寓,墻上爬滿了從西進(jìn)運(yùn)動時期就種下的地錦。

        “她叫什么?”我問。

        “她讓我叫她Shadow,中文名就不知道了?!崩掀褤u了搖頭。

        “所以是中國人?”

        “或者是華裔?!?/p>

        “她搬走的時候你見過那只貓嗎?”這樣的雨夜,我始終抓不住腦中疾馳而過的閃電。

        他目不斜視地注視著在面前延展的公路,想了一會兒才作答:“說實(shí)話,也沒有特別注意,不過除了是那只貓,還能是什么呢?”

        我默默無言。公路邊的少數(shù)行道樹被燈光照亮了,歪著脖子,像從胸腔掏出了風(fēng)干的肋骨。

        “那你聽說過那只貓死了嗎?”

        “那次以后我就沒見過了?!?/p>

        “那你怎么知道它死了?”

        “我也沒這么肯定,但這樣一切都能說得通了,如果能解釋所有,和真相也沒分別嘛?!?/p>

        不過我也相信那就是一只緬因貓,一個女作家豢養(yǎng)了一只貓,確實(shí)沒有什么可疑的,只是從我暗暗為她畫的心理肖像看,至少還存在一個疑點(diǎn):一個連花草都不愿意留給下任房東的人,為什么不把心愛的寵物一并帶走?

        但我確實(shí)也沒有別的答案,好讓自己感到更加安心。

        “公墓還有多遠(yuǎn)呢?”車開出貝爾維尤已經(jīng)有四十多分鐘,我又問了一次。我原以為他推薦的寵物公墓不會太遠(yuǎn)。

        “糟糕,我們好像走錯了路?!?/p>

        我一下子煩躁起來,又不好立時發(fā)作。出發(fā)前我還問他要不要開導(dǎo)航,他說不用,因為那個公墓無人值守,定位不到具體的方位,他開車去過一次,對路線有印象。

        有印象個屁,但我還是用教養(yǎng)掩藏了不滿。

        “那我們現(xiàn)在開去什么地方?”

        “應(yīng)該在上一個岔口轉(zhuǎn)彎的,現(xiàn)在就從下一個岔口出去吧,問題不大?!?/p>

        “真的不大?”說實(shí)話,我一分鐘也不想和一副貓骸骨待在一起。

        在我很小的時候,中國南方小城那條長長的河堤上,我曾經(jīng)見過販賣死貓的人。它被屠夫剝?nèi)チ嗣ぃ鸵恢话喂饬擞鹈睦销棝]什么區(qū)別。屠夫一刀一刀割下它的肉,露出包裹著鮮紅經(jīng)脈的脛骨。

        我還記得那天也下了一點(diǎn)小雨,我一直跑一直跑,向著勝利小學(xué)的方向。河堤上幾顆青石子絆倒了我,我的嘴唇磕到地上,一股腥熱在口腔里氤氳開來,我攤開手掌,吐出了半顆斷裂的門牙。

        “放心。我們在下一個岔口出去,再過十幾分鐘就到了?!?/p>

        十幾分鐘不算太長,我看了看表,晚上九點(diǎn)十三分。老蒲又轉(zhuǎn)動了一下音量旋鈕,電臺里剛好播報著夜間新聞。

        “‘城市之光’對地區(qū)的影響正在慢慢減退,根據(jù)氣象云圖跟蹤,風(fēng)團(tuán)已經(jīng)快速向太平洋海面移動,處于逐漸瓦解中,預(yù)計降雨將在明天午后終止……”

        4

        這樣的惡劣天氣,我在堪薩斯城也碰到過??八_斯城是美國地圖上最不起眼的那種中型城市,一般人會喜歡去紐約、舊金山、芝加哥這樣的大都會做夢,或者干脆搬到小鎮(zhèn)居住,尤其是能被大城市生活圈輻射到的那些,最為搶手。

        而堪薩斯城兩種都不是,它孤零零地懸在美國地圖的正中間,如果驅(qū)車往西面開,兩三個小時范圍內(nèi)都是野牛麇集的荒野,距離最近的另一個都市是遠(yuǎn)在科羅拉多州的丹佛,如果驅(qū)車往東面走,則要到達(dá)印第安納波利斯才算重新有幾分城市味。

        密蘇里河將這座城市一切為二,河岸以東屬于密蘇里州,看起來要繁華一些。當(dāng)年西進(jìn)運(yùn)動時一些探險家坐著蒸汽船前來墾荒,留下了一些歐式大建筑,比如中央車站和鄉(xiāng)村俱樂部廣場,一旦過了河進(jìn)入堪薩斯州的地界,就是落魄的工業(yè)區(qū),但好像又說不上來有什么大企業(yè)。

        堪薩斯城在中國一點(diǎn)也不出名,更是因為那里沒有什么名校,不過,聽說最近幾年也有不少國內(nèi)小城市的土豪將子女送來鍍金。當(dāng)然,我并不是其中一員。

        1997年我就已經(jīng)去到那里。

        但那以前我是誰呢?開始學(xué)習(xí)心理學(xué)后,我反復(fù)在想這個問題。有一次我想得出神,不知不覺跨入夢中。

        家里沒有鏡子,但我在夢里見到過自己,那還是我在中國南方小城的那條河堤上奔跑的樣子,七八歲,身后有人在喚我的名字。

        沈自如!沈自如!

        后來再也沒有人那么喊過了。

        從記憶學(xué)的角度來說,我對自己的原始記憶似乎開蒙很晚,但是這并不難理解。因為在那之前,我一直住在福利院。勝利福利院,那里有一座水塔,沿著墻面,生了銹的雨水斑斑淌下,像剛被戳瞎了雙眼的人。

        那里沒有什么好回憶的。直到8歲我才被領(lǐng)養(yǎng),這在福利院是一件怪事,因為那里的男孩少得可憐??墒俏乙膊挥浀糜卸嗌俅?,認(rèn)養(yǎng)者聽了院長的話,卷起我的褲腿,又神色尷尬地放了下來。他們都走了,沒有對我說一句話。

        我的左腿上有一大片傷疤,從腳踝一直蔓延到股骨,整片崎嶇不平的地貌,湊近了看,還能看到埋伏在表皮下的一條條扭曲的經(jīng)脈,在我越小的時候就越明顯。

        到了5歲那年,我忘記是什么樣的場景,我終于知道那是一片火舌吻過留下的疤痕。被醫(yī)院送到福利院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是這樣了,沒有人來對我的生命解釋什么。

        院長姓沈,所以當(dāng)朱利安夫婦漂洋過海決定收養(yǎng)我的時候,她告訴他們,我也姓沈。他們用拙劣的發(fā)音,重復(fù)著“自如、自如”,那是我最后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我就這樣離開了那座南方小城,飛機(jī)降落美國,走出機(jī)艙,朱利安俯下頭對我說,以后我就叫Zero。

        我喜歡這個名字,它讓我告別了自如的時代,告別了所有。

        朱利安夫婦住在美國的南方,一座叫蒙哥馬利的城市。我對那里沒有多少印象,只記得黑人很多,夏天我們在郊外的大房子里可以捉到五彩斑斕的壁虎,城里還有一座輝煌的修道院,種著許多薔薇。

        兩年后他們就搬家了。我和沈夏一直定居奧斯汀。

        沈夏是我的妹妹。這當(dāng)然不是她的原名,她原來叫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們搬到奧斯汀之前,就從當(dāng)?shù)氐墓聝涸骸邦A(yù)訂”了她。我覺得朱利安就是那時候喜歡上這座城市的。

        “沈夏”這個名字是我給她起的,只有我這么叫她,其他人都叫她Ivy,但她渾身上下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那種厚重的氣息。

        奧斯汀絕對沒有這樣陰冷的天氣。那里的高溫簡直要將我們烤干,所以一整個夏天我都想偷偷裸著上身跑來跑去,但這是辦不到的。朱利安是嚴(yán)格的羅馬天主教徒,我滿10歲時,他給我辦了隆重的圣餐會,兩年以后,也給沈夏辦了。

        我們在那里忍受了好多個酷暑。后來發(fā)生了一些事,我才一個人搬到了堪薩斯城,那時我已經(jīng)18歲了。我在堪薩斯大學(xué)學(xué)習(xí)心理學(xué),直到本科畢業(yè)之后的第三年,才去了洛杉磯。

        堪薩斯城的春天,所有噴泉都關(guān)閉著,天氣總是喜怒無常。傍晚我還光腳穿著白色球鞋去河口公園跑步,步道的盡頭河道寬闊,對岸的樹林都籠罩在暮色之中,堪薩斯河的河面就像一塊煙水晶。

        吃過晚飯卻開始下冰雹,噼噼啪啪猶如冬日的柴火,紫色的閃電連綿不絕,樓下的街道電流穿梭。第二天,我不得不換上羽絨服。

        朱利安、朱迪和沈夏應(yīng)該沒有機(jī)會了解這樣的天氣,據(jù)我所知,他們一直都還住在奧斯汀。但我和他們完全斷了聯(lián)系。

        5

        雨沒有收斂,也沒有更加猖獗。老爺雪佛蘭就在這樣的雨夜中靜默地爬行,電臺不知不覺已經(jīng)關(guān)了。

        “看來你這車子真要換了?!蔽衣蛲炅俗詈笠豢贒r Pepper,那種略帶辛辣的甜味還留在口齒之間。我看了下手表,還有五分鐘就是晚上九點(diǎn)半了。

        老蒲抓了抓耳根,聳聳肩。“正好碰上這種天氣,平常也不至于這樣?!彼f。他似乎是那種話癆。

        “你是什么時候去那座公墓的?”我有意無意地尋找著話題,發(fā)現(xiàn)車窗并沒有完全閉緊?!袄掀选蔽抑噶酥改堑烙杲z都鉆不進(jìn)來的縫隙。他按弄了方向盤下方的控制鈕,發(fā)出“咔嗒”聲響。

        “幾年前去過吧,像是有三年了。你是想問我,那邊什么樣?”

