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強
犁地的人
初春,進山。在對面的小山坡上,我看到一塊地,地整個被荒草包圍著。稍遠處還有幾棵樹,樹與樹之間相距較遠,個個孤立著。樹干彎曲低矮,是野生的灌木。樹的葉子已經(jīng)落光,新葉還未生出,只剩下光禿的枝干,辨不清是什么樹。
地的周圍除了草木還有一些裸露的山石,山石上什么也沒長。地被剛剛犁過,坦著新土,像一片山洪漫過的野灘,曲折多變。地的北邊有幾個相連的土包,像一群小島被地擁著,其實是墳頭。墳頭不尖,也不高,看樣子有些年頭了。地離村子較遠,卻與墳緊挨著。地被收拾得很干凈,看不到一絲雜物。墳頭也很干凈,也像新犁過,只是沒有壟溝。
這樣的山地收成很低,少有人種。我斷定,埋在土里的一定是曾經(jīng)耕種這塊地的人,剛剛犁地的該是他們的后人吧。
掛在老柏樹上的星
臘月十二傍晚,無風(fēng),天氣清冷。我去院子里取柴,無意中看到西北山梁的斜坡上有一束微光。它隱在樹叢間,無論我怎樣變換角度看它,它都對著我一閃一閃的。我叫不出這顆星的名字,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它。
天剛擦黑,山的輪廓還隱約可見。在天幕下的山梁那幽藍朦朧的暗影里,我看到了老柏樹。它是村中最老的樹。這顆星剛好掛在老柏樹上,原來人與星也挺近,天與地并不遙遠。
西北山梁我常去。老柏樹下埋著村子里的先輩。這里無碑文,無顯貴,全是農(nóng)人。老柏樹非野生,栽樹的人也埋在樹下。他栽樹前定是發(fā)現(xiàn)了這顆星,這顆離山最近的星。他想把這顆星留住嗎?
夜空滿是星星時,山和老柏樹都淹沒在黑夜里不見了,掛在老柏樹上的那顆星也不見了。我仰望星空,久久尋視,像尋找久遠樸素的親人。
一只落在老棗樹上的喜鵲
無意間,我看見門前的老棗樹上落了一只喜鵲。棗樹的葉子已落光,棗子也掉光了。棗樹上光禿禿的,只剩下彎曲灰黑的枝干,沒有可供喜鵲充饑的食物。這只喜鵲站在棗樹上很顯眼。它沒有叫,只是偶爾跳到另一個枝丫上,似乎在變換角度張望,又好像在默默等侍。
村里最年長的老人說,我門前的這棵棗樹有百年以上了。因樹冠龐大,時常有喜鵲飛落,但都是成群結(jié)隊的。尤其在這寒冷的季節(jié)里,喜鵲既不產(chǎn)蛋也不筑巢,更應(yīng)該成雙成對才是。我放下手里的活計,一直看著這只孤單的喜鵲。我不知道另一只喜鵲在哪里,發(fā)生了什么意外。直到太陽落到西山坡后面,天漸漸暗時,這只喜鵲才飛走。據(jù)說,喜鵲這種鳥在夜里什么也看不見。
冬日荒草
我的房前是層疊的黃土坡。土坡呈階梯式向南攀升,升到坡頂形成一道東西走向的小山梁。從土坡到山梁是一些零散的小塊田地。入冬,農(nóng)人已將所有的作物收割干凈。山坡上,只剩下枯黃的荒草。
刮大風(fēng)時,我看見狂風(fēng)揪著荒草不放,發(fā)出呼呼的響聲,像要把山卷走似的。狂風(fēng)過后,荒草還在,只是草叢里多了些被風(fēng)折斷的樹木。木頭是最好的柴火,遠比荒草耐燒。所以荒草無人收割,木頭總有人拾。
拾柴人來來往往,把荒蕪的草叢踩出一條彎曲的小道,伸向更遠的山里?;牟輩怖锏囊爸埠芏?,多得連久居山里的人也未必熟記它們的樣子。我只識得一些特征明顯的常見植物,有鬼頭針、拉拉藤、香蒿、狗尾巴草等。而大多數(shù)荒草因干枯難辨,實在叫不出名子。