        “埋了很多動物嗎?”

        “當(dāng)然,有狗、貓、鸚鵡、蜥蜴、松鼠、變色龍、蟒蛇,還有獺兔和狐貍,奇奇怪怪的其他品種,一座一座小墓碑,有木頭和石頭的。”他有些搖頭晃腦地回答。

        “獺兔和狐貍?”我看了他一眼。

        “美國人養(yǎng)什么玩意的都有,我還見過養(yǎng)小猴子的,那只猴子的腦袋比拳頭大不了多少,會爬到我們的樹上摘橙子玩,一只只往地上砸?!?/p>

        “你是在加州見過?”我想起圣芭芭拉到處都是橙子樹,以前鄰居會將吃不完的裝進(jìn)口袋,從院子的圍墻另一頭扔過來。

        路面修得不算平整,車胎起伏著,后座的木盒擠壓著椅背的皮革,發(fā)出細(xì)微的摩擦聲。臺風(fēng)拖著尾巴在夜晚四處游蕩。

        隔了足有半晌,老蒲才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jīng)地說:“其實(shí),我沒去過加州?!?/p>

        “那你還吹哪里都去過?”

        “所以你懷疑我也沒去過緬因州?”他又露出那顆耀眼的犬齒來。

        “嗯……你說跟著捕魚船去,聽起來確實(shí)不怎么靠譜?!蔽沂切χf的。但竟然也有幾分試探意味,不知道是不是得了職業(yè)病。

        老蒲的笑意僵在臉上一秒鐘,隨即就爆發(fā)出一陣打雷似的笑聲:“哈哈!逗你的啦!就是那種捕撈大龍蝦的船,春天到了,船要先駛出海灣去破冰,我就跟著一起去,裹得像頭熊,那里真他媽的太冷了。”

        “所以后來你就改行了?”

        “你說房產(chǎn)經(jīng)紀(jì)人?我做這個才五六年工夫,你是不是覺得我干了好久了?”

        我和老蒲的認(rèn)識,還是梅里美介紹的。關(guān)于老蒲在華人地產(chǎn)圈的名聲,她比我更清楚。

        “是啊,你客戶滿天下,還以為干了好久了。”

        “我的第一個客戶就是梅里美。”他若無其事地說,這一點(diǎn)我從未聽他說過,“只有六年而已。不過確實(shí)好久前,我就不再出海了?!?/p>

        “因為太冷了?你可以在西雅圖出海,跟著當(dāng)?shù)厝巳ヤв螀^(qū)捕撈鮭魚,還有比目魚,我最愛吃的魚。你見過,就是派克市場賣的那些,感覺是很酷的工作。”

        “早知道今晚就點(diǎn)比目魚了,菜單里寫著呢?!?/p>

        “今天我胃口不好?!?/p>

        “那根羊骨頭引起你的聯(lián)想了?”老蒲狡黠地眨眨眼睛。我真恨不得捶他一拳。

        “Shut up!”

        “說認(rèn)真的,你見過派克市場里的殺魚儀式嗎?你覺得我能做好?”

        “認(rèn)真講,你還蠻像能做這種事的人?!?/p>

        “好吧,那我想想怎么做,其他屠夫會把活蹦亂跳的活魚往你懷里扔,嘴里大聲喊著口號,因為魚馬上就要死了,每個人都很興奮,你接招了,先按住魚尾,一錘子砸暈,用一把剔骨刀把魚頭直接割下來,下手要準(zhǔn)要狠,不然你殺不死十幾公斤的魚,”他的語調(diào)越說越急促,音量卻放低了,顯得神秘兮兮,“你知道怎么樣?這時魚嘴還張著,噗噗地向外吐著泡,魚眼睛瞪著你,但你不能留情,這時你要看著活蹦亂跳的死魚,心里產(chǎn)生快感……所以,你覺得我能做這種事?”

        我聽得嘶嘶冒出了一層汗。

        “哈哈,這沒什么,我們在緬因州就這么做,我們撈起來的魚,個頭可不比阿拉斯加的小,你總不能吃活魚。”他說,“不過那都是很久前的事了,很久以前,我就不干了?!?/p>

        “聽起來不像是為了天氣?!?/p>

        “當(dāng)然不是天氣。”他的那顆犬齒比月亮要亮得多。

        “那是為什么?”

        老蒲的笑容沒有收斂,但過了一會兒才決定說些什么。

        “因為我的女兒,我的天使?!?/p>

        “看來你絕對是個好爸爸?!?/p>

        他搖搖頭,笑容一直停在臉上。

        “她現(xiàn)在多大了?”

        “三十多了?!?/p>

        “也在西雅圖嗎?”

        “我也不知道她現(xiàn)在在哪兒。”老蒲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雨點(diǎn)一絲一絲炸開,車窗上密布著弱電流廝磨的那種聲響。

        “我們快到了。”他終于帶來了好消息。

        6

        可能我得好好想一想,才能重建沈夏的樣子,她就像老蒲的女兒那樣,已經(jīng)走失很久了。時常我感覺她還在那里,她被光線修剪出來的輪廓,她的腿形和聲音,會突然重現(xiàn)。但我知道那只是幻影。

        我第一次見到她還是1989年。那時南方流傳著很多傳言,有一部分人相信會有末日降臨。朱利安和朱迪都是其中一員。尤其是朱利安,他時常和隔壁的費(fèi)爾麗這樣說,那種帶著夸張色彩的表情我至今還能記起。

        費(fèi)爾麗的丈夫是美國海軍,所以他們在沖繩島生下了一個女兒。但是丈夫在50歲的時候就去世了,她不得不像家族里其他長壽的女性那樣孤獨(dú)過活。

        她應(yīng)該很喜歡小孩。沈夏第一次來到我們的家,為了歡迎這個中國小女孩的加入,費(fèi)爾麗送了親手做的松子餅過來。

        這一天晚些的時候,沈夏在一張紙上畫了花,用圓頭蠟筆涂上自己的名字,對折,再用纖細(xì)的好像涂了蠟的手指一點(diǎn)一點(diǎn)撫平。

        然后她問朱利安:“爸爸,我可以把這張感謝卡送去費(fèi)爾麗奶奶那邊嗎?”

        我聽得很清楚,她叫了朱利安“爸爸”,聲音就像一朵棉花糖。我花了整整四個月,才有勇氣叫那個瘋子“爸爸”。我遠(yuǎn)遠(yuǎn)坐在鋼琴凳上,她跑了過來,攤開手掌,問我要不要看看她畫的卡片。

        那是一團(tuán)團(tuán)茶花,粉色和白色。那是我們種在院子里的花。

        很長一段時間,我的夢里總有一個院子。白色的柵條殘破了一些缺口,仿佛是特意為了收留街上的流浪之犬留下的。院子和廳堂之間的門緊緊關(guān)著,鎖生了銹,伸手去摸,好像被什么咬痛了。

        那是一面紅色磚墻,但不是單一整潔的紅色,而是各種錯綜的色度隨意被堆砌,年代可以追溯到久遠(yuǎn)。其中有幾塊被人撬開了,鐫刻著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沈自如。還有幾個殘缺不全的字母。

        我反復(fù)困在這個夢里,這個夢里,我被囚禁在院中。幾朵衰敗的茶花,像一顆顆頭顱,花瓣被灼傷。夢里我能感覺身體在收緊,快要坍縮成一整顆粒子。我被自己的身體囚禁了。我像是一個孤魂野鬼。

        有幾次,其中最大的一株茶花蘇醒,少女的眼睛和平坦的骨骼,逐一浮現(xiàn)。

        我也不知道這個院子是不是我們在奧斯汀的那個。像,又不像。奧斯汀的家是一小棟別墅,兩層,綠色的,有點(diǎn)維多利亞時代的遺風(fēng)。奧斯汀郊外有很多那樣的房子。

        我和沈夏一直在二樓住了六年。屋頂是傾斜的魚脊,一扇極少完全封閉的天窗總是漏下光束,早上灑在我的小床上,晚些又爬上了沈夏的被窩。她總是懶洋洋地翻一個身,四肢輕微地舒展著,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響,不是咳嗽也不像夢囈。

        奧斯汀的院子比我夢中的要大一些。炎熱漫長的仲夏夜,沈夏穿著一襲白色,像一架輕盈的紙飛機(jī)。她的腳步比身體還要輕,那是因為朱迪帶她去學(xué)芭蕾舞的緣故。她總是踮著腳尖走路,挺起弧線優(yōu)美的脖頸,后背是一道海灣。

        沈夏很愿意跳舞給我看。有時她坐著,伸出還能看見絲絲靜脈的小腿,彎曲,為自己套上白色舞鞋,我?guī)退龑⒈澈蟮睦溊?,就完成了開場的儀式。通常是在院子的中間偏左的位置,剛好避開朱利安用鵝卵石鋪好的小徑。她會讓我替他記錄旋轉(zhuǎn)的圈數(shù)。

        “Zero,快看看我能轉(zhuǎn)幾圈?哦不,你不能那樣數(shù)出聲來,我會緊張的,你要悄悄數(shù),好嗎?”她總是會用一種小小的驕傲態(tài)度對我說話。我故意數(shù)錯,但每次都能被她發(fā)現(xiàn)。

        好多次,陽光就是一盆溫水,她的影像越來越潮濕和朦朧。發(fā)梢有無數(shù)彩色的露珠在閃光,睫毛沾染了新雨后的光輝。帶著香味的水滴從后頸滑落。她越跳越柔軟,好像偷換了胎骨,馬上就要起飛。

        跳累了以后,沈夏那張茶花一樣粉白的臉頰總是燃起了兩片霞云。我坐在院子通往廳堂那扇玻璃門的臺階上,她向我走來。我歪著頭,她在移動,停在了我的面前,但是沒有踏上臺階。我還能聽到她的胸腔裝著一臺微小的鼓風(fēng)機(jī)。

        那時我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她胸前隱隱隆起的兩座小丘,眼光只是停留在她小巧的骨骼分明的膝蓋,和那條看起來又白又光滑的腿上。

        她彎下身,乖巧地俯在我的膝頭,手臂垂落了下來。

        “Zero,我跳累了。”她說。

        這是1995年,沈夏14歲。后來,再沒有什么比此時的她,更讓我空洞的生命感覺到一絲絲安慰。

        7

        寵物公墓比我想象中繁榮。我以為那里只是零星豎立著一些低矮的墓碑,找不到受人照看的痕跡,因為我從來不相信人們可能真的“愛”那些動物,他們只是在“愛”這件事上找到自我的證明。

        “這里和你想的不一樣?”老蒲問我。

        我們的車停靠在一條從主干道分岔出來的砂石小徑上。一盞路燈投下了灰色的影子,橘色光線有點(diǎn)忽明忽暗。

        “不太一樣。”我說。眼前的公墓是一片看起來范圍不小的緩坡,向著高處,甚至有人開鑿了數(shù)級臺階。我目測了一下,這里可能得有三四百座墓碑。我想低頭去看看碑文,但光線太暗了,黑夜只能雕刻出那些十字架的錯落形狀。

        手電筒在老蒲那里,他讓我捧著木盒,跟在身后。我不想捧著一堆死貓的骨頭走在一片墓地里,但他比我清楚應(yīng)該怎么處理這些尸骸,況且他還要搬運(yùn)鐵鍬和花鏟。

        “這里真的沒人看管?沒有人登記造冊,或者……至少是日常的維護(hù)?”我的聲音飄蕩在空蕩蕩的墓道上。木盒很輕,發(fā)出陣陣怪味。那可能是木頭的霉味。有一兩只深夜不睡覺的烏鴉,猛地?fù)潋v雙翅。

        “沒有。”老蒲沒有回過頭,言簡意賅。

        我們沿著石階一直往上走。雨完全停了。他的背影沉浸在一圈光線里,就好像是他自己會發(fā)光一樣。手電筒不知道是不是快要沒電了,就著昏暗的光,只能隱隱約約看到墓道兩邊的碑,但是看不清碑上寫了些什么。

        “到了,就這里吧?!彼T诹艘黄盏孛媲啊_@里和其他那些墓碑都保持著一段距離。我將木盒放下。老蒲從懷里摸出一包煙。他沒有遞給我,自顧自吞云吐霧起來。大約過了一分鐘,他轉(zhuǎn)過身,丟掉了抽了一半的煙頭。

        整個掩埋的過程很簡單,大概三十分鐘。我們配合得不錯?,F(xiàn)在,那只來自緬因的巨貓,也不知道死去了多久,葬身于此。

        “接下去還要做什么?一般應(yīng)該還有一塊定制好的石碑吧?”不過說實(shí)話,我也不知道如果真要豎一塊碑,上面該寫些什么。

        “不用了。”他蹲在地上,又用手掌壓實(shí)了一下剛剛壘好的土丘,然后將手指淺淺地插入泥土,畫了一個十字。

        我想這樣也好。

        我們回到了車上,雨又滴滴答答起來,但車?yán)锝K于不再有那種死亡的氣息,這讓我如釋重負(fù)?!皝睃c(diǎn)音樂?!蔽颐艘幌伦约何⑽l(fā)酸僵硬的脖頸,將頭顱轉(zhuǎn)了一圈。只有我自己能聽到頸椎發(fā)出的嘎吱聲響,就像朽壞的齒輪。

        老蒲好像沒聽到我的話。他垂著頭,就像做錯了什么事。一路回來,他都反常地沉默。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你知道……”他突然開了口,卻始終側(cè)著臉沒有看我,“我女兒……”

        他轉(zhuǎn)動鑰匙,發(fā)動了引擎,但是沒有踩下油門,而是按下控制暖氣的按鈕,一股暖流從吱吱作響的風(fēng)扇涌了出來。我看了下手表,已經(jīng)接近晚上十一點(diǎn)了。我歸心似箭。

        “對不起,現(xiàn)在我感覺不太好。這讓我想起我女兒?!彼f。他像是要聊一聊。

        “你女兒?不是說,你失去了她的音訊?”

        “是的,我想,這個世界,不會再有人知道了?!彼麑⒚總€字的發(fā)音都拖得很長。

        “哦,這很遺憾……”我當(dāng)然知道那意味著什么。

        “那個時候也是雨季,不知道為什么每天下雨,天空灰白得就像他媽的魚肚子。白天下雨,晚上也在下雨,她說,她不喜歡下雨,再這樣下去,她會沒命?!崩掀训穆曇袈犉饋碛袣鉄o力。

        “西雅圖總是這樣?!?/p>

        “你只在這里待過幾天,你怎么可能完全了解?我想如果不是天天下雨,她不會離開我。我沒有重視她的話,她說再下雨她會沒命?!?/p>

        “這也不是你的錯?!蔽艺f。

        “你以前從沒有來過西雅圖嗎?”他忽然這么問。

        暖氣片發(fā)出嗡嗡的叫聲,外窗籠罩著一層薄霧一樣的水珠,車?yán)锇察o極了。

        我沒有回答。等了一會兒,老蒲踩下油門,車骨架搖晃著向前方駛?cè)ァ?/p>

        8

        我不喜歡秘密,但沒有人是透明的。就連那個令我作嘔的蕩婦梅里美,也在我將她送上欲望的頂點(diǎn)之后說出自己的秘密。“你把我弄散架了,親愛的?!彼谡碜约旱纳眢w,我在整理自己的回憶。

        她說,她的丈夫,那個名滿西雅圖地產(chǎn)圈的華人富豪,在床上是個廢物,他曾經(jīng)把一個14歲小女孩的肚子搞大,所以可能是種報應(yīng)。

        我喜歡聽秘密,沒有人不喜歡。收藏別人的秘密,會讓人感覺不那么孤單。但人好像沒辦法和知道自己秘密的人繼續(xù)保持親密。

        那是我不再和她上床的原因。

        那天我摸著那張精致到脆弱的臉,甚至能感受到停留在指腹上的那種角質(zhì)層細(xì)膩的質(zhì)地。我告訴她,我曾經(jīng)愛上了自己的妹妹。

        “天啊,你的親妹?”