鬼頭針最難惹,稍不留神碰到它,就會刺進衣服里,掃也掃不掉,只能耐著性子一根一根往下摘,好在針尖并不十分銳利,不傷人。拉拉藤的蔓上有堅韌的毛齒,夏日里,一旦被它拉到,皮膚上就會劃出一片鮮紅的血痕。但牛羊啃食它卻極其從容。冬天的拉拉藤雖沒有夏日那么鋒利刺人,但蔓延在荒草棵里的藤蔓依然能把人絆倒。所以走在荒草叢里就會不自覺地躲開它。干枯的香蒿依然香味濃烈,但從未見有人把它放進屋子里增添香氣。
荒草叢里最多的是狗尾巴草,毛茸茸的穗子里藏著數(shù)不清的草籽。大雪過后,荒草叢里會聚集許多野雞、野兔,還有小鳥。它們躲在荒草叢里以避風(fēng)寒,相對冬野的山石、冰雪,草是溫暖的。整個冬天,我都在注視坡上的荒草及那些以草葉、草根、草籽為食的小生命。誰也不知道荒草,還有這些伴草而生的荒野生靈,在這里生長了多少年,它們遠比村子里的人來得更早。
盜坑
放羊人在東山坡?lián)旎匾恢灰巴谩滋烨拔乙苍ミ^那兒,那是一處鮮為人知的遼墓遺址。我在坡下的荒草叢里曾驚跑一只野兔,荒草挺高,快齊腰了。野兔身上的毛和荒草一個顏色,它要不跑,我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它??伤诰辔乙徊竭h的地方突然“噌”地躥出,把我嚇了一跳。待我緩過神來,它已跑沒影兒了。
放羊人是從一個新挖的數(shù)米深的垂直盜坑里撿到這只野兔的。不知道這只野兔掉進坑里多久了,它已經(jīng)凍得僵硬了。
我曾在夜里見過野兔,它的兩只眼睛像火一樣亮,黑夜也能看得見道兒,我不知道這只野兔是怎么誤入盜坑的,更不知道它是不是我見到的那只野兔。那天,它跑得可真快,像貼著草尖在飛行。那時東山坡上還沒有盜坑。
被遺棄山里的碾盤
山路旁有一個被石匠遺棄的碾盤。這個碾盤的上部很圓滿,但最底部還殘留著一些不規(guī)則的原始毛石。乍看石面倒也平整,用手一摸,有明顯的坑坑洼洼,不如村中前人使用過的碾盤平滑規(guī)整,且沒有便于碾軋糧谷的溝槽。若碾子在上面滾動,準(zhǔn)會不停地抖動顛簸,碾糧是不行的。但手感很滑溜,是久經(jīng)風(fēng)雨的緣故。
碾盤中間有一圓孔,看孔的深度,孔底還殘留一層薄石。也許稍一用力就能擊穿,但不知何故終未打通。這是一個尚未完成的碾盤。一個不能實用的碾盤,一直待在山里。至于半途而廢的原因,已無從考證。誰也無法追溯彼時當(dāng)事人最真實的情境。
一年秋天,我進山砍柴,突降大雨。雨水模糊了視線,我背著一大捆柴,慌不擇路巧遇到了這個碾盤。再次砍柴,我是特意沿著有碾盤這條山路進山的。山路很窄,只可一人行走。山林間這樣相似的毛毛道兒像血管一樣密集。而有碾盤這條山路,是我進出山最繞遠的一條,所以,此前我從未走過。
秋雨過后,碾盤的孔里有了積水。我突地想到打造此碾盤的那個石匠。他是怎樣的人,胖瘦高矮,體質(zhì)強弱,年齡大小,家境貧富,手藝如何……思緒里每次都有一個不同的形象出現(xiàn)。我知道,我的想象永遠也無法復(fù)原那個真實的石匠。
一夜間,許多叫不上名兒的小蟲子在這一孔水邊聚集,我不知道這些弱小的生命是怎樣迅速而準(zhǔn)確地尋到這一處意外水源的。畢竟,只是有限的一孔積水,多數(shù)無雨的日子它是空的。那時,這些小蟲子去哪兒另尋水源呢?
有了水,就有了映照,它照見了一片天,一只飛鳥……以及,每一個駐足打量它的生命。
我每次進山砍柴都繞著道兒去碾盤邊看一看,遙想那個石匠的樣子。