        “如果是,我覺得我也會愛她?!?/p>

        沈夏也知道這個秘密。我想她15歲那年就知道了。那一年的春天,朱利安決定徹底翻修二層的閣樓。他將工程交給了費(fèi)爾麗的女兒,帶著我們一起去北部旅行。

        沈夏很興奮,她還從來沒有見過冬天。一開始她說想去加拿大,朱利安總是問她意見,但是我們沒能訂到游輪的艙位。于是朱利安建議我們?nèi)ノ餮艌D。

        “要不就去西雅圖最北面吧?最靠近加拿大的地方,最冷的地方?!敝炖矓傞_地圖,找到了安吉利斯港。

        美國和加拿大分界的海峽就在那里。對奧斯汀來說,那是一個陌生之地。對于這次旅行,我也很激動。在這么一個炎熱的季節(jié)逃離奧斯汀絕對是好主意,我很想看看沈夏穿上冬裝的樣子。

        朱迪帶我們?nèi)ベI了大衣,沈夏的那件是白色的,領(lǐng)口圍著一圈厚厚的獺兔毛。她的身體可以很安全地藏在衣服里。她還買了毛茸茸的帽子和手套。

        晚餐后,我們回到閣樓。她故意用戴了手套的拳頭捶打我的肩膀和胸,軟綿綿的。我任由她打了一陣,最后掰過她柔軟的手腕。“你再這樣我可就要教訓(xùn)你了。”我故意瞪大了眼睛,惡狠狠地說。

        “你想怎么樣?”這個15歲的少女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挑動眉毛還擊。

        我沒理她,一把將她掀翻在床上,但我沒有再做什么,只是用比她強(qiáng)壯得多的影子籠罩著她。那一刻,我只想看著她求饒。

        “小心我告訴林奈?!彼樕系慕q毛滲出了一層細(xì)汗,憋出一句。

        林奈是那個時候我的同桌,一個喜歡滑板并且偷食大麻的美國少年。朱利安和朱迪不在的時候,我曾經(jīng)帶著他回家,那些令人血脈僨張的黃色雜志就是他給我的。

        我有些泄氣,也有些懊悔。

        那次旅行持續(xù)了兩周。我的印象中,沒有比安吉利斯港更美好的小城了。那是和后來的加州完全不同的風(fēng)物。如果讓我用現(xiàn)在的眼光去比較,加州永遠(yuǎn)明媚晴朗,更像一個烏托邦,它能用幫你逃避的方式來治愈你的傷,而那座小城就像西雅圖的其他地方一樣終日煙雨蒙蒙,它讓你自覺地挖開傷口,重新釋放生命之中體驗過的所有悲戚。

        但在1995年,我還沒有那么多蕪雜的心緒,我喜歡那個地方完全是因為沈夏。我們住在港口附近,從窗口可以看得見雪山。但是只有清晨那一小會兒,因為很快就會有云團(tuán)把這一切都遮蔽,一整天云都不會再次散開。

        我當(dāng)然和沈夏住一間。這和奧斯汀不同,在奧斯汀我不得不顧忌朱利安和朱迪,尤其是朱利安,我總感覺他在監(jiān)視我的一舉一動。他對我的嚴(yán)格無以復(fù)加,更何況閣樓上大聲說話可能人盡皆知。

        但在安吉利斯港的兩周,我完全自由。入住那天,酒店告訴我們,前院帶泳池的房間已經(jīng)訂滿了,有一間房會分配到后院,那里沒有泳池,但有一小片紅色的樹林。朱利安很不放心我們單獨(dú)居住。

        “他們畢竟還是孩子,我們希望能住一起?!彼踔两ㄗh換一間酒店。

        “這不行。”他說。

        不過,朱迪認(rèn)為這并不要緊?!胺潘牲c(diǎn),親愛的,Zero已經(jīng)長大了,可以保護(hù)Ivy?!彼蛳牡念^。

        “你能做到?”朱利安掉轉(zhuǎn)頭問我。我盡量不用手指去捻身上那件棉衣的針腳——這可能會暴露出我內(nèi)心的波動,由此給我?guī)泶舐闊茄b作略帶遲疑地支吾了一句“是的”。他一點(diǎn)反應(yīng)也沒有。我又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囁嚅著吐出兩個字:“爸爸”。

        朱利安的眼睛一直盯著沈夏。她用力地鄭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始終沒有什么表情。我欣喜若狂。

        沈夏在我心里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存在呢?后來住在堪薩斯城,我也無數(shù)次追問過自己,但我發(fā)現(xiàn)這個謎題終究無解。或者說,我發(fā)現(xiàn)答案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飄移不定。她像是我破碎人生的記號,我穿過的一個又一個十字路口。

        現(xiàn)在,這個坐著一臺破車被迫蝸行的雨夜,她在我的記憶盡頭重現(xiàn),戴著一頂乳白色的粗針絨線帽,從來沒有剪短過的長發(fā)拖到了胸前,和她的瞳孔是完全一樣的漆黑。

        她的整個身體匍匐在棉花里,那其實(shí)是穿了一件尺寸略微偏大的羽絨服的效果。背了一個同樣是黑色的背包,里面只能裝下一本書,但也比她的腰身寬厚了不少。

        她又變回了那個15歲的天使。

        安吉利斯港的那個春天特別冷??赡苁俏覀兙镁訆W斯汀,沒有冬天的概念。白天朱利安帶我們?nèi)ヅ郎?,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奧林匹克山脈。連綿不斷的陰雨則讓山坡草地散發(fā)出一種獨(dú)特的腥味。

        我和沈夏都很善于攀爬。我們在身體的靈巧性方面如出一轍,但我還是跟在她的身后。那是朱利安要求的。他說,我應(yīng)該扮演保護(hù)者。其實(shí)我更愿意先到山頂,看著她漲紅了臉,一步步抵達(dá)我。

        在山頂上,我獲得了和她獨(dú)處的機(jī)會。反復(fù)無常的云團(tuán)偶爾也會撬開天空的一角藍(lán)色,陽光無孔不入,將附著在那些晚開的花骨朵上的雨露照得閃閃發(fā)亮。我們的眼前是一整片起伏不定的植被,山腰有云。

        沈夏閉上眼睛,她在呼吸這一切。那一刻,我并不覺得自己縱情呼吸是一件多么可恥和貪婪的事,即使她也屬于“這一切”的一部分。

        她的側(cè)臉線條美好得幾乎朦朧。我忍不住伸手過去撫摸。

        “你在摸我嗎,Zero?”她沒有睜眼,握住了我的指骨。

        我不知該回答什么。我在撫摸她,也許我在撫摸一個未了之夢。

        9

        在我完全墜入回憶的十來分鐘里,老蒲一直很安靜。他應(yīng)該就是那種貼心的人。這樣的人讓我本能地想起藤本植物,或是那種在不知不覺中孕育的暴風(fēng)團(tuán)。來診室找我的人卻總是聒噪不休。

        “你有沒有想過,生命中有一個最重要的人,忽然離開了你?”不過他一旦開口,就有些令人措手不及。

        “我聽過很多那樣的故事。”

        “哦對,我忘了你是心理醫(yī)生,應(yīng)該是聽過最多故事的,”他頓了頓,看了我一眼,然后眼光停在我的臉上,歪著頭,好像要搜尋什么證據(jù),“也是最會編故事的?!?/p>

        “哈哈,那我要想想,都編過什么故事。不過從專業(yè)角度來看,你的回憶就是你編的故事大全?!?/p>

        “所以你剛剛在想的事,也不一定發(fā)生過?”之前我沒發(fā)現(xiàn),他好像還能洞悉我在想些什么。

        “那要看你怎么定義‘發(fā)生’了,理論上,這個世界只存在于你可以描述的范圍內(nèi),語言可以抵達(dá)的邊界也就是世界的邊界,那么,你能用語言描述出來的事情,應(yīng)該就是某種意義上的‘發(fā)生’。”我一口氣說了不少,就像腦海中有什么人正在追趕自己。

        “哇哦,這聽起來很酷?!?/p>

        “這是維特根斯坦說的?!?/p>

        “那個語言學(xué)家?!彼臀耶惪谕暤卣f道。我有些吃驚他竟然知道維特根斯坦。

        “知道嗎?她就喜歡讀這些書?!彼f,“現(xiàn)在我還留著那些書,我把它們都讀完了?!?/p>

        “我讀大學(xué)的時候修過關(guān)于心理語言學(xué)的課程,覺得那很特別。”我猶豫著要不要問他關(guān)于女兒的事。我想早點(diǎn)回到貝爾維尤,又想打發(fā)時間。但他主動說了起來。

        “她學(xué)了四年,一心想當(dāng)心理醫(yī)生,就像你這樣?!彼f著,聲音提高了一個八度,“但你怎么看待,許多心理醫(yī)生他媽的都有自己的心理問題?”

        “可能是承受了太多負(fù)能量,超出負(fù)荷的緣故。那她是什么問題?”

        “她沒問題,她很健康,”他長吁一口氣,“在2004年以前?!?/p>

        停頓了一會兒,他的面部神經(jīng)扭曲著,變得猙獰起來,一字一頓地說道:“操你媽的2004年?!?/p>

        2004年,那正是我離開堪薩斯城去南邊的年份。我還記得那一年剛剛開始,冬天尤為寒冷,嘴唇龜裂持久難愈,小徑上的松鼠總是捧著灰撲撲的空果殼,Terrace大街附近的社區(qū)快被落葉填滿了,一下雨就變得泥濘不堪,不消多久地上又結(jié)滿了薄冰。

        皇冠廣場,城里唯一的繁華所在,開始了漫長的整修,許多流浪漢排隊睡在腳手架下。他們用骯臟的棉被裹著臉,晝夜昏睡不醒,不知道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

        我聽說其中有一些是因為“9·11”失去了工作。他們原本是想去密蘇里河對岸的工廠找一份生計,但那里到處是倒閉的生產(chǎn)線和喪家之犬。一些不再運(yùn)轉(zhuǎn)的破銅爛鐵巍峨地聳立著,讓我無數(shù)次想起勝利福利院的那座水塔。

        我?guī)缀趼浠亩印?/p>

        我忽然變得無法忍受堪薩斯城的肅殺和蕭條,一心想去南方,只想逃去一個溫暖潮濕的地方。

        “2004年冬天,2004年快要結(jié)束了,”老蒲接著說,“她搬到我那里一個月,雨他媽的沒完沒了,沒完沒了,嬰兒整夜在哭?!?/p>

        “嬰兒?”

        “他們快把我弄瘋了,持續(xù)了整整一年,那時我還要出海。我要跟著派克市場那群打了雞血的家伙一起,把魚捉上來,把它們像垃圾一樣剖開,就像要在它們該死的胃袋里找什么寶貝,我不得不出海?!币粋€個字從他嘴里蹦了出來,他越說越快,臉皮漲得發(fā)紫。

        “她求我別去,她抱著那個孩子說她會沒命的,但我不相信她會死,我相信過嗎?從來沒有,哦……”他終于發(fā)出了痛苦的一聲呻吟,額頭重重地砸在自己用來控制方向盤的左手手背上,輪胎飄移了軌道,發(fā)出刺耳的喇叭聲。

        “來……一……二……一……二……Come on!深呼吸。”說實(shí)話,我早就聽夠了這種故事,人們總是到我這里哭哭啼啼,他們在尋找一個出口,就算那最后是死胡同也在所不惜,只要能讓苦悶的靈魂短暫地放逐。

        我只是在機(jī)械地盡我的本分:“深呼吸!深呼吸!”

        更何況我認(rèn)為老蒲選在這種時候剖開記憶既危險又愚蠢,應(yīng)該把他塞進(jìn)魚肚子。好在他自己很快調(diào)整了過來。

        “對不起,對不起?!笨雌饋硭届o了下來,像剛剛結(jié)束了一場鏖戰(zhàn),“我應(yīng)該道歉?!?/p>

        我剛想禮節(jié)性地回復(fù),他又跟上了一句:“對那個孩子?!?/p>

        10

        我有沒有需要道歉的人?1995年那個寒氣逼人的春天,我有沒有過任何愧疚感,這是我很多次問自己的問題。最后我的結(jié)論是,沒有。我沒有需要對別人解釋的生命。

        那一年,我們的旅行接近尾聲。最后一個早晨,天空完全換過了顏色,像是灰蒙蒙的調(diào)色板終于洗刷干凈。我問沈夏,想不想去特別的地方?

        “嗯……什么特別的地方?”她靠在床背上,微仰著頭,似醒非醒。

        “燈塔,New Dungeness燈塔?!蔽野训貓D攤開給她看。通向那座燈塔,是一條懸浮在海平面上的纖長夾道。它從陸地延伸出去,足有六七英里長,燈塔就在夾道盡頭。

        “哦,那看起來很好。我去問問朱利安和朱迪?!彼齽幼骼鞯叵铝舜?,關(guān)上了門。

        房間里只剩下我一個。陽光盛大,帷幕拉開。沈夏睡過的那張布滿了褶皺的床榻,沉沒在光輝里,看起來無限溫柔。

        我們是在吃過午飯以后出發(fā)的。我還記得那天朱利安特意吃得很多。不過,要想跟上我和沈夏的步速,對他來說仍然是個不可能的任務(wù)。我早已查好了潮汐表,午后正是漲潮時分,那條原本就狹窄的海上夾道還會變得狹窄一倍。我可以想象行路的艱難。

        果然,僅僅走過標(biāo)志著第二個“1英里”的標(biāo)識牌,他和朱迪就一同敗下陣。這是一條徹底的荒途。被海水夾擊的窄路上,鋪滿了倒塌的已被完全風(fēng)化的樹林,以及無數(shù)巨大的灰?guī)r。

        沈夏卻像只調(diào)皮的獺兔,她爬上巖石,故意驚起幾只瞌睡的海鳥,它們抬動粉紅色的雙足,慵懶地?fù)伍_翅膀,跌跌撞撞地?fù)湎蚝C妗?/p>

        我們很快就將他們甩在了身后。“你這個笨蛋,快跟上!”我對著身后三心二意的沈夏大聲喊。她一陣小跑,吁吁喘氣。

        “你是在跳舞嗎?這么慢。”我笑著去摸她的頭。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放松。

        “你才是笨蛋?!彼吡宋乙荒_。我就像被鼓槌敲擊了一下的破鼓。

        當(dāng)那座燈塔終于出現(xiàn),我們都情不自禁地相視而嘻。我們甚至能看到紅色的屋頂上停泊著幾只禿頂老鷹。

        “這兒會有人嗎,你說?”沈夏邊打量著燈塔和荒草叢生的庭院,邊問我。她的睫毛上壓著分量不輕的光線。

        “等等?!?/p>

        “什么?”

        “我說等等?!?/p>

        還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我那片笨拙的粗糙的嘴唇已經(jīng)壓上了她臉上的光線。她閃躲了一下,但很快就不動了。

        我不太記得那天我們是怎么回去的。在距離出發(fā)點(diǎn)大約3英里處,我們碰到了朱利安他們。在那之前,沈夏只言不語。老鷹在她頭頂盤旋了一會兒,我去拉她的衣袖,她側(cè)過身避開了我。

        我們各自低頭趕路,有時我走在她的前面,我回過頭看她,那個白色的小小的身影,躲在這片晴朗的荒野,漸漸就模糊起來。有時她走在我的前面,沒有回頭。有幾個時刻,我產(chǎn)生了她會越走越遠(yuǎn),永遠(yuǎn)消失的感覺。

        吃晚飯的時候,我們四個人回到了奧斯汀。沈夏在興高采烈地說著燈塔的事情?!芭?,爸爸,你真應(yīng)該去看看,我爬到了瞭望塔上,那里可以看到一整片海峽。”她揮舞著胳臂。

        我依然一言不發(fā),匆匆解決著碗里的食物。

        “你感覺怎么樣?”朱迪想起了我。

        “那里有老鷹?!蔽艺f。

        那是一些孤獨(dú)的舔弄自己翅膀的鷹。

        那天晚上,我們相安無事。上床前,我第一次脫掉了自己的長褲。這是六年來的第一次,那片崎嶇的傷疤露了出來。隨著年歲增長,瘢痕已經(jīng)漸漸變淺,但那里還有反復(fù)被牛皮帶抽打形成的大片傷痕,我確信沈夏能夠看到。

        那是一個漫漫長夜,我十幾次睜開眼睛,都還是黑夜。

        但我多希望它一直沒有終結(jié),因為我們再次回到奧斯汀,朱利安就讓沈夏搬出了徹底整修好的閣樓,她睡到了他們隔壁的臥室,只留下我一個人。

        11

        此刻車窗外的黑夜也看不到邊際。在西雅圖這樣的地方,夜晚郊外的燈火稀少到可憐。老蒲安靜了好一會兒,但我不確定他是不是又迷路了。

        “是這條路嗎?”我打破沉默。他點(diǎn)點(diǎn)頭,手伸進(jìn)了扶手箱,摸出那包抽剩下的煙,“要不要來一根?”

        “不用?!?/p>

        “你知道嗎?”他撣了撣煙灰,抽動鼻子,說,“其實(shí)我不確定那是不是一只貓?!?/p>

        依稀有紅色的車燈在不遠(yuǎn)處流動著,漸漸聚焦,越來越亮。

        “你不是說確定那是女作家養(yǎng)的緬因貓?”我在心里咯噔了一下,同時罵了一句最難聽的臟話。這個老鬼究竟在搞些什么?

        “不知道,我沒去過緬因州,也許那并不是緬因貓?!?/p>

        “你真的沒去過?”

        “鬼才去過那種地方,我一直住在西雅圖好嗎?西雅圖!那肯定不是西雅圖的貓?!彼舫鲆淮髨F(tuán)煙霧。

        “那它究竟是什么?”我心里的發(fā)條又咯吱咯吱地擰緊了。

        “也許,是一個孩子?”恰好有一絲強(qiáng)光照著他的半邊臉。一輛車呼嘯而過。

        “別開這種玩笑?!?/p>

        “有很多孩子都死在春天不是嗎?那個孩子就是這樣。所以為什么這不會是一個孩子?”他皺著眉頭。

        “別開玩笑了?!眿尩模磥頋M世界都是瘋子。

        “可能這個孩子是病死的哦,”他完全沒有理會我,繼續(xù)說著駭人聽聞的假設(shè),“也可能是意外死掉的。你說撈起來的魚,它們是意外死掉的嗎?它們是,所以這個孩子也可能是,他可能死了,然后被人埋在院子里了。”

        “Shut up!”

        “噓……”他的那顆填了銀汞的犬齒又露出一個光點(diǎn),“聽我說,聽我說,孩子是很容易死的,他們生下來只有一只貓那么大,哦,可能比貓大一點(diǎn),不過我可以肯定,長到1歲左右,他們看起來就像一只大貓,一只緬因貓。”

        他現(xiàn)在的語氣令我脊背陣陣發(fā)涼。

        “有沒有可能……”

        “你丫閉嘴!”他喝止我,一團(tuán)煙霧在車廂里氤氳出鬼魂的形狀。我想去開窗透口氣,發(fā)現(xiàn)那里已經(jīng)鎖死了。

        車廂開始抖動,顯然偏離了大路,沒過一會兒就停了下來。

        “怎么回事,停車做什么?……”

        “噓……聽我給你講個故事。寶貝,我們要開始了,安靜點(diǎn)?!彼请p徹夜未眠的眼睛變得更紅了。

        老蒲抽煙的姿勢很奇怪。他拼命咬著濾嘴,幾乎要把它咬爛了。那些煙霧至少有一半都被他吞了下去。

        “首先,你要知道,那是一個女作家住過的房子,你沒有發(fā)現(xiàn)嗎?你住了半年,沒有發(fā)現(xiàn)一點(diǎn)痕跡嗎?一個作家的房子,是不是應(yīng)該有很多書?”

        “所以女作家也是你編的?”

        “你完全沒聽懂我的話,那些書她當(dāng)然搬走了。”

        “所以真的有一個女作家?!?/p>

        “那么她養(yǎng)過一只大貓,是不是也該有點(diǎn)痕跡?比如說那扇通往地下室的門,大多數(shù)人可都是留了貓洞,地下室通常是貓的游樂場?!?/p>

        我逼自己鎮(zhèn)靜下來?!昂孟駴]有?!蔽艺f。

        “你太粗心了。”他吐掉了濾嘴。我以為他會打開車窗,讓我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但他打開扶手箱,把濾嘴吐在了里面。

        “什么意思?到底有沒有那只貓?”

        “你比我想象中還要笨。那個作家叫什么來著?”

        我沒有接話。忽然一道強(qiáng)烈的閃電貫穿我的大腦,我感覺自己的心快要蹦出嗓子眼。

        “Shadow,Shadow,這個名字你竟然完全無動于衷?”他用了一種我從來沒從任何人那里聽過的語氣,夾雜著憤怒、傷痛,甚至是絕望。

        “所以你是……”我承認(rèn),那個名字塵封已久,久到我已經(jīng)全然冷漠。

        天空還在繼續(xù)變黑。子夜就像一道界限。

        “想起來了,哈哈,你想起來了,對,接著想,接著想下去?!崩掀殉闪诉@無邊黑夜的主人。

        12

        人的記憶是捕鼠器,你越掙扎,它越緊。我憂傷地、甜蜜地一遍遍追憶那個1997年就徹底消失的女孩,想起她那具我從來沒有真正觸碰過的身體,想起和她共處的那最后一點(diǎn)時光,卻忘記了另一個人。

        我想自己不是故意忘記孫影的。事實(shí)上,人不可能真的故意忘記一個人。即使是我在反思自己有沒有心懷愧疚的時候,我也沒能想起她。我無數(shù)次喝著她教我調(diào)制的“血腥瑪麗”,甚至鉆研如何讓口感變得更好的細(xì)節(jié),卻沒有一次追憶起她。

        她從來沒有造訪過我的夢境。我是一個多夢之人,我夢到過很多人,甚至七八歲時在那條河堤上狂奔的自己,但是沈夏很少出現(xiàn)。至于孫影,自從2004年我離開堪薩斯城,我就再也沒有在任何一個夢中見過她。

        但是和沈夏不同的是,當(dāng)老蒲提起這個人,她的樣子立刻回到了我的面前,而不是需要我費(fèi)勁將她從記憶廢墟中拖拽出來。

        她那雙細(xì)細(xì)的眼睛,瞳孔又黑又亮,鼻子像一座靈巧的山峰,嘴唇略厚,喝湯時總是發(fā)出小動物般的吮吸聲。她的身體很豐滿,乳房是兩只渾圓的氣球,蜂腰闊臀,令人著迷。

        她的身體立刻回到了我的眼前。我甚至一并記起了觸碰她的手感,她清純而又放蕩的叫聲。在我剛認(rèn)識她時,她還不是這樣的,但我離開時,她已然如此。

        孫影,我的病人,我的醫(yī)生,我在堪薩斯城的謎。沈夏不在的日子里,她還扮演過我的天使。

        “完全記起來了,我的大醫(yī)生?”老蒲的聲音再度噩夢般響起,“對,就是她,孫影!就是孫影!你玩弄過的女孩,我最愛的女兒!”

        “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心亂如麻。好像黑夜伸出魔爪,要拖著我向下沉淪。

        “你說不是我想的那樣?我想的是怎么樣?哈?我想的是怎樣?”他幾近咆哮,“你竟然以為我深更半夜冒著雨只是來幫你的?”

        孫影死了?如果不是老蒲帶來的信息,我完全不知道孫影已經(jīng)死了,因為這么多年,我從來沒有想過她的下落。我徹底忘記了她。2004年,我逃離了堪薩斯城,我不知道她已經(jīng)懷孕了。我沒有和她道別。

        “她究竟怎么會死的?”

        “啊哈!你現(xiàn)在想知道她怎么死的?你想知道這個被你拋棄的人,和她的孩子,哦,不對,是你的孩子,他們的下場,哈?”老蒲張大了嘴,噴出陣陣熱氣,還有咀嚼過的食物沒有消化干凈的殘渣氣味。一時之間,車廂里都是這種味道。

        “冷靜一些,好嗎?我們可以談?wù)劇!蔽沂钦娴南胍煤谜務(wù)劇?/p>

        他劇烈起伏的胸腔似乎平息了一些,忽然又換上那副帶著哀愁的語調(diào),對我說:“等我出?;貋恚麄兌妓懒?,從那么高的懸崖跳下來,我再一次見到他們,他們只是腫脹的尸體了。”他的聲音越來越輕,“灰白的,就他媽的像魚肚子。”

        我原本以為這個夜晚的記憶將會全部貢獻(xiàn)給沈夏。這其實(shí)也是很罕見的事。我很少有時間停下來,系統(tǒng)地完整地打撈關(guān)于她的影像,從那個奪路而逃的下午開始,她就是我回不去的地方了。

        1997年夏天的奧斯汀,簡直可以將雞蛋放在院子里烤熟。自從我們的旅行結(jié)束,我和沈夏住到了不同的房間,我們變得疏遠(yuǎn)了,朱利安再也沒有虐打過我。這并不是因為我長到了足夠大,恰恰相反,我認(rèn)為這是因為他覺得我已經(jīng)弱小到完全可以被掌控。

        這是我人生中灰暗的低谷,后來那些再也見不到沈夏的日子也無法與之相比。沒有什么比看著她卻觸碰不到她更令我煎熬。

        我只能在半夜溜進(jìn)洗衣間,從臟衣籃里翻出她換洗下來的衣物,那些帶著她氣味的衣物。我躡手躡腳地將它們偷回房間,卻要做很多額外的工作,來確保自慰時不會弄臟它們。我對她身體的思念在那兩年達(dá)到了頂峰。

        我依靠著對她嘴唇的回憶,和這些無法在白天示人的氣味,度過夜晚中最歡愉和忘我的十幾分鐘,那是我對抗余下那些孤獨(dú)唯一的武器。

        但我無法滿足,我知道,即使我心驚膽戰(zhàn),因為那些氣息激動到發(fā)抖,我依舊懸在半空。我很清楚地知道,我對她絕不僅僅是肉體之歡。

        可是孫影呢?我是在一次校友見面會上認(rèn)識她的。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四年級了,在一間心理診所實(shí)習(xí),診所的主治大夫是第二代臺灣移民。他的診所在孟菲斯,距離堪薩斯城要開7小時的車程,那里居住著不少華人。我就開著車往返于兩地。

        那時我無比迷戀拉康的某些理論。他說,受虐者同時必然是施虐者,簡直鞭辟入里。我每周去診所三天,一般連著周末。我循規(guī)蹈矩地研究那些病例。而剩下的那些回到校園的日子,我在研究自己。我試圖用一些精神分析學(xué)的理論來解釋自己。

        我?guī)缀跏菑膴W斯汀逃走的,我很清楚這一點(diǎn),所以我始終沒能釋懷。1997年的盛夏,我滿18歲了,想到隨時可能被趕走,我寢食難安。但朱利安并沒有那樣做,那兩年他對我的管束漸漸變少,他甚至有點(diǎn)遺忘了我。

        他的注意力好像轉(zhuǎn)移到了朱迪身上,他們的關(guān)系變得越來越糟糕,朱迪反復(fù)多次接受戒除酒精的治療,我懷疑朱利安對她動過手,但他們似乎并不愿意徹底解綁。

        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午后,我親耳聽到沈夏和林奈的秘密,我不知道這樣虛妄的和平還會持續(xù)多久。

        那天沈夏怎么會沒有跟朱利安和朱迪一起去做禮拜的,我不清楚。她用了什么花招從教堂溜走,我一無所知。而那個周日朱利安因為班級活動特赦了我,我早早從那個生日派對離場,提前回到了家。

        那兩個人在房間里嗷嗷地叫著,他們用這樣的方式來宣誓對彼此身體的主權(quán)。我將耳朵貼在房門上,沈夏帶著哭腔的聲音一陣陣襲來,她在求饒,那是一些陌生的音節(jié)。我頂著門,將手伸進(jìn)自己的褲子。但我又聽到了林奈的悶哼,那種野獸般的呼喊。從未有過的失落和憤怒像潮水將我拍到岸上。我動彈不得。

        最后沈夏放聲哭了出來,接著是林奈在微弱地安慰她的聲音。我想那個混蛋還在貪婪地舔弄她,而我在這個異常濕熱的下午無計可施。

        “你帶我走吧,離開這個叫人惡心、窒息的家,我不想再見到他們,每一個人?!边@是那天我從她那里聽到的最后一句話。

        可是直到秋天,沈夏也沒有離開,她依然住在那間小臥室里,而我卻開始了生命中第二次逃亡。

        13

        孫影就是我在逃亡途中撿到的。在那次校友見面會上,她就表現(xiàn)出了對我的崇拜。她的個性很開朗,現(xiàn)在想起來,我們初次見面她就告訴過我,她的父親住在西雅圖。

        她一開始還以為我是一個完美的師兄。確實(shí),我身材挺拔,成績優(yōu)異,毫無疑問擁有一顆頂級大腦。而且我總是笑,我見到任何人都彬彬有禮,隨時愿意對師弟師妹施以援手,我看起來是溫柔的人。

        白天我用教養(yǎng)武裝著自己。

        到了晚上,我就躲起來,翻開那些黑暗叢書,我甚至加入了網(wǎng)上某些由心理學(xué)人士成立的激進(jìn)組織,當(dāng)然我并不是在那里尋求信仰,而是尋找著同類。我想讓他們幫助我解釋自己的生命。

        我記得很清楚其中有一個我流連最久的組織,集聚了一群迷戀變態(tài)學(xué)的所謂上流人士。他們在白天衣冠楚楚,擁有模范家庭,卻披著人性的黑衣夜行。那是他們相互蹂躪的地方,但也是他們懺悔和痛哭的地方。不過我并不屑于加入他們的行列。

        我曾嘗試過各種違禁藥物,我只想知道我他媽的究竟是誰。可是我很快意識到那些藥只是在釋放心底已有的東西,它們并不會帶給我更多。

        后來我就遇到了孫影。我突然有了一個主意。

        “你用精神控制她,你要讓她為你所用?!崩掀验_始控訴我,“你很享受這一切,哈?”

        “不,我沒有?!蔽沂缚诜裾J(rèn)。

        但他說得其實(shí)沒錯,我真的曾經(jīng)控制過孫影。一開始我擺出一副優(yōu)等生的樣子,白天用最高冷的態(tài)度待她,又在臨睡前肆無忌憚地勾引她,到了第二天再度變得冰冷。

        我沒有和她上床,我要擺出目空一切的樣子,等她主動獻(xiàn)身。她一開始完全拿捏不定我的想法,她不知道我是不是愛上了她。

        會思考這個問題的人本身就已經(jīng)輸了。我還在看似有所進(jìn)展的熱聊之后,蓄意策劃了一兩次無緣無故的失蹤,讓她一嘗無所適從的苦楚。直到有一天,她問我,能不能做她的男友?

        “可是我配不上你?!蔽艺f。我使出了最后一擊。

        這個已經(jīng)完全墮入愛情陷阱的女人,按照所有的規(guī)律那樣母性爆棚。她抱著我的頭,??吭谒S滿的乳房上,流著眼淚對我說,她會來撫平我的傷口。

        “可你不知道我的傷是什么。”我也擠出了兩滴眼淚,然后動作粗暴地扯下了自己的外褲。那片其實(shí)已經(jīng)隨著年齡增長而漸漸變淡的傷疤果然還是觸動了她的愁腸。

        她問我這是怎么搞的。

        “是因為一個女人,我為了救她被人教訓(xùn)了?!蔽掖?。撲通撲通,她的心跳聽起來很性感。

        “后來呢?”她輕輕地?fù)崦业念^發(fā),摸過我的耳垂和脖子。

        “后來她跟著別人跑了?!蔽抑e話連篇,收緊了抱著她的手臂。

        那晚我不斷調(diào)教著她,直到我聽到了沈夏的那種聲音。

        老蒲拐出了大路,再次踩下了油門,車又開動了,但他沒有停止對我的咒罵,“你讓她變成了你的奴隸,你還是人嗎????她本來是個天使!”他控制著方向盤的手掌在顫抖。

        “可是愛情是兩個人的事,對不對?那時我不知道她已經(jīng)懷孕了?!边@一點(diǎn)我沒有說謊,我從堪薩斯城逃走是因為忽然對這種關(guān)系感到厭倦,它無法再帶給我更多的東西。但我確實(shí)對她的懷孕一無所知。

        當(dāng)然,我不可能將那些源源不斷灌輸給孫影的黑暗理論告訴老蒲。我曾經(jīng)成為她的主人,讓她時時刻刻完全臣服于我。最初只是性愛,我可以隨時隨地地讓她做任何事,一次次地突破她的極限,讓她心甘情愿地跪地求饒,但這并不是我的全部目的。

        最后我確信她可以為了我殺人。但這就夠了,我并不想真的殺死一個人,離開奧斯汀,我已經(jīng)是一顆浮萍,我不知道終究要往哪里去。

        我沒想到她最終殺死的會是自己。

        車飛馳著,原來這臺破車還可以開出這種速度,好像要撞破這無邊的雨幕。老蒲情緒時而激動,夾雜著平靜的片段。我很清楚那不是一種平靜,那只是瘋狂的前兆。

        “你怎么下得去手?她是那么可愛無辜的女孩。你他媽的為什么要拋棄她?”他的聲調(diào)忽高忽低,“她還為你生下了孩子!”

        片刻的安靜在車廂里游走。

        “那個孩子是什么樣子?”我也沒想到自己會脫口而出。我竟然很想知道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孩子。

        “那是一個男孩!一個很健康的男孩!他才只有那么一丁點(diǎn)大,他會盯著我看,等著我親親他的小臉蛋!他揮舞著小手!他的人生還沒有開始!”老蒲的腮幫不斷起伏著,“他又長大了一點(diǎn),他已經(jīng)一歲了,他會走路了,他揮著手從這里走到那里,小影就那么看著他,我當(dāng)時就應(yīng)該發(fā)現(xiàn)的,應(yīng)該發(fā)現(xiàn)的……”他的喉嚨發(fā)出艱難的吞咽的聲音。

        “他好看嗎?”

        “好看,他有一對小酒窩,就和小影一模一樣,他很白,眼睛很大……”他的聲音變得柔和,一邊又死死盯著我的臉。我知道他在用眼神雕刻我。

        我的眼前浮現(xiàn)了那樣一張小臉。他咧著嘴,露出深深的梨渦,沖著我咯咯地笑。我也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眼眶忽然一熱。

        14

        孫影是在2004年的尾聲產(chǎn)下那個男嬰的。所以說,她一個人在堪薩斯城待了大半年,等到實(shí)在行動不便,加上越來越嚴(yán)重的精神困擾,才搬去西雅圖尋親。當(dāng)時她只拖了一個登機(jī)箱,里面塞著幾件舊衣服,就開始了自己的遷徙。

        老蒲見到她的時候,她流著眼淚,坐在塔科馬機(jī)場到達(dá)廳的階沿上。她的肚子看起來就像裝下了許多大魚。她抬起頭,用一種茫然的眼光看著父親,那是老蒲終生無法參透的眼神。

        在之后的一年里,她始終沒有辦法和那個嬰兒和解。

        老蒲無法原諒自己,他沒有注意到女兒其實(shí)已經(jīng)走到了崩潰的邊緣。直到她抱著嬰兒一起跳海,浸泡幾天后再被人撈起,他才知道,死神已經(jīng)埋伏很久了。

        此刻,死亡的氣息也流竄在這個無邊無際的長夜。藍(lán)色的雪佛蘭急速前行,風(fēng)雨在窗外嗚咽。老蒲又打開了音響,那首佛朗明哥曲風(fēng)的曲子再次流淌出來。原來我并不是在加州聽過它。

        “這個你也不記得了?”他怒目相視。

        “已經(jīng)記起來了?!蔽覜]有撒謊,這是我和孫影第一次做愛,事后一起聽過的曲子,那首叫作《加州玫瑰》的曲子,她后來一直喜歡哼唱的曲子。

        “但你之前完全忘記了。”

        我已經(jīng)完全了解了他的用意。他是黑夜派來清算我的人生的。他蓄謀已久。

        “那棵樹也是你干的?”我說。我很清楚自己落入了陷阱。

        “那是老天在幫我。我本來打算完全自己動手的。當(dāng)然,我也還是起了點(diǎn)作用?!彼淖笫置撾x了方向盤,兩個手掌來回摩挲著。面前的黑夜無垠地延展,令人失去了方向的知覺,我覺得我們隨時可能撞上隔離欄。

        “那是鹽。”我終于想到了那天掘開泥土,嵌在他指甲里的白色雜質(zhì)是什么。他在樹下埋過大量的鹽。如果沒有雷擊,那棵樹也距離死亡不遠(yuǎn)。

        “哈哈!”他的笑聲詭異飄忽,“你還沒有太笨。你以為我這些年花了這么多力氣搜集關(guān)于你的資料是為了什么?”

        “那你現(xiàn)在想要什么呢?我們談?wù)劊貌缓??”我逼自己冷靜下來和他談判。我想毫發(fā)無傷地解決這個夜晚。

        “我要你親手埋了他。你奪走的東西,我要討回來?!彼认掠烷T,開足了馬力。

        那只貓真是……一股酸腐味終于從我的食道頂了上來,轟的一聲,變成入侵后腦勺的巨大回響。

        “那件事是我錯了,但我真的不知道她懷孕了?!蔽覜Q定垂死掙扎。

        “所以如果她沒有懷孕你就絲毫不用愧疚,是這個意思?”老蒲瞪了我一眼,用他那雙布滿了血絲的眼睛。

        “不是,不是……”我能聽到颶風(fēng)的呼嘯聲,車速已經(jīng)飆到了120碼,黑夜就要拆毀這輛車了,“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聲音顫抖起來。

        “我給過你機(jī)會了?!?/p>

        “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我?guī)缀鯉е耷桓骛垺?/p>

        “如果你聽到歌能想起來,聽到她的名字能想起來,我會考慮放了你,哦,也可能不會,總之最后的機(jī)會已經(jīng)沒了。你不用對我解釋,你去對他們解釋?!彼便躲兜赝鴵躏L(fēng)玻璃,嘴角泛起令我絕望的微笑。

        “我可以補(bǔ)償你,真的,你要什么?我都給你?!?/p>

        他沒有再回答我。我想下一個瞬間,他就可能制造一起慘烈無比的車禍。

        但我還想活著。我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

        我還在對他一遍遍道歉,右手暗暗伸向車門的把手。我用手指撬動了一下,稍稍用力,車門卻紋絲不動。它已經(jīng)被鎖住了。

        我只能躡手躡腳地解開了保險鎖,他果然沒有注意到我的一系列動靜。我不知道他在享受我的臣服,還是在做送死以前最后的思想斗爭。

        他連一眼也沒有看我。我故意讓自己的聲音忽高忽低,把臉深深埋進(jìn)一只手掌里,溜過指縫,眼睛卻死死盯住他的一舉一動。另一只手握緊拳頭,準(zhǔn)備最后一搏。

        最多30秒后,我收緊小腿肌肉,騰起整個上半身,突然撲了上去。老蒲毫無防備,方向盤上的喇叭按鈕委身于我的重力下,發(fā)出凄慘的尖叫。

        他反應(yīng)了過來,但出乎我的意料,他似乎絲毫不想?yún)⑴c爭搶方向盤的搏斗。他的臉上依然掛著令人戰(zhàn)栗的笑,那顆銀色牙齒就像一枚釘子般錐心刺目。他松開原本駕馭著方向盤的左手,整個人往后背傾斜,左腳再次踩下油門。

        他明顯意識過來,以我勉強(qiáng)發(fā)力的姿勢,絕不可能拯救整個行車路線,他只想做一個自殺式撞車的目擊者。

        但這不是我的目的。雪佛蘭歪歪扭扭地失足狂奔。我左右躲閃,希望能引起巡邏警車的注意。

        15

        我此刻才明白,奧斯汀和堪薩斯城,都是我沒有離開過的地方。就像我剛被接來美國的時候,也以為童年那條種滿垂柳的河堤再也不會回去了,但事實(shí)證明,那條紛紛揚(yáng)揚(yáng)飄滿柳絮、彌漫著死去牲畜的氣息和口腔里氤氳著血腥的路,我從來也沒有真的走完。

        那座綠色別墅里種滿茶花的花園,那面爬滿了地錦的紅磚墻,其實(shí)也是那條路。

        這么多年,我還在向著勝利小學(xué)的方向奔跑,只是差那么幾步之遙,墓碑一樣聳立的水塔隱約可見,但目的地卻總在不斷后退,難以抵達(dá)。

        1997年盛夏,我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奧斯汀那個閣樓里,一切都是新的樣子。

        沈夏睡過的小床還在,天窗已經(jīng)修好,換上了深色玻璃,不再有光線意外地漏進(jìn)來。我們一起寫過作業(yè)的桌子上了新漆,椅子少了一把。

        那個放在角落里的大箱子空空蕩蕩,她的衣服都搬到了樓下。我掀開蓋子,當(dāng)我拿走了屬于我的幾件衣物,發(fā)現(xiàn)箱底還有一件白色的小衫。那是她的東西,也許是她忘拿的,但更有可能是我偷來的,我拿起了它,氣息尚存,又默默放下。

        我最后一次撫過木頭的輪廓邊緣,還有那面她用過的橢圓形梳妝鏡。

        自從她搬到樓下,一次都沒有重返。這個閣樓的小世界不再發(fā)光。我下了樓,喪魂落魄地踏上那條遷徙的路。

        2004年冬天,孫影也是這樣離開的。

        現(xiàn)在,這條路終于逼近盡頭。我用左肩肌肉緊緊抵住老蒲瘦削的軀干,好像要施加所有的重量來對抗。我感覺不到他有任何掙扎。雪佛蘭在我蓄意的操控下,毫無章法地蛇行,畫下“S”形的蹤影。

        沒有紅色的車燈從對面浮現(xiàn)。除了黑暗,黑夜一無所有。

        “哈哈哈……”老蒲那扁平的甚至有些凹陷的腹部抽動著,突然爆發(fā)出刺耳的笑聲。

        “該死的?!蔽易匝宰哉Z。透過朦朧的擋風(fēng)玻璃,夾道的樹林好像都變成了昔年種下的垂柳,在狂風(fēng)中亂舞。它們活了過來,而黑夜中有人即將死去。

        “你知道現(xiàn)在要開去哪里嗎?哈哈哈……”他那令人憎惡的聲音再次回響。

        “只要不是地獄就行?!蔽抑雷约禾幱诿月窢顟B(tài),但只要有夜巡的警車注意到異樣,我就還有一線生機(jī)。

        “來,再開得快點(diǎn)!一直開進(jìn)海里!哈哈哈……”他的笑聲沿著顫抖不休的腹部傳遞。車窗結(jié)上了一層薄紗。

        砰!

        一聲巨響打斷了這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車骨架劇烈搖晃,整個被彈了起來,就像全速沖過了一個減速帶,車輪原地打滑了幾下,繼續(xù)橫沖直撞地向前。擋風(fēng)玻璃瞬間被撞碎,裂成了一面蛛網(wǎng),幾滴冷雨拍打到我們的臉上。

        等我回過神,一股童年時就聞過的血腥味穿過玻璃裂痕噴涌了進(jìn)來。

        “可憐的鹿,哈哈哈……”他又開始了死神的表演,“給我們送葬,哈哈……”

        我想我應(yīng)該立刻減速,準(zhǔn)備跳車。我加大了身體肌肉的力量,努力確保能將這個瘋子困在座椅上。中控鎖就在咫尺之間,我按了下去。

        “哈哈……”他發(fā)出的聲響,既是笑,更像哭。

        車門依然紋絲不動。

        “你還是沒我想的聰明,知道之前為什么我會給你開門嗎?因為這扇破門只有我能從外面拉開,哈哈……”

        層層疊疊的汗一路爬上我的脖頸,我使出所有力量撞門,發(fā)出沉悶的打樁聲。車失去了控制,徑直向路的盡頭沖去。

        “看來老天還真是幫忙啊,剛剛那頭可憐的鹿,讓整個車門徹底變形了,你居然看不出?哈哈……”

        黑暗中,我漸漸看到了海灣的輪廓,迷蒙的月色下,波濤閃耀著點(diǎn)點(diǎn)微暗之火。

        那條我走了這么久的路終于要結(jié)束了。很多年前我跑啊跑,向著勝利小學(xué)奔跑,卻被青石子絆倒,吐出半顆門牙。

        現(xiàn)在我知道無處可逃了,只剩下幾百個念頭盤旋于腦海。

        白衣少女,永遠(yuǎn)在燈塔回旋的老鷹,15歲的裸體,雨點(diǎn)一樣的皮鞭,加州玫瑰,乳房,那個笑容帶著梨渦的幼童,深夜無人的海灣……還有在夜色中浮現(xiàn)的戴著面具的黑衣人。

        那是落魄的老蒲,那是埋伏已久的死神。

        那條蜿蜒的海岸線越來越近,我閉上了眼睛,風(fēng)雨都平息了。占據(jù)了鼻腔的牲畜血腥味也不知不覺地消散。我好像能聞到海水的咸澀和清新。

        用不了一分鐘,我們將在那里墜毀。

        遠(yuǎn)遠(yuǎn)地,身后有警笛聲響了起來。

        責(zé)編:周朝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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